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性病最怕的就是症狀消失又複發,因為這意味著病毒已經紮根,哪怕一時壓住症狀,隻要下次再現,恐怕就要生死相伴。
張居正為了與高拱爭權,重新放出了後宮政治這個封印半世紀的邪惡力量。真正可怕的是,徐有貞之後就是焦芳,醜陋的“閹黨”症狀也必隨之複發。這一次,大太監是比“立皇帝”劉瑾更加鼎鼎大名的“九千歲”魏忠賢,黨徒是比焦芳、張彩還要凶殘百倍的顧秉謙、崔呈秀。不過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個光耀千秋的士人集團——“東林黨”橫空出世。它似要劃破閹黨的萬裏汙濁,卻又更像是一次用盡生命力量的熱血噴薄。
隻是閹黨的“鐵腕肅清”與明太祖的“鐵腕肅貪”遙相呼應,此朝已再不可留。
8.1九千九百歲
明世宗嚴禁後宮幹政,將後宮政治封印了近半個世紀。但明世宗一死,高拱和徐階爭權,張居正和高拱爭權,都紛紛祭出了後宮政治這個大殺器。這猶如一顆腫瘤被切除後,沉寂了一段時間後又複發。這比新生的病症要可怕得多,像乳腺癌這樣的病,治愈率高達96°%,但就有4%的概率會複發,一旦複發就再難存活。
現在,兩百年大明王朝,太監參政這個病症己經出現了切除複發的症狀。最初太監幹政也隻限於後宮,偶爾代表皇帝行使一下最高皇權,然而到神宗朝中後期,礦稅太監四處激起民變,這就是一種全麵擴散的表現。不過這都還隻是重症的熱身,真正的**在等一個人——魏忠賢。
其實《華爾街日報》將劉瑾列為世界首富五十人,從而捧紅了劉瑾,很多人是不服氣的,要說到明朝的貪官、權宦,代表人物不是嚴嵩、劉瑾,顯然應該是魏忠賢。
魏忠賢,本姓魏,小時候是個無賴,沉迷於賭博,生活無以為繼,最後隻好閹割入宮去當太監,改名李進忠,後因與另一名太監重名又改回原姓,賜名忠賢。魏忠賢為人巧媚,善於逢迎,很快巴結上了司禮太監魏朝,繼而又巴結上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安,得到了一個侍奉王才人典膳的差使。王才人是皇長孫朱由校的生母,皇長孫的奶媽叫做客氏。客氏本是魏朝的對食(太監、宮女在後宮結為沒有法律保障的事實夫妻),但魏忠賢一來兩人便墜入愛河,拋棄魏朝,與魏忠賢結為對食。
魏忠賢對食的命運轉折來得出乎意料的快。明神宗萬曆四十八年(1620年)七月,明神宗駕崩。八月,皇太子朱常洛繼位,史稱明光宗,年號泰昌。僅僅一個月後,明光宗突然駕崩,明神宗皇太孫、明光宗皇庶長子朱由校理應繼位。但這時幾個後宮人員打起了小九九,明光宗最寵幸的妃子李選侍想立自己的兒子懷王朱由模,與心腹太監李進忠商量,把15歲的皇長子藏起來。群臣送別明光宗賓天,來請皇長子在靈前繼位,卻左右找不到人。文淵閣大學士劉一爆怒斥群閹:“皇長子應該在靈前繼位,人呢?”太監們不敢回答,一哄而散,隻有東宮伴讀王安上前答道:“被李選侍藏起來了。”劉一爆大吼:“誰敢藏匿新天子!王安聽了這話,知道朝臣還是支持皇長子的,有了底氣,說:“別急,請稍等不要退去。”王安找到李選侍,請他把皇長子交出來。李選侍知道不行了,隻好交人。眼看著皇長子離去的背影,李選侍突然又反悔了,拉住他的衣袖。王安突然抱起皇長子就跑。劉一爆遠遠看見,急忙衝上前山呼萬歲,簇擁著上車。門裏傳來李選侍淒厲的叫聲:“哥兒卻還!”不斷地有人衝出來想把小哥兒搶回去。劉一爆不理,趕著車疾速趕到文華殿,舉行了皇太子冊立儀式。之後雖然又經曆了“移宮案”的風波,但皇太子還是有驚無險地繼承了皇帝大位,史稱明熹宗,年號天啟。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明朝雖然宮人貪腐嚴重,但絕無幹預大政,李選侍、李進忠企圖玩弄皇權廢立,恢複漢唐宦官幹政的局麵,將公權力退化為皇室的私權力。李選侍、李進忠的陰謀未能得逞,但魏忠賢對食卻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明熹宗極其寵幸二人,登基不到一個月,就封客氏為奉聖夫人,魏忠賢自惜薪司躍升為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寶和三店(三個皇店),他們好幾個兄弟子侄都授為錦衣千戶。其實魏忠賢是不識字的,按理不應該進司禮監,但由於客氏的原因,破壞了這個政治規矩。明熹宗結婚後,很多官員奏請應該將奶媽送出宮,但明熹宗舍不得,說皇後還小,需要奶媽保護,不如等明神宗大葬了之後再說。這一拖就成了無限期,魏忠賢和客氏從此成為宮中的毒瘤,在後宮大搞宮鬥,先是驅逐了舊老板魏朝。若說魏朝和魏忠賢是情敵,整他還說得過去,接下來他們卻謀殺大恩人王安,原因竟然是王安太正直,不利於他們施展宮鬥。魏忠賢和客氏慫恿明熹宗將王安名下的太監盡皆貶斥,但要殺王安時,魏忠賢還有點於心不忍,客氏勸他:“你我比李選侍如何?他連李選侍都能搞定,能留下做禍患嗎?”魏忠賢總算下定決心,必殺王安。
