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破仕途不做官

乾隆皇帝生平有個誌願,就是凡事都要仿效祖父康熙皇帝。康熙皇帝曾經的六次南巡,成為空前的“盛典”,數十年後還廣為流傳。因此,乾隆皇帝也要照辦。

乾隆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 年)一月出發開始南巡,三月間,巡至江寧。江寧的行宮,就是當初的織造府——曹家的老宅。

有趣的是,乾隆也學康熙皇帝那樣去視察了織造機房。

到乾隆二十三年(1758 年)的九月,兩江總督尹繼善題奏,說是天下太平,五穀豐登,官民都望幸,請於次年再舉南巡。這回乾隆皇帝沒有馬上答應,說是再推一年。但到次年仍未實現,又推到乾隆二十五年。

曹雪芹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 年)的那回南下,正是因為江寧的尹繼善又要經營接駕的大事,千頭萬緒忙得不可開交,而且上一次辦理有欠妥之處,這次人們建議必須再請康熙年間經曆過的內行人家來協助才好。於是,有人想到邀請“世襲數十年江寧織造”的後人、見過“大世麵”的曹雪芹。可巧,當時曹雪芹剛剛成了貢生,有了一點兒“身份”,於是促成了那次的南國之行,曹雪芹借此看了看家鄉的變化。

這個時期,經過了康熙、雍正兩朝數十年的積累,國力殷富。於是乾隆皇帝除了準備搞個慶典,還想搞些紀念活動:皇宮內苑有一處建築叫作紫光閣,把它重新修繕,要依照古代淩煙閣的故事,也把功臣的畫像陳設在閣中。

可是,古代淩煙閣的功臣隻有十多位,現在決定要給一百位文武功臣畫像,而且四壁還要有巨幅的戰場的景象。這樣一來,便生出了一項十分重大的任務:須到各地去尋訪技藝精湛的好畫家。

於是,功臣之首,身為大學士,封為公爵的傅恒和他族內明字輩的人,便都想到曹雪芹身上來了。

曹雪芹自從江南走了一趟,他的詩才畫藝之高,漸漸傳於眾口。恰好他回京來了,皇家的如意館便馬上搜訪他的蹤跡。人跡罕至的山村一帶,不止一次有人來詢問他的名姓和地址。

可是他住的地方十分荒僻,使得他們大費奔波之苦。連那兒的櫻桃溝,也不得不去踏探了好幾次。

曹雪芹在內務府的官學時,曾有機會看過紫光閣。他知道那是一個重要的場所,和武事關係密切,上三旗侍衛較射,取武進士,賜宴外藩的王公都在那兒。

紫光閣在西苑太液池旁。西苑就是緊對紫禁城西華門的皇家苑圃。曹雪芹記起,祖父詩集裏有不少寫西苑景色的詩,那時祖父常常半夜宿於西苑。

苑中有豐澤園,就是康熙皇帝種育禦田胭脂米的地方。這米賜給曹、李兩家,成為他們被雍正皇帝追查的一大案件,曹雪芹把此米寫進了《紅樓夢》。

豐澤園之西有春耦齋,是為皇帝學耕田而設的地方。由此齋循池之西岸往北走,就到了紫光閣。此閣建自明代,現又修葺一新了。傅恒府派的人終於找到了曹雪芹家。曹雪芹躲起來不接待他,煩一位老者替他看家待客。

來的這個人假謙恭而真倨傲地向老者說明了來意,口裏稱著“公爺”的美意,請曹二爺出山去宮裏畫像,畫成之後,聖上是要賞給官職的,從此可以不再受這窮苦了。

那人頭一次撲空了,第二次又來了。這回曹雪芹在家,接待他進來。聽了再述來意和那套恩賜的話後,曹雪芹微微一笑說道:“我剛寫了一幅字,您抄回去替我回稟公爺吧!”說畢取出一軸字幅,展開懸在牆上。看時,那字寫得風流瀟灑,上題一詩,道是:

捐軀報國恩,未報身猶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來的那人看不懂,隻得抄寫回去。傅恒家的人看了,不禁雷霆大怒,說:“這個該殺頭的,如此不識抬舉,竟敢說出這種狂悖的話來!明兒綁了他來,讓他嚐嚐刑部獄的味兒!”

