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四年(1759 年)初秋,曹雪芹曾有過一次江南之行。世事蒼茫,從十三歲那年因遭抄家之禍被遣回京城,已經三十多年過去了,江寧現在會是個什麽樣子,舊家安在哉?
曹雪芹南國尋夢的信息,是從敦敏的一首詩裏透露的。
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重陽節後的一天,敦敏去訪問一位叫明琳的朋友。在明琳的“養石軒”剛剛落座,忽然聽到鄰舍隔牆飛過清朗的笑聲。隻聽得一人高談闊論,聲音分外熟悉。敦敏馬上辨認出是曹雪芹!其他人沒有如此清亮、朗潤的聲口。
郭敏喜出望外,急忙跑過去看,果然是老朋友曹芹圃。他倆自分手,轉眼已經一年多了,今日別後重逢,不期而遇,該是多麽高興啊!敦敏一把抱住曹雪芹,恨不得抱起他來掄上幾圈。兩人手挽手,聯袂而行,說說笑笑,重又回到明琳家的“養石軒”來,與明琳三人對坐共談,暢敘別情。
明琳是鑲黃旗貴族傅恒的侄兒,姓富察氏。富察氏和曹家兩家本有些親戚關係,所以,都是老朋友、老相識,正可無話不談。當然,交談的中心是曹雪芹這回南行的情況和旅途見聞。
曹雪芹原是一個極健談的人,一些人或世事,一經他描繪渲染,便繪聲繪色,活靈活現,引人入勝。明琳命家人擺上酒宴,三人在觥籌交錯間談興倍增。
席間,敦敏乘興題詩一首,詩題兼序:芹圃曹君別來已一載餘矣。偶過明君養石軒,隔院聞高談聲,疑是曹君,急就相訪,驚喜意外,因呼酒話舊事,感成長句。
其詩為七律一首:
可知野鶴在雞群,隔院驚呼意倍殷。
雅識我慚禇太傅,高談君是孟參軍。
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
忽漫相逢頻把袂,年來聚散感浮雲。
這首詩生動地記述了他與曹雪芹邂逅相遇於明琳養石軒的欣喜情狀,表達了對老朋友的真摯情誼。大意是說:你有高潔的品格和出眾的才華,就像野鶴昂首雞群之中一樣,引人注目、欽敬。從隔壁院落裏,傳來你談笑風生的清亮聲音,老朋友久別重逢,我的激動情懷真是難以表達。
慚愧的是我沒有禇太傅那樣的知人之能,識君恨晚;而你卻像晉代的名士孟嘉,才氣超人,妙語如珠。
我從你的談吐中得知,你過去在江寧的繁華生活已如春夢般永遠消逝了;幸得舊人尚在,正可相親相慰,相依為命。如今你在京中命運不濟,慷慨悲歌,因感歎人世坎坷艱辛,便不免常常借酒澆愁。
今日喜得久別重逢,來來來,讓我們手拉著手,緊緊相握,一慰咱們時聚時散、飄忽如浮雲的思念情懷吧!
敦敏的詩情辭懇切,可知這一年多的別離,對這兩位曾多年朝夕相處、情同手足的老友來說,該是多麽的不尋常!