魏忠賢整王安的方法很陰毒,他先唆使給事中霍維華彈劾王安,將其降為南海子淨軍(太監組成的軍隊),再任命劉朝提督南海子淨軍。劉朝本是李選侍的心腹太監,因為在移宮案中獲罪下獄,現在故意把他放出來去當王安的上司,想讓他來整死王安。劉朝到了南海子,果然第一件事就是把王安關起來絕食,王安取籬笆上的蘆片吃,三天都沒死。劉朝等不及了,撲殺王安。魏忠賢和客氏,這兩位一個殘忍,一個陰險,是宮鬥中的絕代雙驕,史書稱客氏“**而狠”,魏忠賢沒讀過書,但記憶力很好,“猜忍陰毒,好諛。”。
整治了王安,後宮群閹大懼,深知魏忠賢即將成為新的劉瑾,紛紛投效,司禮監的王體乾、李永貞、石元雅、塗文輔等大太監都成為了魏忠賢的羽翼。終於等到了明神宗定陵成,明熹宗按約定將客氏送出宮去,結果不久又召回。文官們很生氣,紛紛上疏勸諫,都被明熹宗責備。給事中倪思輝、朱欽相、王心一反複勸諫,被貶出京。不過此時大家的火力主要還是對準客氏,尚未來得及攻擊魏忠賢。
其實魏忠賢蠱惑明熹宗的方法和劉瑾蠱惑明武宗沒有太大區別,可能是跟前輩學的。魏忠賢先是把倡優聲伎、狗馬射獵的一套引進來,明熹宗雖然沒有明武宗那麽愛玩,但畢竟是少年心性,很快玩得不亦樂乎。繼而魏忠賢精選了大量太監,操演火器,在內宮搞軍事演習,明熹宗玩得也很起勁。這支太監火槍隊後來擴張到上萬人的規模,魏忠賢每天帶著大隊披甲持槍的護衛出入,非常威武,文官們見了無不膽寒。這相當於是在騰驤四衛這支皇帝私軍之外,又設立了一支魏忠賢的私軍。當年曹吉祥陰蓄私兵,畢竟是暗中蓄養,魏忠賢這是手持皇帝令旨,公然養兵,中外無不震懾。
劉瑾巧尋明武宗遊玩時進獻奏章的做法也被魏忠賢學去。明熹宗是一位著名的木匠,具有建築學與城市規劃、土木工程、材料結構科學與工程專業博士同等學力,木材加工與製造專業教授級高級工程師職稱。這不是開玩笑,明熹宗的木結構工藝堪稱一代宗師,尤其擅長宮殿類建築,在穿榫挑梁方麵有重大理論貢獻,一些作品流傳至今,俱為無價珍寶。當然,這麽高的水平自然是集中精力狠下苦功鑽研出來的,這比明武宗遊玩的時候專心致誌多了。魏忠賢便專門尋這種機會去進獻奏章,明熹宗不是像明武宗那樣頑皮地跑開,而是頭也不抬地哼哼應付,後來明確地告訴魏忠賢:這些事你處理就得了,不用來煩我。
看來,魏忠賢邀寵擅權的一應做法其實都沒有突破劉瑾的框架,甚至可以說是亦步亦趨。他隻是遇到了一個更加腐敗的時代,成效更加卓著而己,稱其為劉瑾的學生並不為過。所以,劉瑾在《華爾街日報》上出了風頭,蓋過魏忠賢,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不過當時的人沒看過《華爾街日報》,認為魏忠賢更甚劉瑾,不斷有人上疏彈劾。魏忠賢這種沒讀過書的人對輿論並不重視,對於雨點般的彈劾,隻要沒有短期影響,他隻視作毛毛雨。為了鞏固客氏的寵幸,魏忠賢和客氏大肆戕害後妃。首先是魏忠賢矯詔賜死了明光宗選侍趙氏,然後殺死了有孕在身的張裕妃。甚至皇後有孕,客氏都想辦法使其流產,這也是明熹宗一直沒有嗣子的原因。另外還有很多宮妃、太監都疑似他們用計鏟除。
明熹宗天啟三年(1623年)冬,魏忠賢兼掌東廠事,權力更大,行事更加驕橫。文官們紛紛向明熹宗勸諫,熹宗一律不聽。第二年開春,魏忠賢興起了一場大獄,準備盡滅文官。魏忠賢的做法是抓住一位獲罪的中書舍人汪文言,中書舍人是內閣的低級文員,雖不執掌高層權力,但經手了內閣許多重要文件。魏忠賢準備以他為線索,順藤摸瓜,把內閣九卿全部牽連進來,將其逮入詔獄,嚴刑拷打,逼他誣供一應高官。中極殿大學士葉向高知道魏忠賢的陰謀,指示禦史黃尊素找到錦衣衛鎮撫使劉僑,讓他控製案件,止於汪文言,不要再擴散。魏忠賢大怒,矯詔罷免劉僑,另以私黨許顯純代替。這種行為激起了文官們的憤慨,禦史李應升上疏彈劾魏忠賢在內宮操練軍隊之事,給事中霍守曲彈劾魏忠賢為自己建祠堂,禦史劉廷佐彈劾魏忠賢濫封蔭官,給事中沈惟炳彈劾魏忠賢私設刑堂。魏忠賢當然不會讓這些奏疏到了明熹宗手上,一律以矯詔詰責。這時,都察院的長官出麵了,左副都禦史楊漣一向痛恨魏忠賢,將這些彈劾的內容匯編成一道奏疏,並加上了魏忠賢戕害宮妃,導致明熹宗骨肉被墮等事,共二十四條大罪,直接遞到了皇帝麵前。
這下魏忠賢害怕了,他先是找到建極殿大學士韓煻幫忙,韓煻表示愛莫能助。魏忠賢隻好趕緊跑到皇帝麵前哭訴,並且主動辭去提督東廠事,客氏也從旁幫腔,王體乾等太監紛紛幫他說話,明熹宗懵然不知所措。最終,明熹宗經不住一大幫太監、宮女圍著求情,選擇了相信魏忠賢,溫言安撫。第二天,明熹宗駁回楊漣的奏疏,嚴旨切責。不過文官的攻勢並未就此停歇,吏科都給事中魏大中立即上疏追論魏忠賢,引發了一波更大的狂潮,撫寧侯朱國弼、南京兵部尚書陳道亨等七十餘名高官紛紛上疏彈劾。其實當時的首相葉向高非常有鬥爭經驗,他假裝和事佬,與禮部尚書翁正春一起覲見,請明熹宗也不用重罰,隻需將魏忠賢遣出宮閑住,就能“塞謗”。這其實是各給一個台階下,很有政治智慧的處理。但可惜十來歲的高級工程師卻並不理解,沒有采納。
