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太監曹吉祥的野望

石亨和曹吉祥雖然沒能實現取徐有貞性命的目標,但總算將其逐出官場,終結了他的政治生命,接下來他們就要謀求更大的經濟利益。不過明英宗也不是傻子,開始察覺到這二人的奸狀。其實,明英宗也是一個飽受貪官折磨的皇帝。他很清楚,貪腐行為是要葬送他朱明江山的,隻是一直慮及石亨、曹吉祥的奪門大功,才一直強忍著寬宥他們貪一點,但這種忍耐不是無限度的,他們卻步步進逼,讓英宗越來越難受。所以,在連續扳倒於謙、徐有貞這些障礙後,主要矛盾就由貪官和清官之間的矛盾轉變為貪官無限度的貪欲和皇帝有限度的容忍之間的矛盾。

一些聰明的人知道,現在才是鬥倒他們的時機。英宗複位後,詔吏部侍郎李賢入直文淵閣,作為次相,排在首相徐有貞之後。李賢不是三人團,一定程度上威脅到徐有貞的首相地位,所以三人團對他頗多排擠打壓,他一直耐心忍受。冤枉的是,楊瑄發起彈劾,石亨、曹吉祥與徐有貞翻臉時,石亨、曹吉祥卻懷疑徐有貞己經和李賢等人成了一夥,於是在皇帝麵前把他們一起給告了狀,明英宗將李賢貶為福建參政。李賢受此重挫,但他很清楚現在石亨、曹吉祥正值寵信,辯不過他們,於是隱忍不發。不久,李賢複為吏部侍郎,一個月後又複為吏部尚書、內閣大學士。可能是汲取了徐有貞的教訓,李賢絕不直接攻擊石亨、曹吉祥的貪腐行為,而是非常謹慎地引導皇帝對他們的態度。李賢很清楚徐有貞曾經是他們的盟友,動作稍大尚遭報複,自己一直是他們的眼中釘,行事更須謹慎百倍。

明英宗和石亨偶爾會在國事上有所分歧,本來這不至於令其失寵,但李賢一直精心挑選這樣的機會來發出深入皮下的細致攻擊。有一次石亨得到情報,瓦剌太師孛來在長城附近狩獵,帶著傳國玉璽。傳國玉璽是當年秦始皇用和氏璧打造,曆朝相承,作為中華帝國正統象征的寶符。玉璽在北宋“靖康之亂”中丟失,宋元以來常有所謂的傳國玉璽重現於世,但事實上均屬附會之贗品。石亨提出可以突襲孛來把玉璽搶來,明英宗也很心動。李賢卻提出,這個玉璽就算是真的也沒什麽實用價值,何況多半還不是,犯不著為此重開邊釁。明英宗覺得李賢有理,打消了念頭,石亨卻不依不鐃,堅持要出兵,明英宗有點不高興,李賢趁機說:“陛下應該乾綱獨斷,為什麽總是被這些人所製?”明英宗說:“這些人幹政,奏事的人總是先到他們門下,怎麽辦?而且我曾不采納他們的意見,他們就很不高興。”李賢輕輕說:“陛下以後要逐漸不采納他們的意見。”明英宗點了點頭。從此,明英宗不再對石亨、曹吉祥及其聽之任之,甚至有時故意不遂他們的意,關係開始從無所不聽的恩公逐漸轉為冷淡。現在才是發出致命一槍的時機!