後來脂硯齋等人知道了,無不替曹雪芹暗捏一把汗。大約有人說了好話:“他不來沒這福分就算了,何必為這麽一個下流人費手腳。”

因此,曹雪芹幸而沒有遭到狂言招禍的大麻煩。而曹雪芹也錯過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當官”的機會,因為此時乾隆皇帝已不像雍正皇帝那樣對待曹家後人了。

對於曹雪芹來講,已經有了比較好的從政的政治環境了,如果他肯屈就,還是有光宗耀祖的機會的。隻是曹雪芹已看清了官場的黑暗和腐敗,已經沒有興趣踏入仕途了,哪怕要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

三友人縱論“紅樓”

在文學史上,有一天真是值得一記:曹雪芹和敦敏、敦誠兄弟,嘯聚山村,縱論紅樓,留下一段佳話。此事發生在曹雪芹回北京一年之後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初秋。那時,敦敏、敦誠兄弟也已相繼奉調回京。

大約是外地生活實在艱苦,敦誠回京後就病倒了,他哥哥敦敏前去看望時特意寫了一首詩送他。在那首詩的結尾處,敦敏借題發揮地調侃道:

到處馳驅不得意,不如閉門靜無事!

敦誠看後,開懷一笑,身子像是一下子輕鬆了不少,於是手指著詩稿建議道:“閉門靜坐我看就免啦,咱倆還是抽空去看望一下芹圃如何?”

敦誠自上次給曹雪芹寫了那一首“勸君莫叩富兒門”的勸告詩之後,心中一直很不安:自己作為宗室之後,可謂衣食無虞,因而向饑寒交迫中的曹雪芹提這樣的要求,實在是有點兒於心不忍。

所以敦誠回京後總想找機會去香山看望一下曹雪芹,以示安慰。敦敏聽罷弟弟的建議,當即以拳擊桌,說:“正合吾意。

我看不如就趁這幾天秋高氣爽,走一趟香山。”

三天後,敦誠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完全複原,便約了哥哥,同乘一輛騾車,出西直門,駛上了去香山的大道。那轎車由兩匹高頭大騾子拉著,車夫又是個老把式,一路“嘚嘚、駕駕”地走得頗為平穩。

車子一拐過萬壽山,出現在眼前的便是與城裏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景象了:田野,疏落分布的農民茅屋,竄來竄去跑著的野狗……轉過山腳又上青龍橋,透過車窗向外望去,那香山便已經在眼前了。這一帶環境尚好,青山綠水,景色宜人,空氣也覺清新。兩人不覺都興奮起來。

待找到曹雪芹的家,一眼望去那是怎樣的幾間破草房啊,蓬牖茅椽,又低又矮,門前野草叢生,滿目淒涼。二人不覺一陣難過,麵顯淒然之色。

這是山腳下朝著東南方向的四間舊茅屋,一間獨開一門是廚房,三間一明兩暗:左邊一間是曹雪芹和他從江寧帶來的那位新婦一起住的,中間一間是他前妻所生的方兒住的,右邊一間則用作書房了。

圍繞這茅屋,有一圈以刺藤樹紮成的籬笆,籬笆上爬滿了開著小花的爬山虎,不遠處又有幾株蔓延的絲瓜藤,藤下掛著幾個老絲瓜。

這天早晨,曹雪芹先是畫了一幅水墨畫,畫麵上是一光頭圓臉的文人,正在撫鬆遠眺。畫的左下角,題了“燕市酒徒”四個字,署名“夢阮”,又加蓋了兩方閑章,這才將它釘到牆上。

他先自己欣賞了一會兒,接著又埋下頭去,專心整理起書稿來了。

從江寧回來之後,曹雪芹根據自己對曹家生活過的那一座“大行宮”,也就是江寧織造署院的仔細考察,覺得自己原先在《石頭記》中對榮、寧二府的描寫,尚有很多很多地方需刪改和增補。

許多東西,在未動筆寫之前是一種感覺,待寫過一遍之後,再回過頭去觀察,感覺就完全不同了。實際存在的往往比頭腦中想象的要豐富、紮實得多!

