愛讀閑書的曹雪芹有時到了忘我的狀態,以至於失蹤了一次。這可讓曹家上上下下著實著急了一回。
有一天,李老夫人忽然心血**,想喚愛孫過來陪自己說說話。丫鬟中有兩位名叫明珠和雙燕的趕緊答應著,分頭出門去找。
等了大約有半個時辰,還沒見小寶貝進來問安,這李老夫人就有點兒急了,不禁大聲問道:“霑兒呢,怎麽還不帶他進來?”
雙燕找了一圈回來,沒找著。她臉兒煞白的,還不敢說實話,隻是回稟道:“正派人去找,請老祖宗稍等。”
一會兒明珠也回來了,同樣是臉兒煞白煞白的,小聲回稟老夫人道:“已經派人去叫了,一會兒就會過來的。正好金鳳也不在,說不定是金鳳帶他上外麵玩兒去啦!”
這裏說的金鳳,是府上專門安排侍候曹雪芹的一個小丫鬟。這李老夫人一聽就來氣,怒聲道:“這金鳳把霑兒帶到哪兒玩兒去啦?怎麽半天都找不著?快!快去把他們找回來!”
實際上金鳳是在的,她也正為找不著曹雪芹著急哪!三人見麵一嘀咕,金鳳告訴雙燕和明珠說,她一早兒就開始侍候著曹雪芹,一步都沒離開過。後來曹雪芹提出要獨自去找一幅畫,這才離開了一會兒,誰知就這麽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不見了!
曹雪芹上哪兒去了呢?金鳳找了畫樓,又找了書庫,就是不見這位小祖宗的身影。這還能再上哪兒去找呢?於是金鳳就找了另一位丫鬟茶花,想讓她和自己一起去找。
那茶花嘴快,一聽說曹雪芹丟了,就跟金鳳說:“哼,外邊早就傳說那少爺可不好侍候,要不依著他,他就一蹦三尺高,屁股上像著了火似的。還說他小小年紀,卻從不愛讀正經書,專愛看雜七雜八的野書,還愛在漂亮丫頭堆兒裏混……”
金鳳一聽這話就生了氣,說:“你都胡說八道些什麽啊!外邊說這些話的人,肯定都是些壞坯子,你都信啊?人家急在火裏,你卻閑在水裏,還不閉上你的臭嘴,趕緊幫我去找人!”
茶花說:“好了,我也不跟你扯這些閑篇兒了,你就告訴我上哪兒能找到他吧!”
金鳳說:“我估摸著啊,這邊沒有,他說不定會跑到西邊的花園裏去了。那個地方那麽大,我一個人可不敢去。”
茶花說:“行,那我就陪你走一趟。”
這個西園,就是曹雪芹祖父曹寅苦心經營了三十年的花園,裏邊亭台樓閣,水樹山石,布置得曲徑通幽,極其複雜,一般人進去很容易迷路。當時金鳳執意要拉茶花一起去找,就是這麽個道理。
她倆首先去到的地方是一處驛宮。驛宮也就是當年康熙皇帝南巡,曹家接駕,將皇帝接到江寧時皇帝下榻的行宮。她倆一進到那裏麵,幾乎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金鳳想,前邊的朝房、執事房曹雪芹是不會去的,於是就從西角門進入,走過戲台、長廊、萬春樓、紅蓮殿,一邊走一邊喊:“霑兒!霑兒!”然而除了回聲,哪裏有他的身影!
後來兩人爬上一個高台,走到一座大殿門前,隻見那門上掛著兩把足有二十厘米長的大銅鎖。從窗欞裏望進去,裏麵有團龍黃墊,還有鸞扇交叉擺放,一切都像是戲台上皇上登臨寶座時的模樣。
那茶花是和戲班裏十多個蘇州女孩一起進曹家的,戲班演皇帝上殿文武百官朝見的戲文時,就常常擺這樣的陣式,所以她一看就知道這肯定是皇帝的行宮了,因此很想瞧個仔細。但金鳳心急火燎的,拉起她就走。
茶花說:“再讓我看看嘛,這裏麵那麽多寶貝,卻像是從來沒人住過的樣子。”
金鳳嗬斥道:“還不小點兒聲!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這是當年萬歲爺到咱曹家時起坐的地方,任誰也不許進去的,還不快走!”
這一說,就將茶花嚇住了,於是她倆又沿著石級往下走。
東彎西拐的,忽然來到一個池邊,隻見池壁上嵌有一個用大石塊鑿成的龍頭。那龍頭的嘴巴裏含著一個圓圓的大石球,有一股泉水從那喉嚨裏噴出,推著石球滴溜翻滾。之後,那泉水才又倒掛下來,恰恰形成一道瀑布,煞是好看,引得茶花又不想走了,她隻想在水池邊漢白玉欄杆旁的石椅上坐下歇息。
金鳳著急,將她一把拉起,繼續往前尋找。這回穿過竹林,來到一個湖邊。那湖水碧藍,平靜如鏡,所以這個地方叫“鏡中遊”。湖上有九曲朱欄板橋,橋頭又有一座八角亭,經過這亭便到了釣魚台。見有一個老者守著,倆人便上前打問:“大爺啊,可曾見過霑兒來這邊?”