天順二年(1458年),兵部尚書陳汝言因貪贓獲罪。石亨扳倒於謙後,力薦郎中陳汝言越級提拔為兵部侍郎,並很快又升尚書。結果不到一年,陳汝言東窗事發,貪贓之巨,令人發指。明英宗非常氣憤,把陳汝言的贓物擺了一地,讓石亨自己看,痛心地說:“於謙在景泰朝最受寵信,死時卻家無餘貲。而今陳汝言當了不到一年尚書,竟得了這麽多賄賂!你力主殺掉於謙,舉薦這樣的人?”石亨非常羞赧。李賢更是敏銳地察覺到皇帝表露出想念於謙的心思,或許己經在思考奪門之變的本質。於是李賢趁有一次明英宗閑時重提奪門的話題,分析道:“其實此事最多可稱迎駕,豈能叫‘奪門’?這天位本是陛下固有,‘奪’多不好聽啊!而且當時所幸是成功了,萬一事機泄露,石亨等死不足惜,卻置陛下於何處?”明英宗不由得心中一凜。李賢察言觀色,接著說:“其實廊王己經臨終,等他死了,群臣自然會表請陛下複位,哪需要搞這些事兒?石亨他們隻不過是想以此邀功而己。”明英宗還不信,又說當時於謙、王文、張永等人謀立其他人為帝,景泰帝死了也未必輪到自己複位。李賢微微一笑:“他們謀立了誰,請來一問便知。”明英宗急忙找到當時傳言要被謀立的幾個人選諸如襄王等問對,立時辨明,絕無此事,均係石亨、曹吉祥故意放出的謠言。

至此明英宗終於恍然大悟,複位本是天經地義,奪門完全沒有必要,反倒増加一層造反失敗的危險,石亨、曹吉祥為了自己的富貴,押著明英宗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其實這個道理旁人來看本不複雜,但明英宗身在局中,一直認為自己能複位確實是奪門奪回來的,對石亨、曹吉祥感恩戴德,不做他想。旁人也沒有機會分析給他聽,分析了也聽不進去,畢竟人一聽到大恩公的壞話自然就會抵觸。所以有些人是在機會並不合適的時機出手,比如楊瑄便是憑一腔熱血,在石亨、曹吉祥最受寵時發難,而且毫無保留,一下子把本方的底牌打光,這是嚴重缺乏鬥爭經驗的表現。李賢不直接攻擊石亨、曹吉祥的貪腐行徑,而是先從動搖其恩寵做起,先讓明英宗能聽得進去石亨的壞話,再找機會分析清楚奪門之變的本質,使石亨、曹吉祥失去最大的靠山,再來慢慢找具體的案件定罪不遲。

明英宗將石亨以奪門之功舉薦的四千多人盡數革職,此後他的敗亡就隻是時間問題了。有一天,明英宗登翔鳳樓望遠,見紫禁城不遠有一座異常宏偉壯麗的府邸,似乎己經逾越了大臣的規製,問是誰家。恭順侯吳瑾在身邊,其實他知道是石亨的府邸,卻故意說:“這必然是王府。”明英宗不信。吳瑾說:“不是王府的話,誰敢僭越逾製到這種程度?”明英宗微微點頭不語,隻是派出錦衣衛開始暗中調查石亨的不法行徑。天順三年(1459年)八月,錦衣衛密奏石亨之侄大同總兵石彪有不法行徑。石家軍權太盛,本來就令人側目,明英宗趁機封石彪為侯,但召回京師。大同是石亨發跡的根基,豈肯輕易放棄。石彪指示心腹千戶張斌帶五十員將領到宮前請願,要留石彪鎮守大同。明英宗覺得有詐,令錦衣衛將張斌收入詔獄拷問。

石亨有點害怕,主動去禦前請罪,請求這事兒就這麽算了,石彪也不再謀取留守大同,但請不要殺張斌,將其免官放歸田裏可好?明英宗這回卻沒有答應,而是將石彪也收入詔獄調查,結果在石彪家裏抄出來蟒袍龍衣等大量違製物品,該當死罪。明英宗將石彪收押,又免了石亨的職,這時才來深議“奪門”之事,追宄石亨黨羽,但凡石亨引薦的官員一律罷免,朝政為之一清。雖然“奪門”這個功勞不算了,但石亨畢竟在此前戰功卓著,明英宗還是赦免其罪,令其回家閑住。