然而,興衝衝地理過一遍稿子之後,曹雪芹又歎起氣來。

有好多稿子被借走後尚未還回來。因為借閱的人看著有意思,就又轉借給他人看,這樣借來借去往往要很長時間,有的則幹脆就被丟失了。

“下回不管是誰,原稿是再也不能借出了!”

“但是來借看的人非親即友,都是喜歡自己文字的人,也算半個知音吧,硬是不借怕也說不過去呢!”

曹雪芹正這麽打著肚皮官司,就聽籬笆外有人在叫:“芹圃,芹圃!”

他一聽就知道來人是誰了,不禁喜出望外:“是敬亭呀!快請,快請!”

曹雪芹邊說邊跑出門去迎接,這才見來的不僅是敦誠,還有他哥哥敦敏。曹雪芹高興得不禁張開雙臂將他們兄弟二人緊緊摟住,久久不願鬆手。

曹雪芹爽朗地高聲大笑說:“今兒可真是貴人天降,怎麽也想不到你們會來——難為你們怎麽摸到這地方的?”

曹雪芹進門頭一件事,便是吩咐妻子:“來了稀客,趕緊去打酒、切肉。這個……你還是再去王記酒鋪,找王老板商量一下吧!”

妻子心領神會,苦笑著說:“知道啦,這還用得著你囑咐呀!”

敦敏、敦誠兄弟立即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所以趕緊說:唉,芹圃,我們來看你,卻又害得你賒賬,不好意思啊!還是別買肉了,就要點兒酒吧!”

“不,酒要,肉也要。今兒高興啊,要一醉方休!”

進屋看時,倒也別有一番意致:小窗糊著雪白的新紙,頗為明亮。牆上掛的是一把直垂的三弦,一把斜著的寶劍,棗紅的穗子顯得十分瀟灑。小桌上擺著筆硯,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碟子裏麵裝著繪畫用的顏料和兩個水壺、筆洗。

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桌上到處擺滿了奇姿異態的石頭,牆上貼著畫的大石頭,一個古裝的人向著石頭躬身施禮。

“芹圃,”敦誠搶先說話了,“您真不愧是石頭下凡,滿屋子都是石友呀!”

進書房坐定後,敦氏兄弟先看到掛在牆上的那一幅新作,說:“這是夫子自況圖吧?”敦誠指著“燕市酒徒”四字題款問曹雪芹。曹雪芹笑著,未說什麽。

“芹圃,卜宅三走了,你可知道?”

“他怎麽走了?是回浙江嗎?他不是想求個功名的嗎?”

曹雪芹這一問,倒使書房內的空氣霎時凝重起來。

“哪裏。是卜宅三未能參加會試就死了,可歎啊!”這麽一說,令曹雪芹也歎息起來。

對這位多年前宗學裏的同學,曹雪芹還是很有好感的,尤其那一晚的中秋夜談,更是記憶猶新。他不禁傷感地吟道:“唉。

‘兩部蛙鳴新雨後,月明人立小橋頭’,此人已矣!”

敦敏大驚道:“啊呀,芹圃,你真好記性,這不正是卜宅三那個中秋夜暢談時應你所請即興寫出的七律中的兩句嗎?”

敦誠覺得三人好不容易才得以一聚,這麽傷感怎麽行,於是就將話題一轉:“老哥看你說的,他若記性不好,又怎能寫得出那麽幾十萬言的大著《石頭記》來?”

說完也不待敦敏回答,又轉問曹雪芹:“真的,芹圃,你的書何時才能寫完?我們可都等急了。”

曹雪芹向兩位好友解釋了個中原因:一是《石頭記》如何結局,他還在認真斟酌;二是度日艱難,需投入精力張羅吃穿,因而既不能保證安坐書房,又影響心境情緒,致使寫作進度不能很快……

老友相逢,都分外高興,彼此談思念,談境況,更少不了談曹雪芹的南行。

敦敏、敦誠問:“芹圃,你怎麽就離了尹家呢?”曹雪芹說:唉,他家的先生,哪裏是人當的?你不記得富良的老子說過,‘我雇的這些先生都太不好,等我花錢買一個,準比這個強’。給這種混賬人家當先生的,還能是人?簡直是貨了!