魏忠賢勉強頂住了這一輪攻勢,恨得咬牙切齒,開始醞釀毒計報複,要殺盡異己。當然,文官也不是鐵板一塊,恰如劉瑾有閹黨宰相一樣,現在文官中也有人趁機投效魏忠賢。禮部尚書顧秉謙正值入閣的關鍵時期,競爭對手非常多,覺得這是個借力鏟除異己的好機會,於是找到與魏忠賢同鄉同姓的南京禮部侍郎魏廣微,通過他把自己忌恨的人列成名單,悄悄給了魏忠賢,讓他依次鏟除。魏忠賢果然將這些人——鏟除,還助顧秉謙、魏廣微二人同入為東閣大學士,這一屆的閹黨宰相采取了雙螺旋結構開端。
賞你們入閣,當然就要為魏老板做事。魏老板痛恨葉向高,必須得擠掉他。不過葉向高德高望重,又極具政治智慧,沒那麽好搞。但有顧秉謙、魏廣微的智慧,加上魏忠賢的殘狠,很快就有了辦法。顧秉謙、魏廣微最清楚文官的秉性就是受不了侮辱,可以先用侮辱打掉文官的骨氣,再行論罪。太監王體乾建議用廷杖恫嚇文官,撞上槍口的是工部郎中萬爆,上疏彈劾魏忠賢,立即被廷杖打死。葉向高力救不逮,非常難過。不久,禦史林汝翥也被責以廷杖,但魏忠賢卻故意事先泄露消息給他,林汝翥懼而逃到遵化(今屬河北唐山)巡撫所避難。魏忠賢派了許多人去把巡撫所圍起來,大聲鼓噪,聲言林汝翥身為禦史,又是首相的侄兒,怎麽這麽不要臉?他丟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舅舅葉向高的臉呀!其實林汝翥根本不是葉向高的侄兒,但這對造謠的人不重要,隻管造。葉向高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再加上之前確實己經心力交癢,憤而辭職。明熹宗優詔特加太傅,葉向高也辭而不受,退休回家。
文官們這下知道魏忠賢的厲害了,緊接著,吏部尚書趙南星、左都禦史高攀龍、吏部侍郎陳於廷、左副都禦史楊漣、左僉都禦史左光鬥、吏科都給事中魏大中等紛紛被免職。韓煻大為傷感,進諫明熹宗稍止。明熹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可能確實也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韓煻更加心痛,最終知不可挽回,於是也辭職退休。韓煻走之前,排名其後的武英殿大學士朱國祚、文淵閣大學士史繼偕就己經退休,武英殿大學士何宗彥病卒,少傅兼太子太師、兵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兼掌兵部孫承宗出鎮山海關。韓煻走後,少保兼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朱國禎補為首相。魏忠賢指示自己的幹孫子禦史李蕃彈劾他,朱國禎未多做抵抗,老實上疏請辭。魏忠賢說:“這倒是個老實人,不像之前那些老壞蛋。”於是獎勵他先升少傅再退休。顧秉謙則總算如願以償,攀上首輔寶座,雙螺旋結構的其中一端率先測定基因組序,選育出碩果。
見有顧大學士投效魏公公,得居首輔的示範效應,想升官的文官紛紛投效,很快形成了一個比劉瑾更強大的閹黨。完成權力布局後,魏忠賢閹黨開始大肆戕害直臣,鏟除異己。閹黨禦史梁夢環再論汪文言案,己經免職的趙南星、楊漣等二十餘人被追論,遭到削籍、流放等重處。這二十餘人每人又都牽出一條線,窮加追宄,吏部尚書張問達、戶部尚書李宗延等五十餘人受牽連獲罪,“朝署一空”。空出來當然就是要用閹黨分子來填,從此“忠賢之黨遍要津”。閹黨掌權後還要繼續尋仇,早就免官的韓煻、張問達、何士晉等高官紛紛被追論罪名,遭到削籍、充軍,就算人己經死了也要抄家追贓。魏忠賢的仇人何其之多,他又不識字,不會記筆記,有些仇人漸漸就忘了,但閹黨分子一定會幫他記起來,提醒甚至激怒他,去窮追這些人的罪責。
閹黨分子向魏忠賢邀寵主要的手段就是冒功,很小一件事情就說成大功勞,借此邀賞。編成一本書,是文盲魏忠賢的功;修成一座宮殿,魏忠賢的功;邊鎮修一座堡壘,魏忠賢的功;抓到一個間諜,魏忠賢的功……歸功於上級是奸黨邀寵的一大法寶,因為魏忠賢這種權閹,你隻要歸功於他,他可以給你比應得功勳更大的激賞。向魏忠賢歸功的這些人後來都得到超擢,正常情況下他們恐怕還升不了官,這就是加入閹黨,向權閹獻功的好處。更何況,獻這些功勞也不需要什麽代價,無非就是昧著良心動動嘴皮子而己,再說有些人本來就沒良心,就不需要昧了。
魏忠賢立了這麽多功,朝廷當然也要獎勵他,形式主要就是蔭及家人。魏忠賢掌權之初,其叔魏誌德授都督僉事,外甥傅應星授左都督,侄魏良卿任錦衣指揮僉事,署南鎮撫司。之後隨著不斷“立功”,蔭及的範圍和程度都不斷加大。天啟六年(1626年),半年之間,魏忠賢家族就獲蔭錦衣指揮使四人、指揮同知三人、指揮僉事一人。至天啟七年(1627年),魏家己經累計有十七人蔭及錦衣指揮使,同知、僉事、鎮撫使不可勝數。他的族孫魏希孔、魏希孟、魏希堯、魏希舜、魏鵬程,以及一大幫姻親均官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僉事等軍職。侄子魏良棟、侄孫魏鵬翼尚在繈褓之中,竟然己經得授太師、少師!魏家蔭封最高的人還得數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魏良卿一開始就是魏忠賢的左膀右臂,堪稱閹黨的秘書長,初任錦衣指揮僉事,署南鎮撫司,為魏忠賢打理東廠,屢封肅寧侯、寧國公,後來甚至代天子主持祭祀,至此天下人開始懷疑魏忠賢恐怕是打算竊取神器了。