然而,恰如徐有貞因為讒殺了於謙,不容於天下士子,再難起複,石亨更是很多人必殺之而後快的對象。錦衣衛不斷收到致命的舉報,稱石亨之前有各種謀逆行跡。比如石亨當大同總兵時有一次入京經過紫荊關,對左右說:“嚴守此關,據守大同,京師無可奈何。”隱然有在大同割據之意。石亨掌管天下兵馬之後,用侄子石彪鎮守大同,對私黨誇口說:“北擁紫荊關,東據臨清(山東西北部),決開高郵(揚州高郵,當時京杭大運河入長江口)堤壩,斷絕餉道,京師不用血戰就可拿下。”有一次石亨在家突然對心腹盧旺、彥敬說:“我這位置,你們眼饞吧?”兩人不明就裏,石亨得意地說:“陳橋兵變(宋太祖兵變篡周立宋之舉),史書不稱為篡逆。你們助我成大事,我的位置不就是你們的了?”

天順四年(1460年)正月,錦衣指揮同知逯杲奏稱石亨對朝廷有怨言,其家族一直在蓄謀不軌,明英宗終於同意將其逮入詔獄。而各種謀反的舉報繼續洶湧而入,逯杲不辨真偽,一律上奏,因為大家都知道,石亨和徐有貞不同,就算失去了“奪門”這個功勳,其之前因軍功封侯卻是實打實的,按照明朝祖製很難判死刑,除非用謀反罪名才有可能取他性命。不過這些舉報無一不是捕風捉影,一條都不足以定罪,但石亨自己很明白滿朝文武都不會輕鐃自己的性命。一個月後,石亨這位驍勇善戰的當世第二名將,竟被活活嚇死在獄中,終於得償所報。

石亨倒台後,三人團就隻剩下曹吉祥一人了,按說他再也掀不起波瀾,等待他的下場其實也不嚴重,太監嘛,無非就是打入冷宮。但曹吉祥卻孤注一擲,做了一件彪炳史冊的奇事,讓他成為太監史上的一朵奇葩一造反!

沒錯,曹吉祥便是中國曆史上唯——位造反的太監。

眾所周知,太監其實沒有任何朝廷賦予的公權力,隻是皇帝私人的附庸,偶爾能憑皇帝的私寵權傾一時,但那隻是皇帝私權的一種濫觴,並非本身有什麽實權地位。而且太監是不完整的男人,從人格上來說是受人鄙視的,所以太監要當皇帝是絕無可能的。宋明以來文官勢力膨脹,把皇帝的私權力都壓製下去不少,太監就更難專權了。但萬萬沒想到,漢、唐宦官專政**之際,權宦們也最多行廢立皇帝之事,從無人考慮過自己來當皇帝,而時至明朝,居然發生了一次太監造反想當皇帝的奇事。

石亨倒台後,曹吉祥惶惶難安,不過太監是最善於諂媚的,明英宗被他伺候舒服了,就暫時沒有動他,甚至連掌管宮廷禁衛的權力都沒有調動。曹吉祥還私養了一些蕃族武士,他覺得還有機會,於是拚命用金錢厚賞,要他們賣命。其實比曹吉祥更積極謀反的是他侄子曹欽,因為如果曹吉祥真當了皇帝,他是最有機會繼位的。曹欽曾問門客馮益:“曆史上到底有沒有宦官子弟做天子的?”馮益說:“您的本家魏武帝曹操,就是宦官曹節(東漢十常侍之一)的後代。”曹欽大喜,更覺大有希望。