屋裏的幾個人哄堂大笑。

“聽說他們還給您加了罪款,下了逐客令,是嗎?這又是怎麽回事,什麽罪名?”

“什麽罪名?那叫作有文無行。”

敦敏、敦誠大吃一驚:“這是怎麽說?”曹雪芹說:還不是那兩件:一是說我寫小說講故事,這不是當先生該做的;二是我見他們家待丫鬟們太狠毒,我想方設法搭救了兩個,幫她們逃出了火坑。她們後來偏要來謝我,結果讓主家知道了,就說我是安著邪心,勾引他家的使女!你說說,在這世界上,做點兒好事都是犯法的!

說畢,一聲長歎。大家默然。一會兒,敦誠說:芹圃,我一想起你,就想起詩聖老杜給李白的那首詩,我隻改兩三個字,就贈給你,最是恰切了!你聽:“不見曹君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西山著書處,相約好歸來。”你看如何?

曹雪芹一聲拍案,把酒震灑了,一麵起身大笑,一麵拉住敦誠的手說:“你改得好!真好!可我怎比得上李太白?當不起,當不起!”

敦敏忽見曹雪芹腰間係著一塊古玉佩,形極古雅,光瑩可愛,便說道:“芹二爺果然不愧是世家,窮到這個份兒上,還有這麽少見的古玉掛在身上呢!”曹雪芹笑道:哪裏哪裏。我可難與城裏那貴公子相比,窮得飯都吃不上,桌上一個大綠玉盤盛東西,那玉潤得像一汪水。洗臉是一個烏烏塗塗的舊盆,沉甸甸地壓手。有一天他的老丫鬟高起興來,打磨了一下,嚇了一跳——原來是個金的!

我拿什麽比人家?這玉是去年在江寧有人給的,他說受過先祖父的恩德,無可為報,送給我做個念想兒的。

敦敏、敦誠接著問:“江寧還有人記得你們吧?”曹雪芹說:我原先也不知道曹家這些人值幾文錢,可一到江寧就傳開了,幾乎天天有人請我去吃酒,談先祖時的事情。那真像說書一樣!他們沒想到還有我這個不成器的子孫後代,倒把我當了寶貝,輪流著請客。這樣,我倒省了飯錢盤纏。聲氣大了,也引起了別人的猜忌……大家夥兒聽入了神。三人沉默了一會兒,各自想著心事。

半晌,敦敏才又關切地問:“芹圃,聽說畫院來邀過你,你何不應承下來?那裏可是有一份不菲的薪俸可拿的啊!”

“事情是有的。皇家畫院的人來找過我,說像我這樣的畫藝到畫院去也是一把高手。”

“那你準備怎麽辦?”

“我當然是不會去的。”

“這又是為什麽?”

“我當然有我自己的考慮。”

曹雪芹這麽一回答,敦氏兄弟又不明白了。他覺得有必要向他倆做一番解釋:

你們兩位都知道唐朝畫院裏的那位供奉閻立本吧?

閻立本的畫技和文名在唐朝來說算是數一數二,享有很高地位的。可是一旦到了畫院,那就得被人呼來喝去了。

比如有一天,正當皇帝和一些達官貴人泛舟遊賞時,那皇帝忽然來了興致,像喚一隻狗似的招呼閻立本道:“喂,你過來,速速將我們泛舟遊園的情景畫下來!”可憐那位大畫家,立時羞得滿臉通紅,但在皇上的**威下,不得不立即伏地描摹,研丹吮粉,直弄得一脖子的臭汗。你們兩位想想,我,曹雪芹,頂天立地的一個漢子,能去幹這個事嗎?