這一年多,曹雪芹正是回江寧尋夢去了。曹雪芹遷居西山後,盡管生活條件很差,有時窮困得賒酒食粥,他還是含辛茹苦,堅持把《紅樓夢》寫了下去。他在《紅樓夢》第一回曾做過這樣的自白:
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也未有妨於我之襟懷筆墨者……大約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 年),曹雪芹完成了將近八十回的《石頭記》修訂稿,便交給脂硯齋去傳抄。恰在這時,江寧一位與他家有舊誼的人出麵,托人帶信來,請他到兩江總督尹繼善那裏做幕僚。
曹雪芹一方麵為了生計,另一方麵對久違的江南早已十分懷念,而且還想趁此機會,進一步去收集一些創作的補充材料。三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呢,於是便欣然應聘,決計不日買船南下。
這次動身回南方去,走的仍是水路,沿大運河南行。一路滿眼秋色,田野裏莊稼大部分已經收割了,現出一片片灰白色的穀田壟來。船到瓜州古渡口時,天氣突變,封江停航,隻好就停舟瓜州,暫時滯留下來。
瓜州地麵有一沈姓大戶,久仰“江寧曹家”盛名,得知當年老織造曹寅之孫曹雪芹現正滯留此處,甚為欣喜,特地主動到曹雪芹下榻的客店訪問。
沈氏懇請曹雪芹搬到自己家中去住。曹雪芹委婉辭謝說:常言道:‘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曹雪芹此來囊中羞澀,還是住在小旅舍裏方便些。”幾番推辭不過,隻得從了主命,移居沈家,受到主人熱情款待。
臨別時,為了答謝主人款待之殷,曹雪芹特展紙揮毫,畫了天官畫》和《鯉魚圖》二幅丹青相贈。據說,後來還有人在這兩幅畫上題詠,被視為稀世之寶,可惜今天都難覓其下落了。
曹雪芹早年曾不止一次去過揚州,但那時候實在太年幼,不能真正領略古人“煙花三月下揚州”那種傾心神往的情致。
這一回借滯留瓜州機會,他正可以故地重遊,體察一下這個“千家養女先教曲,十裏栽花算種田”的曆史名城的風韻和社會人情。
一日,他出鎮淮門循小秦淮折而北,遊覽了著名的紅橋。
他記起了明人王士禎的一篇遊記:“林木盡處,有橋宛然,如垂虹下飲於洞,又如麗人靚妝袨服,流照明鏡中……”那麽,紅橋當為“虹橋”了。
那裏清靜依然,隻是秋風瑟瑟,令人生出一種悲涼之感。
曹雪芹知道,這是由他的心緒造成的。之後,他遊了平山堂、天寧寺,還懷著一種莫名的景仰心情,登梅花嶺,憑吊了前朝名臣史可法的忠烈祠。
曹雪芹遙想自己祖父曹寅在世之日,曾在揚州天寧寺設立書局,團結了一大批學者進行古籍整理與刊刻,那是怎樣的盛事啊!如今自己卻連說話都得提防。想到這些,他頓覺遊興索然,便早早地折身往回走去。
待天日晴和,又登船江行,江寧已經遙遙在望了。王安石有詩雲:
京口瓜州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
到了江寧以後,未及安寢,曹雪芹即租賃一輛馬車,對本家十三處故居一一重訪。他看到當年的江寧織造署,已經翻建成乾隆皇帝的專用行宮,黃色的琉璃瓦,在陽光照射下熠熠閃光,刺人眼目;高聳的宮門,由兵士們把守著,門禁森嚴,不準入內。
他又來到烏龍潭東麵本屬曹家的小倉山,那裏景色雅致,有著蘇州園林氣概。它本是曹寅在世時監督工匠修造的。因抄家禍起,沒入官府,後被繼任織造隋赫德接管,稱為“隋織造園”。未久,隋赫德也官場倒運,被撤職後,此園再易新主,由“性靈派”著名詩人袁枚於乾隆十三年(1748 年)買了下來,遂改名為“隨園”。
袁枚罷官閑居,自號“隨園主人”。裕瑞在《東窗閑筆·〈後紅樓夢〉書後》中說:
聞袁簡齋家隨園,前屬隋家者,隋家有即曹家故地也。
明琳的堂兄明義也曾說過:
曹子曹雪芹出所撰《石頭記》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
曹雪芹的朋友明義曾親到隨園去訪袁枚,他贈袁枚的詩中,甚至斷言說:
隨園故址即紅樓。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也就公開宣稱:所謂大觀園者,即餘之隨園也。
當然,這些話未足全信。曹雪芹寫《紅樓夢》是文藝創作,大觀園的構築布局,是依據人物的身份、秉性和展開故事情節的需要設計的,不應是對某一處園林生硬照搬。說它曾是曹雪芹構思描繪大觀園的生活依據之一尚可,斷定“隨園故址即紅樓”,那就未免過於武斷了。不過,文人多好事,他們的這種說法,也算為後人留下了一段佳話。
曹雪芹回到江寧,還遍遊了莫愁湖、玄武湖、雨花台、燕子磯這些名勝去處。一日,更租一小舟,遊了秦淮河。看到兩岸綠窗朱戶,酒家林立,青樓畫舫,傳出箏簫之音。十裏秦淮,還似當年的繁華。
秦淮河是達官貴人、巨賈富家的銷金窟。他們紙醉金迷,盡情享樂,他們嗜飲嗜食的該有多少窮苦人的白骨和血淚啊!