天順五年(1461年)七月,曹欽對家人曹福來濫用私刑,被禦史彈劾,朝廷又派錦衣指揮逯杲調查。曹吉祥大驚,逯杲本是他的人,也貪腐成性,但得知明英宗省悟了奪門之變的本質,認定石、曹己失勢,於是決然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麵,甚至攻擊起來比其他人更猛,石亨便是死在逯杲的追索之下,這次朝廷又派他來調查自己,恐怕帶了殺意,於是決心孤注一擲。曹吉祥召集黨羽商議,當時甘肅發生叛亂,朝廷遣懷寧伯、提督三千營、陝西總兵官孫鏜,兵部尚書馬昂率京營出征,京師附近的部隊都被集中到了郊外。曹黨計劃內外夾擊,由曹欽率曹氏私人武裝五百人,配合都督伯顏也先率兵從正門攻打紫禁城,擇機給他們開門。曹吉祥率宮內禁軍接應,殺死明英宗後,太常少卿湯序等文官擁立曹吉祥即位,手法和奪門之變頗為類似,隻不過現在用曹欽代替了石亨,湯序代替了徐有貞。曹吉祥這班人的配置明顯比當年低了很多個檔次,最關鍵的區別是:奪門隻是闖進去即位,現在卻是要弑殺在位的皇帝。

計劃確定後,曹欽召集家將夜飲,待淩晨舉事。不料家將中有一位蒙古降將馬亮(原名完者禿亮)偷偷溜到朝房告密。當時吳瑾和孫鏜夜宿承天門外西朝房值班,接到馬亮的告密大驚,連忙寫了奏疏從西長安門門縫投入。明英宗畢竟是經曆過土木堡之變、奪門之變多次驚濤駭浪的人,迅即反應,逮捕曹吉祥,傳令紫禁城和京師九門戒嚴。曹欽見狀立即知道密謀己泄,但首先他沒有應急方案,其次此刻他也沒有應急意識,他腦中隻剩下一件事一殺逯杲這個叛徒泄憤!這個緊急關頭,這群叛匪不考慮怎麽突入紫禁城,甚至不考慮怎麽逃命,卻一路奔向逯杲的家,將其首級砍下,又馳入西朝房,砍死一直彈劾曹氏的都禦史寇深。氣撒完之後,曹欽又轉到東朝房,這時天己蒙蒙亮,首相李賢、吏部尚書王翱在此準備上朝,曹欽抓住他們,扔出逯杲人頭,握住李賢的手,懇切道:“今天是逯杲激起的兵變,我等實在是萬不得己,請為我草擬一道奏疏稟明聖上!”李賢、王翱無奈,隻好按他的意思寫了奏疏,從東長安門的門縫投入。

但這一次卻石沉大海,東長安門依然緊閉,毫無反應。曹欽才終於明白自己之前做的全是浪費時間的無用功,咬咬牙開始帶兵攻打東長安門。其實他若一開始便急攻長安門,門內守禦全無預料,而他們卻是有備而來,攻進去救出曹吉祥,殺死明英宗也未可知。但曹欽卻在逯杲家、西長安門、東長安門轉了一大圈,又寫了封完全沒屁用的奏疏,等了半天,一直等到門內禁衛準備停當才攻門。而紫禁城的內衛其實並非朝廷官軍,卻是皇帝私軍。曹吉祥等人私養外國武士作為私人武裝,其實這招皇帝也會。明代隨時都有大量的蒙古逃民從草原投奔北京,皇帝便令禦馬監將這些人組織起來,訓練組成騰驤四衛(騰驤左衛、騰驤右衛、武驤左衛、武驤右衛),理論上每衛5600兵,共2.24萬兵,不隸屬於國家,從皇帝私財中支取軍費。這支部隊也從不出宮,就是作為紫禁城的核心禁衛。騰驤四衛由禦馬監掌管,曹吉祥掌管的是正規明軍派來幫忙值守宮門的外圍禁衛,宮內便是騰驤四衛的守禦範圍,不歸他管了。而曹吉祥作為司禮監掌印太監,雖權傾後宮,但禦馬監掌管兵符印信,還有這支皇帝私軍,實力也很強,一直與司禮監分庭抗禮。曹吉祥在後宮專寵,排擠打壓了不少太監,禦馬監對他一直暗藏怨恨。尤其是奪門當天,曹吉祥稱禦馬監掌印太監郝義調騰驤四衛想殺自己,慫恿明英宗當時便殺了郝義,兩家積怨頗深。現在曹吉祥造反,禦馬監豈有不賣命鎮壓的道理。