敦誠說:

芹圃,你說得對!哥哥主要是考慮你的生活境遇,所以很希望你能應召。但我認為,你這個人,就如一艘不係的小舟,是不能將你關在船塢裏不動的。所以還是我以前寫詩勸你的那句話:“勸君莫叩富兒門。”與其被人呼來喝去,“不如著書黃葉村”。

敦敏聽罷他們兩人的話,知道曹雪芹的主意已定,於是又將話題引到了《石頭記》這部書稿上:近來讀《石頭記》的人可不再是一些熟識的朋友啦!

有好多人讀過之後都說,這部書是芹圃老兄用來寄托自己身世感慨的。但也有人說……

“說什麽?”

“說你這種書還是不看的好,說不定那裏麵有什麽關礙的話,將來會有麻煩。”

聽敦敏這麽一說,曹雪芹馬上想起了以前從江寧潛回北京的遭遇。怎麽,這件事已經傳播開來了?這倒是要格外注意的。

因而他辯白道:

其實,我老早就在書裏聲明過:我的書不敢幹涉朝廷。

有些人沒看過我的書就這麽胡亂猜想,實在是無聊透頂。

“那麽,我說你是在用《石頭記》抒發個人的身世感慨,這沒錯吧?”

這倒是有一點兒的。例如書中借幾個人物之口說到幾次接駕,銀子花得像淌水似的,的確是我們曹家上一輩的事。但是若說這本書裏寫的完全是我們曹家的事,那就未免迂闊了。

比如書中寫到賈家許多穢事,難道我曹雪芹發瘋了不成,把自己家的醜事公諸天下,把我的一些長輩都醜化一遍?不會的嘛!我隻不過是將一些耳聞目睹的很多大族人家興衰的事,多方收集再加以渲染,然後精心編綴成一個比較完整的故事而已。

“那寶玉呢,是否確有其人?”敦誠又問。

寶玉嘛,應該說是我虛構的一個人物。不信你倒仔細排排看,你們跟宗室裏的那些貴族子弟接觸多,差不多都認識,那些有著三妻四妾的公子哥兒,有哪一個配做他的模子的?

他真的隻是我的想象,也是我的一個理想。人們猜想可能是某某人,都是不對的。是不是我自己?也不是的。

但是我喜歡他,當寫到他的一些反叛行為,寫到他所說的那一些狂悖言語的時候,我心裏就覺得非常痛快,就像他代我說出了胸中的鬱悶一樣。

因此,我隻要一寫到他,就停不下來,飯也不想吃,覺也不想睡。在宗學當差時,晚上你們都回家了,剩我一個,一燈如豆,常常會寫到東方露白,才扔掉筆嗬嗬手,爬上床小睡一會兒。也有時寫到深夜,出門走到那棵老槐樹下透一口氣。那夜晚啊,但見一勾彎月,欲隱西山,滿天星鬥,萬籟俱寂。這時我會想到,我曹雪芹,在這茫茫天宇中,也就能留下這一部書稿啦!

敦誠顯然對曹雪芹的這一番話很感興趣。他接著說:“這麽說來,芹圃,你對世事的確是看得十分超然了。怪不得你絕不去應那畫苑之召,而一心一意寫你的《石頭記》了,是不是?”

敬亭,今天我當著你們哥倆的麵,算是把話說透了:其一,我確實是不想再去當什麽官差了;其二,我對世事,倒是並不超然的。如果真像佛家那樣,一切看透,那我還寫《石頭記》做什麽?不過,時已近午,咱們也別再超然了,還是喝酒要緊,是不是?

敦敏、敦誠兄弟聞後哈哈大笑,一邊起立一邊說:“芹圃,幾年不見,你還是未改詩人本性。那麽,就恭敬不如從命。新嫂子可能也已將酒菜準備齊了,我們倆可是頭一次品嚐她的廚藝哩!”