確實,魏忠賢的權力之大,早己不在普通皇帝之下,天下人對他的諂媚遠甚正常的君臣之儀。這跟明熹宗自身也有很大關係,當年汪直、劉瑾擅權時,大家不敢直呼其名,但也隻是稱一聲“汪太監”“劉太監”,現在明熹宗要求“魏、忠、賢”三個字都要避諱,大家隻能稱“廠臣”,連“魏太監”都不能叫。閹黨宰相黃立極、施鳳來、張瑞圖在內閣為明熹宗代擬的文件上自稱“朕與廠臣”大家立即明白了兩層意思:一是要尊稱他為“廠臣”二是皇帝與“廠臣”俱為一體。於是大家更加瘋狂地諂媚廠臣,但又確實不好稱其萬歲,於是略打折扣,稱作“九千歲”後又有人稱“九千九百歲”趨近於萬歲。
山東巡撫李精白奏稱當地出現了麒麟,黃立極等立即擬旨“廠臣修德,故仁獸至。要給魏忠賢加九錫。所謂加九錫是古代君主賜臣最重的禮儀,曆史上加九錫的名臣有:王莽、曹操、孫權、司馬昭、石虎、爾朱榮、高歡、侯景、劉裕、蕭道成、蕭衍、陳霸先、楊堅、李淵。沒錯,這些人(或兒子)後來都當了皇帝,諸葛亮拒絕了蜀後主(劉禪)加九錫的詔命,所以就沒當皇帝。明熹宗還算腦子清醒,沒有批準這道草詔,不過之後皇帝發給魏忠賢的製誥都用九錫文的格式。
既然不能假黃鉞、加九錫,那就建生祠,以示我對廠臣一片赤誠猶如張居正對馮保。浙江巡撫潘汝楨率先奏請為魏忠賢立生祠,但沒有找到很好的理由,戶部倉場總督薛貞馬上跳出來說,前幾天草料場大火,全靠魏公公救,才無害。大家一起歌功頌德,建生祠的行情從此大興,**時一年就建了四十餘座。其中,右僉都禦史、遼東巡撫閻鳴泰一個人就建了七座。其實建生祠也不光是為了諂媚,其中也有生意可做。建工程嘛,都是有利可圖的,尤其是這種國家重點工程,拆遷和工程款都非常順暢。不少人借機強奪民田,斬伐墓木,大肆中飽私囊。有些生祠建在風景名勝區,毀壞古跡甚至古聖先賢的祠堂,成為永久的傷疤。到後來愈演愈烈,國子監生陸萬齡說九千歲這麽偉大,幹脆奉入孔廟算了。還好這個倡議沒有得到實行,不然儒家社會當場崩潰給你看——雖然實際上也隻剩不到二十年了。
魏忠賢遍攬大權,四海諂媚,到底有誰能製?其實要製他也很簡單。明朝的太監畢竟不是漢唐權宦,隻是皇帝私權力的衍生品,這個性質始終沒有改變。魏忠賢隻不過是遇到了一個特別腐朽的時代,顯得特別誇張而己。這個文盲對劉瑾專權的方式亦步亦趨,可見也沒什麽創新能力,他自己就跳不出曆史的製約。
天啟七年(1627)八月,明熹宗駕崩,年僅22歲。明光宗第五子信王朱由檢繼位,史稱明思宗莊烈皇帝,年號崇禎。
信王一直很痛恨擅權用事的魏忠賢,廠臣最怕的就是他繼位。明熹宗突然駕崩,魏忠賢極力試圖阻止信王繼位。似乎明熹宗無子,誰繼位值得討論,魏忠賢可以從中作梗,甚至行廢立之事。但是,禮法的作用在此顯露無遺。根據禮法,明熹宗駕崩,那就由他最年長的親弟弟繼位,不需要討論。漢唐權宦找些小孩兒來當皇帝的伎倆在宋朝以後就行不通了,魏忠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最討厭他的信王坐上皇位。
明思宗登基後,立即有禦史言官上疏彈劾魏忠賢及其閹黨。明思宗好整以暇,留而不發。直到浙江嘉興舉人錢嘉征上疏彈劾魏忠賢十大罪,明思宗才召魏忠賢入,讓內侍讀給他聽。魏忠賢大懼,重金求明思宗身邊的太監幫忙,毫無作用。十一月,明思宗詔魏忠賢去鳳陽守陵。途中,又下令逮捕調查。魏忠賢剛剛走到阜城(今屬河北衡水),聽到消息自縊而死。明思宗詔磔其屍,懸首河間。又令在浣衣局打死客氏,魏忠賢之侄太師、寧國公魏良卿,客氏之子錦衣都指揮使侯國興、客氏之弟都督同知客光先等被斬首棄市抄家。
但這時一個意外出現了,大家肯定很關注魏忠賢的贓款有多少。明思宗一輩子以缺錢著稱,我相信他不會看不起這點錢。他之前遲遲不肯對魏忠賢下手,很可能就是在部署調查他的贓款,好等抄家時吃個飽。但魏忠賢抄家的結果是——贓款為零。
你沒有看錯,魏忠賢一分錢贓款都沒有。追尋魏良卿等人的府第,也沒有!唯一抄到有價值的就是客氏家裏養了八位美女,供稱是客氏蓄養準備進獻給明熹宗,行呂不韋之事,生下皇子繼續當皇帝,永保他們的富貴。但現在明熹宗人都死了,這些己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錢!錢哪!錢到哪裏去了?萬曆三大征都花那麽多錢,我崇禎九大征要花更多的錢哪!
對不起,真的沒有。負責抄家的錦衣衛官員推說:“聽說魏忠賢走的時候,裝了幾十車行李,想必是把贓款都打包帶走了吧。”明思宗不是傻子,追問:“那他在阜城死了,那些車呢?”錦衣官:“可能死前就都轉移了吧。唉,要怪就怪皇上您不果斷,要是一登基就抓魏忠賢他肯定跑不了,給了他三個多月時間,還把他放出去,再多的財寶都轉移了呀!