特別是那些無辜的弱女子,受盡淩辱,強顏賣笑。秦淮河啊,你嗚咽流淌著的,莫不是她們的冤魂?
第二日,他還特意去憑吊了明孝陵。鍾山蒼莽,雲海翻濤,幾多曆史風雲,回**在曹雪芹胸中。他隱隱感到這大清朝局也會像這四時的天象一般,有朝一日必將有變!他不敢也不願想下去了……
曹雪芹這回南下,本是應人之聘,到兩江總督尹繼善那裏做幕賓的。不過,寄人籬下的飯並不好吃。
這尹繼善乃是雍正元年(1723 年)進士,為人有才幹,又性情寬和,不久便升任封疆要職,那時他才不過三十來歲。
有一次,雍正對他講為官之道,叫他效法李衛、田文鏡、鄂爾泰三人。這三人均是雍正最為賞識親信的人,一時曾春風得意,炙手可熱。尹繼善卻稟奏說:李衛,臣學其勇,不學其粗。
田文鏡,臣學其勤,不學其刻。
鄂爾泰,宜學處多,然臣不學其愎。
他以精辟、深刻的知人卓見,對這三位大臣褒中有貶,巧妙地進行了批評。這顯示出他有膽有識的魄力和對應得體的辯才,連雍正也不得不點頭稱許。
像尹繼善這樣的人,在官場上雖難免“逆水行舟”,但因為他為人處世機敏,一次次總能繞過險灘,所以還算官運平順。
雍正六年(1728 年),授他內閣侍讀學士,協理江南河務,不久即調任江蘇巡撫。雍正九年,又升遷為兩江總督。此後的近三十年間,他曾四次任兩江總督,有時還兼管兩淮鹽政,頗有政聲。
尹繼善初到江寧,正好曹家剛被遣北返。他的總督衙署,就與曹家老宅相鄰,他又兼著兩淮鹽政,等於做著和曹寅在世時一樣的官。
他在江寧任上久了,日益察覺到曹家累代在江南的影響,特別是曹寅曾四次接駕,又在文化學術事業方麵有過大的建樹,內心裏是很追慕“楝亭公”的。在這種心情之下,尹繼善自然留意訪詢曹家的現狀,特別是曹門子孫的下落。這便是曹雪芹這次得以被邀的因由。
一到江南,曹雪芹的才華立即受到尹繼善的賞識倚重。曹雪芹能詩善文,琴、棋、書、畫無不通曉,深得尹繼善厚愛。
一天,揚州著名的肖像畫家陸厚信來遊江寧,曾被邀到尹府做客,見到了曹雪芹。曹雪芹與之縱論畫道,曹雪芹的談吐令陸厚信十分驚喜和傾慕。後來,陸厚信還為曹雪芹繪了一幅彩筆肖像畫相贈,並在畫端寫了如下的題記:曹雪芹先生洪才河瀉,逸藻雲翔。尹公望山時督兩江,以通家之誼,羅致幕府,案牘之暇,詩酒庚和,鏗鏘雋永。
餘私忱欽慕,愛作小照,繪其風流儒雅之致,以誌雪鴻之跡雲爾。
這是曹雪芹確曾回到江寧去,有過入尹繼善幕府一段經曆的最為確切的記載。這幅畫像,也是曹雪芹當年風采能夠以寫真留於後世的最早也最為傳神的珍品。
曹雪芹才華出眾,又恃才傲物,易為人知,也易為人妒。官場上逢人恭維、作揖那一套,他學不會,也看不慣。敦敏稱讚他可知野鶴在雞群”,正是說明他的超眾脫俗,倜儻不群。一個懷抱“野鶴”“閑雲”之心的人,自然是適應不了官場那樣的環境的。
尹繼善雖有愛才之心,而曹雪芹的高談雄辯、放言無忌,未免時時會有所觸忤,尹繼善漸有不樂之意。
尹繼善從他的正統觀念出發,曾以長者口吻勸訓過曹雪芹,希望能夠導之於正。曹雪芹哪裏肯聽命於封建禮法那一套呢?兩人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些矛盾,曹雪芹終被視為狂妄無狀、忘恩負義。
道不同不相為謀,加之另外有些事情,曹雪芹決意離開尹府。還有一個更直接的原因,就是曹雪芹寫的《石頭記》不知怎麽流傳到了一個皇室貴族家裏去,竟被乾隆皇帝知曉了。乾隆皇帝閱過後,斥之為“**詞邪說”,要進行追查。
這件事恰恰與尹繼善的女婿永璿有些關係。因這緣故,尹繼善獲得了龍顏震怒的消息。而著書人曹雪芹,現在就在他的幕府裏,這可該如何處置呢?