敦敏、敦誠弟兄早覺餓了,芳卿下廚做飯,不一會兒便端了幾樣酒菜上來。曹雪芹太興奮,酒也比平常加倍地痛飲起來,興致高極了。

後來有些醉了,那狂放之形、驚人之語更與往日不同。大家擔心他酒喝得過量了,勸住了他,讓他到內屋去臥憩,他不肯。這一席酒,果然喝得痛快,三人都略有醉意。敦敏、敦誠各自寫了詩送給曹雪芹,以表示對曹雪芹的同情和慰問。

敦敏的詩題作《贈芹圃》:

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

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

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殘夢憶繁華。

新仇舊恨知多少,一醉酕醄白眼斜。

這詩的前兩句,描寫的是曹雪芹居住的環境。三四句,寫曹雪芹的行蹤和生活的苦況。五六句,道出曹雪芹一生的坎坷遭遇,燕市哭歌徒增悲,南國尋夢夢成空。尾聯二句,則點出他在“新仇舊恨”的熬煎中,依然保持著像阮籍那樣嫉惡如仇的高潔人格。

敦誠的詩題為《贈曹雪芹》:

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

衡門僻巷愁今雨,廢館頹樓夢酒家。

司業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何人肯與豬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詩的內容,與敦敏那首大致一樣。不過,敦誠詩裏對曹雪芹貧居山村的苦況,做了更為真切的描摹。“舉家食粥酒常賒”,那該是怎樣的艱難!“日望西山餐暮霞”,夕陽殘照,晚霞滿天,景色是夠美好的,然而,暮霞又怎可療饑呢?自然景色再美好,也飽不了肚皮,那恐怕意味著,有時竟至到了斷炊的境地了吧?

“司業青錢”說的是唐代蘇司業借錢給鄭虔買酒的故事。

杜甫有句:

賴有蘇司業,時時乞酒錢。

“豬肝食”則是用了後漢閔仲叔的典故。據《後漢書》卷五十三記載:

閔仲叔住在山西安邑地方,是個很有氣節的人。因年老家貧,無錢買肉,隻能每天買豬肝一片。店主嫌麻煩,不肯賣給他。這事被安邑縣的縣官知道後,便指令縣吏照顧他。但閔仲叔不願為生活瑣事而牽累別人,竟離開安邑,遷居異鄉。

這兩首詩,以豪言壯語寫辛酸情狀,益增其悲憫之感,反映出曹雪芹晚年的窮愁潦倒,也再現了他窮不餒誌、孤高不屈的嶙峋風骨。

“好詩!”曹雪芹大聲叫好,“尤其是‘步兵白眼向人斜’這句,最為精彩。對這個社會,我們真得學學竹林七賢中的阮籍,要施與白眼,斜看人生了……”

話未說完,卻見妻子和敦敏走進書房,妻子對曹雪芹說:“你看,大敦叔叔又為方兒留下這麽多銀子!”

曹雪芹不禁一陣臉紅,他不好意思地搓著手,說:“唉,看你們兄弟倆總是這樣,叫我怎好意思啊!”

敦敏、敦誠又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並再三邀請他們全家進城做客,說畢便登上來時的馬車,往回走了。

這年冬天,敦敏曾又一次來訪,不巧曹雪芹外出,沒有見到,留下一首絕句《訪曹雪芹不值》: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

山林不見人,夕陽寒欲落。

凍雲晚煙,一派蕭索淒涼景象。曹雪芹悲慘的身世、落寞的晚境,豈不正像這沉沉欲落的夕陽嗎?敦敏觸景生情,不禁吟出這樣的悲歌,悵然而歸。

難明身份的“脂硯齋”

在曹雪芹窮困潦倒的下半生中,除了有敦敏、敦誠兄弟以及張宜泉等一些知心朋友之外,更有一位至今仍蒙看神秘“麵紗”的人常伴左右。不僅給了曹雪芹巨大的鼓勵與安慰,更給了他相當多的實質性的幫助。

在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日子裏,有一位署名“脂硯齋”

的支持者,為他做出了特殊的奉獻。

可惜的是,我們至今也不知道這位幫過曹雪芹大忙的知心朋友姓甚名誰。除了留下的一個別號“脂硯齋”,其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甚至是男是女都不能肯定。

但是,通過仔細閱讀《紅樓夢》,我們還是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她(他)的存在,以及她(他)為《紅樓夢》、為曹雪芹所做的一切。