老漢說:“沒見呢!你倆把霑兒看丟啦?這可是要命的事啊!”
金鳳答道:“就是。老祖宗正找他說話呐,您看急人不急人!”
這時正好大廚房裏有個小工來老漢這裏領魚,聽見了便接茬說:“急什麽呀,這不都快吃中飯了嗎?霑兒肚子一餓,就自己回去了。快回去看看吧,沒準兒他已經坐在屋裏吃飯了。”
金鳳苦笑著回答道:“唉,你可不知道我們那位小祖宗,他呀,一看書準入迷。什麽書要是讓他看進去了,就會不挪窩地一直讀下去,哪會曉得肚子餓要吃飯呢!”
一席話說得那老漢和小工直咂巴嘴,連說:“嘖嘖,真是奇人奇事,看書還能當飯吃!”
金鳳的這一番話,可真是說中曹雪芹的要害了。他是真喜歡讀他祖父搜羅收藏起來的野史和小說啊!這就有點兒像他後來所寫的賈寶玉,放著正經的“四書五經”不讀,卻偏愛去讀那勞什子《西廂記》一樣。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也說過:曹雪芹自己選擇的道路不是功名的道路,也不是雜學的道路。他所選定的是雜作的道路,甚至是比雜作還低級得多的為人所不齒的道路——寫作小說。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現在的關鍵是這個小祖宗究竟躲在哪個角落裏讀書,讀的又是些什麽書?
離開釣魚台之後,金鳳和茶花到了塔影樓,還是沒人。然後她們又去假山洞裏找。那洞深且長,裏麵曲裏拐彎,黑漆漆的。難道曹雪芹能貓在這裏讀書?她倆半信不信的,隻得扯開喉嚨叫喊:“霑兒!霑兒!”
隻聽那洞內的回聲也像是曲裏拐彎的既深又長,卻不曾聽見曹雪芹的回答。金鳳和茶花又接著往前摸索著走了好一會兒,漸漸看見天光,這才知道終於走出山洞了。那麽,曹雪芹究竟到哪裏去了呢?難道會自個兒出了園子去看望哪個奶媽了嗎?
曹雪芹幼年時有四個奶媽,有一個還留在府中,其中的兩個因為李老夫人已經為她們的丈夫捐了功名,有了家產,就回家當太太去了。
但她們仍記著曹雪芹,凡月頭月尾、逢年過節,總是要回府裏來看他的,並且一來就會將他摟在懷裏問長問短。
第四個奶媽更年輕一些。她是因為有病才被勸退回家的,所以不敢再進曹府,更不敢來看曹雪芹這個寶貝,生怕將病傳染給他,擔當不起,因此就隻能經常讓家人進府來探望探望。
倒是曹雪芹自小聰明懂事,一直記掛著她,也說過想出府門去看望她的話。難道他真的會自作主張跑出府去看望她?
想到這裏,金鳳便決定不再尋找,抱著一點兒僥幸心理,直接回老祖宗那邊複命去了。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上房,一見屋子裏的幾個丫鬟個個臉色慌張,便知道另外幾路人馬也沒找到霑兒,於是隻能硬著頭皮來到李老夫人麵前,“撲通”一聲跪倒,隻是哭,說不出話。
李老夫人果然生氣地斥責道:“我又沒打你,你哭什麽?
還不從頭說說霑兒是怎麽被你看丟的,也好讓她們幫你一起找啊!”
金鳳聽李老夫人這樣說話,知道她還沒怎麽生氣,就收住眼淚,從頭道來:“霑兒早起就到射圃去射箭練武,回來時一身的汗。奴才想侍候他換衣服,他卻急著說要去找一幅畫,預備過年時掛。還說就這一身練功服行動利落,找起畫來也方便。
“奴才想想也是,就由著他到‘百宋千元一廛樓’去找畫去了。趁這個工夫,奴才就到小膳房去吩咐準備中飯。另外又七七八八辦了幾件事,回屋一看,霑兒尚未回來,我就趕到‘百宋千元一廛樓’去找他,誰知那邊管事的老伯說霑兒早走啦!
“我問:‘他拿畫沒有?’
“老伯說:‘沒拿啊!’