騰驤四衛快速集結,在宮內抵住了曹欽的猛攻。曹欽一度擂開了東長安門的城牆,但四衛親軍取禦河的岸磚來填充。曹欽又縱火燒毀了東長安門,結果四衛親軍在門裏又燃起更大的一堆火,曹欽一時也無法攻入。騰驤四衛抵抗良久,正規明軍終於出現了。明軍本來己在郊外集結,正待今日出征,此刻孫鏜將軍突然說發生了宮廷政變,讓他們去平叛。不過孫鏜一無軍令,二無詔書,甚至事先都沒打過招呼,現在突然就要調兵全副武裝前往皇宮,這也不現實。情急之下,孫鏜派人在營外大喊,說刑部關押的囚犯越獄,捉拿者有重賞,總算有兩千兵願意隨他武裝前往。結果走到紫禁城不遠,孫鏜對士兵們說:“看到長安門的大火嗎?是曹欽在造反!”結果這一說士兵們反而又不走了,因為他們知道囚犯越獄是假,發生政變是真,現在情況不明,又沒有軍令詔書,不知該怎麽反應,所以又駐足不前。此刻,工部尚書趙榮披甲躍馬馳入街市,大呼殺賊!終於又有數百人隨其前往。

騰驤四衛本己應付得非常艱難,此刻見明軍來援,士氣大振,奮勇拚出,將戰場逼退至街市上。曹吉祥的私軍蓄養多年,也非常強大,在曹欽、曹鉉、曹鐸兄弟的率領下,伯顏也先等將奮死血戰,倒也沉重打擊了騰驤四衛。然而禦馬監率下的騰驤四衛也是明英宗私軍,可能出塞去打蒙古人不行(其實現在麵對的還是蒙古人),但鎮壓宮廷政變是他們的專業,豈能不以死相拚,捍衛行業地位。這時一幕奇景出現了:來自蒙古、高麗、占城、波斯、俄羅斯等各國各色人種組成的私軍在北京大街上殊死血戰,明軍和市民在旁有序觀戰,其中還夾雜了大量本來準備上朝的朝廷命官。騰驤四衛雖實力不濟,但一直血戰支撐到了傍晚,以明廷的工作效率,終於把軍令傳達到了門外的軍營,孫鏜、馬昂率大軍入城,將曹氏私軍全殲。曹吉祥被收監審理,三天後便被淩遲於市。

至此,石亨、徐有貞、曹吉祥三人團也終於走到盡頭,兩死一貶,“奪門”鬧劇也總算以太監造反這場更大的鬧劇落幕,不過他給明朝官場帶來的傷害卻再也無法彌合。尤其是民族英雄於謙,在這個貪廉劇鬥中被貪官碾碎,更是令人無比痛心。

3.6西湖於嶽雙少保

石亨、徐有貞、曹吉祥三人團徹底倒台後,於謙被冤殺的真相也終於大白於天下,不過明英宗卻羞於正麵承認自己的錯誤。直到天順八年(1464年),明英宗駕崩,皇太子朱見深(原名朱見濬)繼位,改明年為成化元年,史稱明憲宗,憲宗朝之後明廷才展開大規模悼念於謙的活動。

明孝宗弘治二年(1489年),朝廷追贈於謙為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太傅,諡肅湣,明神宗萬曆十八年(1590年)又改忠肅。於謙被殺後,葬於故鄉杭州西湖畔,與宋代民族英雄嶽飛的祠堂隔湖相望。西湖一向以嫵媚秀麗著稱,但其實這座充滿女性氣質的名湖,卻長眠著嶽飛、於謙這兩位偉大的民族英雄。正是在這種偉大精神的感召下,一代代仁人誌士為人間的愛與正義,拋頭顱、灑熱血,毫不憐惜一身之命。明末抗清英雄張煌言是杭州鄰近的鄞縣(今浙江寧波)人,很小時到西湖遊曆,便寫下了這首七絕:

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

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嶽家祠。

慚將赤手分三席,敢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

立誌要以嶽飛、於謙為師,挽救明末危局,報效國家。最終,張煌言被清軍殺害,也歸葬於西子湖畔,與嶽飛、於謙兩位心中的老師並稱為“西湖三傑”。之後,更有章太炎、秋瑾等無數烈士選擇魂歸西湖,為這楊柳依依的寧靜湖麵平添了無數悲壯浩然的氣息。清代詩人袁枚寫下這首七絕:

江山也要偉人扶,神化丹青即畫圖。

賴有於嶽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

是啊!西湖最初並非以美景聞名,恰是因為有這麽多民族英雄魂歸於此,才引起無數仁人誌士的追思,慕名前來,成為世間第一名湖。後人在太平盛世欣賞西湖秀麗美景的同時,一定不能忘記有那麽多偉人將碧血忠骨葬在這綠水青山之間。

然而,當我們將目光回轉,卻又不得不麵對一個殘酷的現實——哪怕是於謙這麽偉大的民族英雄,在當時的貪官汙吏眼中,也不過是妨礙他們斂財的障礙,必除之而後快。貪官隻見眼前利,名垂青史有何慮。從於謙和三人團的起落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貪與廉的鬥爭中,廉潔的一方其實弱點非常明顯。廉潔的人往往也很剛直,剛者易折,於謙、王文、楊瑄等人常常在鬥爭一開始就被貪官察覺,繼而被貪官用計肉體消滅,又遑論獲勝呢?

於謙從小以文天祥為偶像,做了一個文天祥的小像放在書桌上,平時最愛以手撫膺,長歎:“這一腔熱血,灑往何處?”確實是個熱血好男兒。他那首著名的《石灰吟》更是很好地體現了他對於生死正義的人生觀: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正是這種大公無私又熱血剛直的性格,才能促使他麵對被俘的皇帝,毫無猶豫地射出那一炮。這種性格的官員可以為了天下蒼生和人間正義絲毫不顧自身安危,所以受萬世傳頌。但這樣的性格麵對狡詐的貪官,卻是巨大的破綻。明英宗在萬分猶豫中,最終還是同意了殺於謙,而類似情況下,卻多次寬宥石亨、曹吉祥。宄其心理原因並不複雜,於謙射向他的那一炮,多少有些讓他心寒,而石亨、曹吉祥卻為他奪門複位,平時也善於諂媚,多麽溫暖人心啊!這是人性使然,石亨、曹吉祥這些貪官奸臣很善於把握、引導、利用這種人性,於謙這種人卻一心隻以儒家聖訓為處事原則,疏於揣摩現實中的人性,這在官場鬥爭中必然處於嚴重下風。楊瑄那種不留底牌的打法,多少也是和於謙有著儒家士子共通的缺陷一在善良的人看來是優秀品質,在貪官看來卻是可以擊潰的破綻。清正的人認為自己高居天理正義,理直氣壯,就憑一腔熱血便可將一切貪腐惡疾熔斷,不屑於勾心鬥角。但現實卻並非如此,貪廉之間的鬥爭,比徐達和察罕帖木兒之間的鐵馬金戈更加動人心魄,也更加複雜微妙,是非常需要技巧的,但清官往往比貪官更缺乏這種技巧,而且於謙恰好處於一個曆史上清官最最缺乏鬥爭技巧的一個時代。

說句更難麵對的話,明太祖鐵腕肅貪使貪腐陷入了一個低穀,但同時也使反貪的一方也落入了一個長期無戰事的荒蕪期,這和國無戰事,武備廢弛是一個道理。楊瑄等人的稚嫩程度在反貪史上也是罕見的,禦史們太久沒有經曆過實戰的鍛煉了。而作為文官的精神領袖,於謙其實也並未有意識、有技巧地率領官員們向貪官做堅決的鬥爭。