隻是由於曆史的局限,她(他)不便像當代人那麽張揚。她(他)將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盡量不露出真實的形態。她(他)願意為《紅樓夢》這部長篇小說奉獻一切,默默地、無怨無悔地工作著,直至曹雪芹告別人世之後,她(他)還在為《紅樓夢》忙碌。

盡管她(他)埋藏得很深,但後人還是從《紅樓夢》的第二十六回,找到了有關她(他)的一些“蛛絲馬跡”——因為她(他)在批語中留下了這樣的一段話:……回思將餘比作釵、顰等一知己,餘何幸也!一笑。

這是脂硯齋的一段自言自語,但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就是:回想有人將我比作釵、顰等人的一個知己,我怎有如此的幸運呢!

如果脂硯齋不是女性,又有誰會將她比作書中的那些女性人物的知己?如果她不是女性,而且又不是特別喜歡小說中那些女性人物的女讀者,她又怎麽會說出“餘何幸也”這樣的話來呢?

後麵的“一笑”兩字,也很有意思:我寫這批語,隻是開個玩笑而已,並不是因為有人將我比作釵、顰等人的知己,我就高興得不知東南西北了。

這也流露出作為一個女性讀者的細膩和周到。

還有,同是在那一回書中,寫到賈寶玉逗林黛玉,寶二爺用了一句戲劇台詞: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

林黛玉登時撂下臉來,說道:“二哥哥,你說什麽?”

寶玉笑道:“我何嚐說什麽?”

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賬書,也來拿我取笑。我成了替爺們兒解悶的!”

且不說寶、黛兩人怎麽打這場嘴皮官司,單說脂硯齋在這段文字的旁邊寫下了四字批語:

我也要惱。

這就很清楚地表明了,作為一個女性讀者的脂硯齋,她是完全站在林黛玉的立場看待這一場口角的,就好比是說:賈寶玉向林黛玉說這種非禮的話,要換成我是林黛玉的話,也一定會被他氣哭的!

脂硯齋這位偉大的女性,對處於孤獨寂寞中的曹雪芹而言,無疑是一抹溫暖的陽光。更確切地說,她不光帶給曹雪芹溫暖和安慰,而且還全程參與了《紅樓夢》的創作,是一位完全拋卻了個人功利,支持、鼓舞曹雪芹的合作者。

她所做的工作,包括修刪情節、整理書稿、謄抄文字甚至補寫逸文。特別是她所做的批語,對後人了解曹雪芹和《紅樓夢》,可說是留下了非常寶貴的資料。

首先,是她幫曹雪芹選擇、確定了這部長篇小說的名字。

我們讀《紅樓夢》第一回,可以知道這部小說的名字曾有過《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等好幾個。

在介紹過那些題目的來龍去脈之後,曹雪芹寫道: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這是結論性的一句話,由此可知曹雪芹當時是完全按脂硯齋的意見做的。

在創作、修改《紅樓夢》的過程中,脂硯齋常常根據自己對作品的深刻理解,建議曹雪芹對一些情節做必要的修刪。

這種例子很多,最典型的一處是在《紅樓夢》的第十三回。

這一回書,曹雪芹原稿中有“秦可卿**喪天香樓”一節,脂硯齋認為這種據實描寫不妥。她在批語中說:……因命芹溪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

曹雪芹完全尊重了她的意見,所以我們現在所讀的《紅樓夢》,第十三回回題就變成了: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關於秦可卿如何“**喪”的過程和細節描寫通通刪去不見了;或者說,原先的直露描寫變成了現在的隱筆暗寫,作品的格調就大大提升了。

我們要注意“脂評”中的“命”字:因命芹溪刪去……

她怎麽能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呢?

在我們現在的語境習慣中,好像隻有領導對下屬、老師對學生,才能用命令的口氣說話。兩百多年前,那時的等級和上下尊卑應該更加分明,脂硯齋怎麽會用“因命芹溪刪去……”這樣的語氣來說這件事的呢?