明思宗服氣了,他知道這錢他再也別想見到了。魏忠賢的贓款最終成了一粧懸案,甚至有人據此為其翻案,說他是個大清官——不然怎麽一分錢都沒貪墨,海瑞還有十幾畝薄田呢?事實上魏忠賢的贓款有可能確實是他自己提前轉移了,也有可能是去抄家的錦衣衛吞了。但錦衣衛吞一部分還可說,全吞了也沒法交差呀?但也許錦衣官就是利用常人這種思維方式,故意全吞了,然後說您看我吞也不可能全吞呀!總之,真實的答案己經永遠堙沒在曆史的塵埃中,唯一可以確定的隻有一個人——可憐的明思宗一厘銀子都沒撿到。
沒事,不用真的等九千歲,還有十七年,你全家都要破產了。
8.2黨爭三國殺
有權閹自然就有閹黨,這一次的行情,比劉瑾、焦芳時代更加火爆。
前文反複論證,傷痕最易病變,奸黨要拉攏人,最好先在文官隊伍中尋找裂痕。黨爭最容易產生裂痕,魏忠賢擅權之前,明朝其實己經經曆過一次嚴重黨爭。神宗朝中後期工商業大發展,地方上的豪商大賈在政府中尋找代言人,形成所謂的“鄉黨”。宰相張居正、張四維等帶頭破壞科舉,裁汰公立學校,鄉黨迎來了一個發展**。鄉黨既要跟皇帝鬥,也要互相鬥,幾十年鬥下來大浪淘沙,鄉黨主要剩下三個大黨:齊黨、楚黨、浙黨。需要指出的是,這不是一些正式的政黨,這種黨稱亦並非他們自己取的名,而是政敵攻擊他們的蔑稱。黨稱來源於主要人物的籍貫,比如齊黨的領頭人是山東人亓詩教,楚黨的主要領頭人是湖廣人官應震、吳亮嗣,浙黨的領頭人是浙江人沈一貫。這幾個人隻是這幾個圈子的學術帶頭人,未見得是官最大的。比如亓詩教實際上是他老師方從哲的代理人,方從哲當時己位居首輔,比較注意不參與小圈子,所以他的學生亓詩教僅以給事中就成為一黨之領袖。而所謂的黨徒們也並非都是這幾個地方的人,隻是打進了這幾個圈子而己。
鄉黨這些名稱的產生其實源於另一個大黨——東林黨。東林黨在曆史上相當著名,後來甚至成為清流名士的代稱。該黨的創始人一般認為是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被削職為民的吏部文選郎中顧憲成。顧憲成仕途早期就被貶黜過一次,後複官逐漸升至文選郎中,執掌二十四司之首的吏部文選清吏司,但在廷推內閣大學士時,顧憲成反複提出明神宗不喜歡的人選,被人告了黑狀,明神宗將其削職為民。那一次入閣的人是陳於陛和沈一貫,經分析,應該是沈一貫入閣後捅了顧憲成,所以東林黨和浙黨的梁子當時就結下了。
顧憲成回到老家無錫(今江蘇無錫),與弟弟顧允成一道重建了宋代學者楊時講學的東林書院,邀請很多學識淵博之士講學,形成了一股社會閑雜人等清議朝廷大政方針的風氣。古代文化普及率不高,講宄“野無遺賢”,賢明之士(稍有文化的人)都應該為國當官,尤其是科舉體係成熟後,各個層次的文化人都被網羅進國家、府、州、縣各個層次的公學,辦私塾的一般是考不起功名,在公學找不到工作的人。但現在突然來了一個進士級別的人辦書院,而且邀請到了大批進士講學,這可以說是明朝建立兩百多年來都不曾有過的盛況!
東林書院縱論古今道德文章,更愛清議朝政,臧否人物,往往能發朝廷不能發之言論,深受士人學者推崇,一時名聲大噪。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顧憲成與顧允成、高攀龍、安希範、劉元珍、錢一本、薛敷教、葉茂才八人發起第一屆東林大會,發布了《東林會約》,此八人被稱作“東林八君子”。顧憲成搞東林講學搞得有滋有味,官也不當了。朝中推薦他複職的奏章上百封,最後朝廷召他出任南京光祿少卿,他一律拒絕,堅持在東林書院講學。
東林書院雖然隻講學清議,但其實對朝政是有很大影響的,被議論臧否的朝中人物也難以自安,必然要回擊。一般人獨力辯不過整個東林書院,於是漸漸形成合力,逐漸就形成了“鄉黨”的雛形。而參加東林講學的文官一邊參加學術活動,另一邊自然也會升官,這些官
員漸漸就被政敵稱作“東林黨”。
東林黨和鄉黨最初是在學術上辯論,東林黨有一個很重要的立場,就是攻擊王陽明的心學。當時滿朝都是心學門生,自然會為之力辯。後來開始爭國本,明世宗“大禮議”的很多事情也被翻出來再論。光宗朝的梃擊、紅丸、移宮三大疑案也被翻出來反複炒作,他們的辯論逐漸進入深水區,開始在時政尤其是當朝的人事、經濟問題上展開了激辯。再之後,雙方開始進入實質性鬥爭。張居正留下一個好東西——京察,即吏部、都察院每六年進行一次大規模官員考察,優秀的超擢,拙劣的貶黜。雙方就利用這個互相鬥,大麵積超擢本黨黨友,貶黜敵黨人員。可謂每年都有小動**,六年一次大動**。
黨爭到後來非常激烈,很多人意氣用事,朝政幾乎陷於癱瘓。首相葉向高有一篇非常精當的《宋論》,極論“天下之禍,莫大於人臣之求勝也。”指出宋代“新舊黨爭”是造成朝廷大撕裂,導致“靖康之禍”的根源。這不可不謂重重警告,他幾乎己經把話說明——再像你們這樣爭下去,靖康之禍離明朝也不遠了!但黨爭豈會因為一篇文章就停下來,大家鬥得更歡,每天就隻知道打嘴仗,基本事務誰也不管,葉向高誰也使不動,最後發出一句哀歎:“閣臣無宰相之實,而虛掛著宰相之名,造成這樣(黨爭)的大害!”其實他這句話邏輯相當混亂,明代的內閣大學士恰恰名義上隻是皇帝的顧問秘書,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實,但此時確實是有宰相之名,無宰相之實,所以造成極大的混亂。葉相,哦不葉秘,哦也不——唉反正就他了,說得非常有道理,但我們就不接著他的邏輯說下去了,且說這樣的大混亂、大撕裂背後偷笑的隻能是另一個黨——閹黨。