尹繼善本就不想留用曹雪芹了,借此讓他趕緊離職,到別的地方去躲躲風聲,以免多有株連,事情更不好收拾。
這一打擊,表麵看來好像有些突然,其實是曹雪芹意料中事,他背上叛逆、忤逆的惡名已非一日了。於是他連夜收拾行裝,決意北返。
這回南遊,謀事算是失敗了。而趁此機會曹雪芹加深了解了一下南國社會風情,尋訪了當年府內府外乃至織造作坊的一些舊人,獲益還是很大的。
短暫的幕僚生活,使他有機會親見了官場的種種腐敗與虛偽,江寧的幾個大家族的浮沉變遷,舊權貴們的沒落飄零,新權貴們的得意揚揚,三十年前曹家被抄的一幕,一直在不斷地重演著。這為他回去後進一步修改潤飾《石頭記》,完成後幾十回書的寫作,收集到許多珍貴素材。從這層意義來說,此行不虛。
給了他很大慰藉的一件事,是他尋訪到當年江寧織造府裏的“舊人”中,有一個曹雪芹少年時曾耳鬢廝磨的貼身丫頭,如今淪落在秦淮市井之間,青春已逝,生活無著,孤苦飄零。
曹雪芹秉性裏同情世間弱女子,見她如此情狀,不免感歎唏噓。這女子也念曹雪芹從未把她們這些女仆、丫鬟之輩當作下人看待的舊恩,內心裏對這位雖已落難,但做人依然堂堂正正的曹公子,仍十分敬重。曹雪芹這次南下前,原配夫人已不幸病逝於西山荒村,唯留下一個男孩與曹雪芹相依為命。這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男單女孤,兩情相投。在朋友們的熱心撮合下,曹雪芹便續娶夫人,偕她一道北歸了。
為紀念這次秦淮遇故知的奇緣,曹雪芹從南曲《西廂記·佛殿奇逢》一折裏“花前邂逅見芳卿”這一名句中抽取二字,給他這位新娘子取名為“芳卿”。
近年,在文物考古中新發現一對刻有“芳卿”之名,並有蘭石題句的書箱,被認定為曹雪芹的遺物,從而認定曹雪芹南歸再娶。書箱的正麵刻著對稱的兩小叢幽蘭,第一隻書箱的蘭花旁刻有一塊石頭,在蘭石的上麵還刻有一首詩《題芹溪處士句》:並蒂花呈瑞,同心友誼真。
一拳頑石下,時得露華新。
並蒂”“同心”,俱為新婚用語。“一拳頑石”又與曹雪芹的居處環境相吻合,曹雪芹平日也常以頑石自命。“露華新”自然是新婚燕爾,新娘子自喻之詞了。
第二隻書箱的開板上,刻有兩行小字:清香沁詩脾,花國第一芳。
這應是曹雪芹稱讚芳卿的一語雙關的情語。並有“乾隆二十五年歲在庚辰上巳”的題款,署明他們正式結婚的日期在這一年的三月初三。按傳統習慣,這一日為修褉日。古時人們多在這一天到水濱出遊宴集,求得吉祥。選擇這一天結婚,那應該算是喜上加喜了。
這芳卿是一位心又靈手又巧的女中才子,精於工藝美術,能自編自繪多種織錦圖樣。這套本領,大約是她當年從織造局學來的吧!曹雪芹能寫會畫,又極工巧,如今娶到這麽一位聰穎賢惠的妻子,內心的欣喜與滿意,自不待言。
回到北京,曹雪芹便用這對書箱專門替芳卿存放圖稿、錦樣,視若家珍。他還在第二隻書箱開板的背麵,親自用墨筆寫下了五行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