“於是我又往畫庫去找,心想說不定他看迷眼了,還沒找著呢!誰知到畫庫一看,那邊看庫房的回說根本就沒見他來過。
這一說奴才就有點兒急了,拉了茶花到西園驛宮那邊找了一圈,還是不見。就這麽會兒工夫,霑兒會去哪兒呢?備不住跑到城裏去奶媽家玩兒啦?這事都怪奴才大意,不該放他一個人去找什麽畫,請老祖宗重重發落吧!”說罷,金鳳又“嚶嚶”地哭泣不止。
李老夫人聽了半天,雖然心裏有氣,但也知道現在不是責罰金鳳的時候,還是先找人要緊。於是吩咐府裏的總管,組織上下人等到各處去找,一時間弄得全府不寧,各種主意紛紛出籠:有說要出賞重找著霑兒的,也有說要去求簽、測字、問卦的。
反正各種辦法都提了出來,個個出謀劃策,要找到那曹家的**。然而,府裏有這麽一人,並不為此著慌。這人是誰呢?
說來話長。
前文介紹過,曹家世代都是文人,尤其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愛書如命,自己出版詩詞集不算,還組織刻印各種有價值的圖書,這就有點兒像當今辦出版社和印刷廠了。
另外,他在花巨資收集各種珍本善本的同時,對於自己的特殊愛好——野史、小說——也同樣出資購置。因此園內除亭台樓閣外,畫庫、書庫自然也不能少,並且一個個都很成規模。
有了書庫便要有管書庫的人。南方潮濕,尤其是黃梅時節,陰雨連綿,那潮氣會順著地麵直爬升到桌麵。
書庫裏的書更是怕潮,所以梅雨季過後,曬書、晾書的活兒就夠那些管理者忙一陣的了。
書破了要補,補書是個技術活,得細工慢做,所以又有一大批這方麵的能工巧匠負責裱畫、補書。這些人在一起便要有人管理,因此,整個書庫有一個德高望重、學問很大的大總管。前麵所說全府上下隻有一個不慌的人,指的便是他了。
大總管為何不慌呢?因為他心裏有底:曹雪芹肯定又是躲到小書庫的暖閣那兒偷看閑書啦!他這麽想著,便行動起來。
當然,年紀大行動不便,做什麽事都是慢悠悠的。大總管先慢慢地將那水煙袋放下,咳嗽幾聲掃了掃喉嚨,再“咕嚕咕嚕”喝幾口茶水,這才站起來,活動活動腿腳,然後拉起衣襟,提起掛在褲腰帶上的一大把鑰匙,朝小書庫走去。
老房子暗暗的,他拿鑰匙開門就開了半天。按理說這小書庫鎖著門,曹雪芹又是如何進去的呢?
書庫是最怕有老鼠的。老鼠不僅啃吃書背上的糨糊,而且還會將書頁嚼碎了鋪“床”養小老鼠,所以就要養幾隻貓,並要在板壁上開個小方窗子,放貓出入。
這個窗子,除了貓知道,書庫的大總管知道,再就是曹雪芹知道了。曹雪芹從這扇小窗子裏爬進去,到小書庫偷看他祖父藏的野史小說是常事。
那大總管進得門來,先慢慢地習慣了小書庫裏的黑暗,又吭吭咳嗽兩聲,像是給自己壯膽,又像是在通知裏麵躲著的人:我來了!”
等了半天,竟沒有動靜,他就在心裏歎道:唉,這小家夥,準是看書又著迷了,我這麽大聲地給他發信號他都沒聽見。邊想著,邊往裏走,直走到暖閣那兒,看到繡墩安靜地擺著並沒有人。
以前,就在這個繡墩上,曹雪芹坐著偷看小說,有好幾次被大總管逮著。每回曹雪芹總是央告:“千萬不許告訴別人啊!”
大總管從心眼裏喜歡曹家的這個聰明的獨苗,也很高興他能躲到自己掌管的小書庫裏偷偷地看書,並且在心裏感歎:“多像當年他祖父啊!”所以,他是不會將這個秘密告訴別人的。
然而,這回卻不見曹雪芹。那麽,他究竟在哪兒呢?正在大總管納悶的工夫,他的眼前忽然一亮:咦,帷幔那兒怎麽露出一角錦袍?
再仔細一聽,還有“呼嚕嚕”的鼾聲從裏麵傳出來呢!大總管不禁喜上眉梢,一撩那帷幔,果然見曹雪芹將頭埋在翻開的一冊書上,正就著從板壁縫裏漏進來的陽光,聚精會神地看書呢!倒是他身旁睡著的一隻老貓,在打著呼嚕。
大總管哭笑不得,說一聲:“你倒好,外麵找得翻天覆地,你卻坐在這裏看書。來,讓我看看,究竟是什麽書將你迷成這樣?”
他彎腰拿起書一看,就是那“看到老也不成器”的長篇小說《西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