閹黨最缺什麽?人才!日本戰國激鬥,無數武士失去家主,成為浪人,倭寇正好把他們招入陣中。當年的焦芳、張彩都是因為在文官隊伍中混得不如意,所以才另辟蹊徑,投效閹黨。現在文官們這樣激爭劇鬥,loser如雨點般灑落,他們很多都會進入閹黨的盤子。尤其是齊、楚、浙黨在與東林黨的鬥爭中漸落下風,合並成一黨也無法和東林黨抗衡,後來齊楚浙黨的很多人就幹脆加入閹黨這個更大的黨。
首先引爆這波重組行情的“閹黨宰相”顧秉謙、魏廣微和焦芳非常類似,也是庶吉士出身,學識很高,但人品卑劣。吏部尚書趙南星與魏廣微之父魏允貞是好朋友,曾對魏允貞歎道:“你沒有兒子啊!”這話傳到魏廣微耳中,非常忌恨。入閣之後,魏廣微三次去趙南星家造訪,趙南星都讓門人拒而不見。魏廣微很生氣地說:“他人可以拒絕接見,我以宰相之尊,不可拒!”於是愈發痛恨趙南星。某些人就是不明白,別人看不看得起你,是在於你人品高低,官位再高也無法掩蓋低劣的人品,尤其是通過投效奸黨來換取官位,反而更讓人看不起。
不過也不需要你們看得起,魏公公看得起就行了。
隨後入閣的“閹黨宰相”是黃立極、施鳳來、張瑞圖、馮銓、來宗道、楊景辰等,都是靠巧媚奉迎取得魏忠賢的寵信,魏忠賢指示顧秉謙、魏廣微召開廷推,如果推出別人魏忠賢就代表皇帝不批準,直到推出他們入閣為止。
顧秉謙、魏廣微年齡都比較大了,入閣後不久退休。天啟七年(1627年),黃立極、施鳳來相繼補為首輔,不過時間很短,沒有太大作為。施鳳來和張瑞圖則堪稱閹黨雙璧,也就是下麵沒有黨的絕代雙驕。兩人同為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丁未科進士,施鳳來榜眼,張瑞圖探花,之後兩人的仕途猶如量子糾纏誇克禁閉隱性傳態:同授翰林編修,同累官至太子少詹事兼禮部侍郎,同於天啟六年(1626年)七月以禮部尚書入閣,同授東閣大學士,十月同晉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十一月同晉少保兼太子太保、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這兩人又同以巧媚無節著稱,張瑞圖在會試策論中竟然有一句“古代看人本來沒有君子、小人之分,都是孔老二自己發明了這樣的概念。”時人以為狂悖,其實依我看更有可能是在作弊,這種驚世駭俗之語是他和閱卷人之間的暗號。
至於來宗道、楊景辰,堪稱新版的劉宇、曹元,這類人拚命諂媚魏忠賢,隻為求個待遇,入閣後基本也沒幹什麽事。翰林編修倪元璐經常上疏爭論時事,來宗道也不打擊他,隻是笑道:“渠何事多言,詞林故事,止香茗耳。”(大侄子你何必多說,翰林院的老規矩,隻有香茶而己。)因此人贈外號“清客宰相”。不過來閣老在文淵閣品香茗,著實比劉宇、曹元在同一個地方對著喝酒品味高多了。來,來閣老,再來一瓶!
新版的張彩也有,隻不過長得沒那麽英俊,但加入閹黨的動機卻更典型,這就是崔呈秀。說他是新版的張彩是因為兩屆閹黨事實上最受大公公寵幸的人都不是那幾位“閹黨宰相”,而是張彩、崔呈秀這兩位尚書,因為太年輕,沒來得及入閣而己。
崔呈秀是萬曆四十一年(1613年)癸醜科進士,初授行人,天啟初年出任淮揚巡按禦史。崔呈秀身為禦史,卻贓名狼藉。他查到霍丘(今安徽霍邱)知縣鄭延祚貪贓不法,準備糾劾。鄭延祚連忙奉上千兩白銀,得免。鄭延祚見崔大人這麽好說話,幹脆再送一千兩,讓他舉薦,果然馬上就升官了。崔呈秀一時名聲大振,賄賂紛至遝來。但這樣他也失去了另一邊的支持,崔呈秀判斷東林黨即將得勢,於是力薦暫時被貶黜在家的李三才複官,想通過他介紹“入黨”。但東林黨以正人君子自居,怎麽可能收他這種人。相反,東林八君子之一的高攀龍當了都禦史,盡發其貪汙受賄行狀。吏部尚書趙南星建議流放充軍,先將其革職侯勘。崔呈秀大窘,連夜造訪魏忠賢家,叩頭乞哀,說高攀龍、趙南星都是東林黨人,排擠構陷自己,求為魏公公養子,才能保護自己。崔呈秀一邊叩頭一邊大哭,非常真誠,打動了魏公公。當時魏忠賢正好要殺遼東經略熊廷弼,並想借此構陷楊漣等人,就讓崔呈秀試試。誰知崔呈秀很快拿出一整套方案,捏造了很多偽證,不但讓熊廷弼被冤殺,還讓楊漣等大批高官被免。魏忠賢突然發現這樣的人才,相見恨晚,將其引為謀主,之後閹黨的很多策劃都出自崔呈秀。看來,魏忠賢選心腹是看才華人品(人品低劣),比劉瑾看相貌還是要高一個層次。
崔呈秀既成閹黨謀主,大展才華,首先是作《同誌》,標明東林黨人名單,又作《天鑒錄》,標明不附東林黨的人,讓魏忠賢照此貶黜或提拔,朝中“善類為之一空”。人們很快明白魏忠賢黜陟皆由崔呈秀,全都去巴結他,一時門庭若市。魏忠賢又提拔崔呈秀為工部右侍郎兼僉都禦史。崔呈秀便是在此時首開任何事都歸功於魏忠賢的風氣,每次一有任何工程完工,都上疏奏請表彰魏忠賢的不世奇功,還在疏末加一句:“臣不是諂媚宦官,隻是現在的千譏萬罵,臣都甘願領受啊!”這封奏疏一出,滿朝哄笑。