合理的解釋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們確實是合作多年的知心朋友,所以才敢用“因命芹溪……”這樣的多少帶著點兒玩笑成分的口氣說事,讓後人讀時感覺到更真實、更可親。

關於這一點,我們隻要在讀《紅樓夢》的同時讀讀她所作的脂評”,就一定會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比如第六回“脂評”:……借劉嫗入阿鳳文,送官花寫金玉初聚為引,作者真筆似遊龍,變幻難測,非細究至再三再四不記數,哪能領會也?

第十一回“脂評”:

……幻情裏有乖情,而乖情初寫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

第五十七回“脂評”:

寫寶釵、岫煙相敘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樂。時方午夜,燈影幢幢,讀書至此,掩卷出戶,見星月依稀,寒風微起,默立階除良久。

第七十四回“脂評”:

……文氣如黃河出昆侖,橫流數萬裏,九曲至龍門,又有孟門呂梁峽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險怪特文采,令我拜服。

慧心神手”“不負大家後裔”“聖手神文”“令我拜服”等語,可謂寫盡了她對曹雪芹的理解與崇拜。尤其是“默立階除良久”

這一段,那種被曹雪芹小說所深深打動的描述,我們今天的讀者即使未讀《紅樓夢》,單單讀她的這一段評語,心弦就已經被撥動了。正是抱著這種既崇敬又親近的態度,脂硯齋與曹雪芹相依相伴,不厭其煩地為他做著許多拾遺補闕的工作。一字字地校對、修補、刪改,這種工作既瑣碎,似乎又對全書無關宏旨。

但如果不做,任其缺失,雖是“白璧微瑕”,那也畢竟是留下了瑕疵,會令後人遺憾的。

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密意,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文末“脂評”記:

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

說明《石頭記》這部小說在當時就有很多人借閱,致使文稿在流轉過程中常常有章節缺失的情況發生,時時要令脂硯齋發出連連的歎息。

當然,脂硯齋有時不僅是歎息,不僅是代為補寫一些零星的缺失文字,幾乎是整回地代寫了。如據研究者考證,《紅樓夢》庚辰(1760 年)本第七冊自第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實共十回書,卻缺了第六十四、六十七回,待到較晚的本子,這兩回書就補全了。是曹雪芹自己動手補全的嗎?不是,因為那裏麵有許多破綻,被定為偽作。而從這偽作的年代和質量來說,隻可能是出於脂硯齋之手了。

最重要的,是脂硯齋為這部《紅樓夢》寫了“凡例”,並將之放在整部書的卷首。這就有點兒像當代人為一些重要的著作所作的“導讀”了。

這篇導讀可是寫得太好啦!特別是文中所題的那一首總詩,其最後兩句“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可謂道盡了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全部心血,非常有助於我們深入地了解作者曹雪芹寫作此書時的苦心孤詣和慘淡經營。

當初在曹雪芹離京南下的這一載有餘的時光裏,脂硯齋是最想念他的人了。她受曹雪芹重托,在二人不能相聚時,為書稿多下工夫收拾整頓。

脂硯齋果然不負所托,到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秋日,已經編整出一部四次評閱的本子;內中仍有短缺文字之處,補齊等待曹雪芹回來。

曹雪芹在江南空閑時,又寫出了不少章回。脂硯齋日夜盼望著曹雪芹的歸來。這天曹雪芹托人捎回來一個包裹。這個包裹不是財物,而是一大摞新的書稿!脂硯齋十分興奮,細細地閱讀起來。從脂硯齋的批語來推斷,她與曹雪芹並不是能經常聚的。

她的批書是在與曹雪芹不能會麵時做的,那隔離著的情況,從批語口氣中有明顯地透露。這當然可能是因為曹雪芹出外南行了。

但是這裏麵還有別的緣故,倆人是被迫分開的。這也許是由於生計上的問題而不得不另作安排。也有可能是被迫而暫避,因為他們二人的重會在當時輿論的目光裏是不合法的,是不光彩的事情,有人施加了壓力,逼他們分開。敦敏、敦誠弟兄的詩所說的“燕市哭歌悲遇合”,包含著這種難言的悲劇性故事。

脂硯齋,一位不平凡的封建時代的知識女性。曹雪芹有這樣的一位知音長期相伴、相幫,真是三生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