相比之下,李賢扳倒石亨的做法倒是顯得成熟很多,吳瑾在這方麵似乎也略有心得,而真正向貪官進攻最猛的恰恰又是逯杲這種從貪官陣營中叛逃過來的奸臣,可能他更了解奸臣的世界,知道應該怎麽對付他們。這不由得讓人想起了周星馳喜劇電影《九品芝麻官:白麵包青天》中的一句經典台詞:“貪官奸,清官要比貪官更奸,不然怎麽鬥得過貪官?”雖是周氏無厘頭喜劇,但也有幾分道理。然而這個道理卻也沒有多大用,因為清官就是少有奸人,這本身就是不兼容的兩種品質,強行要求清官還很奸猾,或者反過來說,要求一個奸徒當清官,這本身就是不現實的,這也是貪腐這個慢性病在人類社會始終難以根治的一個重要原因。

從於謙和三人團的貪廉鬥爭中,我們還可以看出一點,那就是貪官喜歡結黨營私,清官卻往往各自為戰,互不配合。明英宗曾派人用計離間石亨、曹吉祥,但二人很容易就看穿是離間計,跑到皇帝麵前痛哭,結果把明英宗自己弄得來很愧疚,負責為英宗實施離間計的代理宰相嶽正反而受到責罰。楊瑄召集十三道掌道禦史聯名彈劾石亨、曹吉祥的義舉值得敬佩,但不得不說太缺乏鬥爭經驗。既然察覺到這兩個大貪官之間有了裂痕,那就應該想辦法製造機會,讓他們的裂痕越來越大,直到兩人互相撕咬,遍體鱗傷,甚至咬死了其中一個,再將另一個一舉拿下。而楊瑄等人的做法卻是在這個時候向他們同時宣戰,這不是促成他們重新團結嗎?事實上石亨和曹吉祥確實也曾出現過利害衝突,但隻要一麵臨危險,很容易捐棄前嫌,重新緊密勾結起來。清官雖然價值取向趨同,卻遵循儒家“君子和而不同,群而不黨”的理念,一般不會勾結。貪官之間沒有真情實意,卻有共同利益,而且是不法利益,所以必須緊密抱團,這也是清官不如貪官戰鬥力強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當然,在封建王朝,皇帝往往是貪廉鬥爭的最終裁決者。從自身利益出發,這天下是皇帝的家產,他當然不願意貪官貪汙他自家的錢。但昏君何其之多,很多時候貪官貪了他家的錢他還幫著數。明英宗算不算一個大昏君?其實也未必,很多人說他有些軟弱,這也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明英宗的真正問題還是在於奪門複位這個硬傷,他和明太祖相比,最大的差距不是缺乏果敢決絕的性格,而是他得國不正,至少比太祖差遠了。明英宗是通過奪門這樣的政變奪回皇位,靠的是一幫野心勃勃之徒為他拚命奪回來的(至少當時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他虧欠石亨、曹吉祥很多,必須在貪腐這種“小事”上給予補償,所以麵對貪官的步步進逼,他一再退讓,甚至犧牲了於謙、王文、楊瑄這麽多忠良。

所以,要和貪腐這樣的惡魔作鬥爭,首先要自身正才有底氣。於謙剛者易折,但他至少做了鬥爭,不幸的是,最高皇位上卻坐著一個來路不那麽純粹的人,需要時時向貪官汙吏服軟,所以貪腐一方能夠一度逞凶狂,甚至碾碎了於謙這麽偉大的民族英雄,這是時代的悲劇,也是曆史的悲劇,更是大明王朝的官場風氣不可避免走向庸俗的一個重要轉折。明太祖攢下的清廉遺產至此可以宣布耗盡,慢性病魔己經恢複了活力。盡管石亨、徐有貞、曹吉祥三人團最終覆滅,但病灶己經重新發育完善,他們的後輩己經迫不及待地要來暢快享用遺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