崔呈秀也不光是搞工程,還很注重文化建設,跟隨顧秉謙編纂了《三朝要典》,將神宗、光宗、熹宗三朝的很多疑案按他們的意思下了定論,主要是為了打擊東林黨,吹捧閹黨。很快,崔呈秀又因各種“功勞”不斷升官,授太子太保、工部尚書兼左都禦史。天啟七年(1627年),崔呈秀以寧遠大捷、三大殿等功授少傅、兵部尚書兼左都禦史、世蔭錦衣指揮僉事,一手同握兵權憲紀,權焰炙天。其弟崔凝秀授浙江總兵官,女婿張元芳授吏部主事,小舅子蕭惟中本是個戲子,也得授密雲參將。
魏忠賢閹黨的體係比劉瑾閹黨要龐大得多,而且素質很低,這從他們自稱的名號就可見一斑。崔呈秀、田吉、吳淳夫、李夔龍、倪文煥五個文官稱“五虎”,田爾耕、許顯純、孫雲鶴、楊寰、崔應元五個武將稱“五彪”,加入閹黨比較晚的周應秋、曹欽程等稱“十狗”。狗當時己經是罵人的話,但這些人為了顯示自己是魏公公的忠犬,寧願自取其辱,甘之如飴。之後還有人不斷加入,又有“十孩兒”“四十孫”之流的名號,都盡顯俗氣。其實這些名字顯然不是這些人的水平,隻是他們為了迎合不識字的魏忠賢,故意取了些低俗的名稱。
除了這些自稱,這些貪官汙吏還因為各種可笑的諂媚行為獲得了不少醜陋的外號,其中最搞笑的莫過於“十狗”之首的周應秋。周應秋本是工部侍郎,受東林黨攻擊辭官歸家,魏忠賢起用他為南京刑部左侍郎,不久改為刑部添注尚書。這個所謂“添注”是魏忠賢當時賣官的官位不夠了,在編製外加了很多“添注官”,好安排他的黨徒。周應秋有一手燉豬蹄的絕活,手藝頗得閹黨秘書長魏良卿的喜愛,於是常請魏良卿到家,親自燉豬蹄給他吃,魏良卿每次都大吃暢飲,非常歡心。魏良卿安排周應秋出任左都禦史,人贈外號“煨蹄總憲”(古代禦史台俗稱“憲台”,禦史大夫俗稱“總憲”,明代都察院相當於古代禦史台的一部分,所以也將都禦史俗稱為“總憲”)。一年後,煨蹄總憲又改為吏部尚書,與文選郎中李夔龍賣官分賄,配合得非常愉快。當時閹黨盡逐清流,周應秋執掌吏部卻說前任工作不用心,繼續精挑細選,果然每天都能找出漏網之魚,看來也不光會燉豬蹄,工作能力也很強,確實是貪官多能吏。
此外,還有霍維華、梁夢環、閻鳴泰、許顯純等許多罪大惡極的貪官,他們的事跡都比劉瑾版閹黨有名得多。事實上,劉瑾閹黨中的很多人隻是巴結了一下閹黨就被牽連,本身未必幹了太多壞事。但到了魏忠賢的時代,不幹盡壞事又怎麽貼得上去呢?
不過兩屆閹黨覆滅的原因卻大不相同,劉瑾版閹黨其實是遭到文官們扼殺,魏忠賢本來毫無這個趨勢,隻是沒想到22歲的明熹宗暴病身亡,這一屆閹黨才突然死亡。當然我相信,就算明熹宗不死,也不可能真的一直這樣寵幸魏忠賢,某天一封奏疏見了效,魏忠賢及其閹黨立即土崩瓦解。這也告誡後人:將自己的前途命運交給閹黨這樣的組織,就算能猖獗一時,但己經失去了一個人的立身之本,閹黨這種禍害不可能長留人間,凡以身投效的貪官奸臣最終隻能隨之身敗名裂。
天啟七年(1627年)八月,明熹宗突然駕崩,廷臣入臨接受遺詔,卻見十幾個太監無比急切地傳喚崔尚書,廷臣都非常驚訝。崔呈秀急忙趕來,入見魏忠賢,密謀了很久,傳言稱魏忠賢準備篡位稱帝,崔呈秀認為時機未到,製止了他。我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大,他們可能還是在密謀繼位的事宜,避免信王繼位,另擇他們控製得住的人選。隻是明朝的禮法力量太強,再大的權力、再內部的便利也無法突破禮法束縛,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信王登基,再束手待斃。
閹黨知道他們的魏公公必將覆滅,現在隻能攜起手來互相扶持,崔呈秀有望成為該黨新的領袖。禦史們也明白這個道理,於是集中火力猛攻崔呈秀,崔呈秀壓力也很大,上章請辭。明思宗偏偏還不允,不知道是想維持穩定還是留他戲耍。崔呈秀再三上章,明思宗終於同意,派公車將其送回老家。魏忠賢死後,崔呈秀情知不免,把所有的姬妾珍寶全部擺出來,呼酒痛飲,每喝一杯就全力摔碎酒杯,喝完自縊身亡。雖然同是閹黨首惡,崔呈秀這種死法卻比張彩那個大花瓶要壯烈許多。
明思宗剿殺魏忠賢,開始大舉清理閹黨,為此專門召回了被閹黨排擠罷相的韓煻重任首輔,帶領次輔李標、三輔錢龍錫組成專案調查組,擬定閹黨名錄。明思宗本來以為,韓煻被閹黨排擠罷相,錢龍錫被閹黨定為東林黨時任“黨魁”,他們應該對閹黨下狠手才對,萬萬沒想到,明末的罡風早己磨平了他們的棱角,即便大獲全勝,開始懲治敵惡的時候,他們居然怕得罪人,不願下重手。最初,專案組隻報了四五十個人的名單,明思宗覺得太少,令再議。專案組又増加了數十人,明思宗有點生氣,教他們做事,讓他們以讚導、擁戴、頌美、諂附為目,分門別類地清理人選,並且加了一句:“太監也要清理。”韓煻等人立即回答:“我們跟太監不熟,不好清。”明思宗大怒:“什麽不熟,分明就是你們怕得罪人!”明思宗又把他們請到一間堆滿了奏疏的大殿,指著說:“這都是閹黨稱頌魏忠賢的奏疏,你們一個個查就行了!”韓煻等知道明思宗決心徹查,但還是推說:“臣等職責是撰寫詔旨,不是很懂法律。”明思宗又詔吏部尚書王永光來協助,王永光也推說不懂法。明思宗隻好又詔刑部尚書喬允升、左都禦史曹於汴加入專案組,這兩位長期從事司法紀檢工作,且獲得過985法學博士學位,再無法推脫,隻好用心勘察。
明思宗崇禎二年(1629年)三月,經過一年多的調查取證,魏忠賢閹黨終於定案,朝廷頒布對閹黨262人名錄及其處分,《明史》不吝篇幅地窮舉了名錄。
首逆,淩遲者二人:魏忠賢,客氏。
首逆同謀,決不待時者六人:崔呈秀及魏良卿,客氏子都督侯國興,太監李永貞、李朝欽、劉若愚。
交結近侍,秋後處決者十九人:劉誌選、梁夢環、倪文煥、田吉、劉詔、薛貞、吳淳夫、李夔龍、曹欽程,大理寺正許誌吉,順天府通判孫如冽,國子監生陸萬齡,豐城侯李承祚,都督田爾耕、許顯純、崔應元、楊寰、孫雲鶴、張體乾。
結交近侍次等,充軍者十一人:魏廣微、周應秋、閻嗚泰、霍維華、徐大化、潘汝禎、李魯生、楊維垣、張訥,都督郭欽,孝陵衛指揮李之才。
交結近侍又次等,論徒三年輸贖為民者:大學士顧秉謙、馮銓、張瑞圖、來宗道,尚書王紹徽、郭允厚、張我續、曹爾禎、孟紹虞、馮嘉會、李春曄、邵輔忠、呂純如、徐兆魁、薛風翔、孫傑、楊夢袞、李養德、劉廷元、曹思誠,南京尚書範濟世、張樸,總督尚書黃運泰、郭尚友、李從心,巡撫尚書李精白等一百二十九人。
交結近侍減等,革職閑住者,黃立極等四十四人。
忠賢親屬及內官黨附者又五十餘人。
崔呈秀當時己自縊,開棺戮屍,最終還是和張彩殊途同歸。其實從判決可見,判得最重的除了崔呈秀之外,還是魏忠賢和客氏的一些親戚,“閹黨宰相”們無一被判死刑,最重的也隻有魏廣微被判充軍。不過公道自在人心。顧秉謙被削職為民,回到昆山老家,當地百姓知道這個大奸賊回來了,聚眾焚掠其家,八十歲的顧秉謙倉皇竄入漁舟保得老命。他深知不能再回別人認識他的地方,一咬牙,向朝廷獻出四萬兩窖藏銀,以求恩準寄居其它縣了卻餘生。
魏忠賢的閹黨其實還很龐大,恐怕遠遠不止這262人,這從後來很多人一直謀求翻案就可以看得出來。明思宗非常堅定,一直不許翻案,這些人又退而求其次,舉薦涉案人員複官。明思宗重罰舉薦的人,這些人才稍稍收斂。直到南明(清軍入關後逃到南方的小朝廷),魏忠賢閹黨才得以翻案,很多人複官,一直當到南明徹底滅亡之後——沒錯,這些人大多投降了清朝,繼續當官。
事實上,真正令明思宗欲哭無淚的還是那個問題——贓銀。
沒錯,這一次又沒抄到一分錢贓銀!我說的是又!快要窮死的明思宗徹底傻眼了,看來他真是天生與錢無緣,大明注定是要被窮死的。不過還好,這一次似乎再沒有人像說魏忠賢本人那樣,硬說閹黨都是清官。
8.3夜空中的東林向你閃耀
人性像星辰一樣閃耀光華,正因曆史的星空背景是一片深邃的黑暗。
魏忠賢在皇帝十幾歲的年齡得寵,構築起一個超級龐大的閹黨體係,荼毒天下,這應該讓時人深感絕望。然而正是在這種深邃的黑暗中,人性的光輝穿透曆史的長河,閃耀在萬卷青書之上,為每一位堅持正義和節操的人們照亮曆史,也照亮前進的方向。就在似乎最看不到希望的黑暗深處,仍然有那麽一群人,在堅守著高尚的清流。他們不為官,不為財,甚至不為什麽希望,隻為人間的高尚與正義,堅持要把手中的一束清流穿過這不管是汙濁還是清澈的人世。
這群人,就是東林黨。
事實上,“東林黨”絕非自稱,而是閹黨對他們的蔑稱——恰如“閹黨”也是別人對他們的蔑稱。不過東林黨人似乎並不在乎壞人怎麽稱呼,到後來他們甚至並不羞於以此自稱。因為他們很清楚,稱謂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自己的心性——盡管他們的主體思想是反對陽明心學的。
顧憲成重建東林書院的本意是研究學術,但注定不會離開曆史這個大舞台。東林黨第一次被牽進政局是汪文言獄,後因楊漣、左光鬥案達到**,重返政治鬥爭的中心,之後成為明末政壇的一支主力。
汪文言最初其實也並非什麽正氣大俠,靠行賄獲得國子監生(相當於現在的黨校文憑),積極參與黨爭,用計破齊、楚、浙三黨,後來結交上大太監王安,與劉一爆等重臣都有結交。結果魏忠賢殺王安,將汪文言也視為黨羽,所以汪文言開始投奔東林黨尋求保護。首輔葉向高比較器重他,用為中書舍人,工作中與韓煻、趙南星、高攀龍、楊漣、左光鬥等東林高官過從甚密。當時魏忠賢一直想搗毀東林黨,但苦於東林眾人勢大,找不到突破口。結果東林黨內部出了叛徒,左都禦史高攀龍的學生阮大铖、魏大中爭奪吏科都給事中的位置,眾人都認為阮大铖雖然才華橫溢,但是人品不高,於是舉薦了魏大中。其實大家也沒虧待阮大铖,還是會推他為工科都給事中,品秩一樣,隻是排序稍靠後。結果阮大铖就不幹了,去找到魏忠賢運作,魏忠賢代表皇帝否決了會推結果,另覓親信官員重新會推,使阮大铖得償所願。東林黨認為阮大铖依附魏忠賢,極為厭惡,合力攻忤,最終阮大铖正式投向閹黨。
阮大铖向魏忠賢獻計,汪文言不是什麽高官名士,可以逮入詔獄恫嚇,以他和東林黨上層的密切交往,必能供出不少線索,如果他不招供就嚴刑逼供。阮大铖選擇汪文言一是覺得他是個小人物,容易整治,二就是覺得這人不是什麽硬漢子,容易攻破。沒想到汪文言經過東林黨的熏陶,也變得硬氣起來,任隨詔獄裏嚴刑拷打,就是不同意誣陷東林黨人。首相葉向高派禦史黃尊素與錦衣衛鎮撫使劉僑溝通,說明不能因一個小小的汪文言禍及縉紳,劉僑也表示認可。魏忠賢隻好一直把他關在詔獄中,後來經常反複炒作,不斷唆使閹黨的禦史言官彈劾東林黨人與汪文言有勾結。錦衣衛內部,魏忠賢也借故將劉僑罷免,換上閹黨的許顯純。許顯純非常狠毒,每日嚴刑拷打汪文言,逼他誣供。許顯純讓汪文言誣供楊漣貪汙,汪文言仰天大呼:“世間豈有貪贓楊大洪哉!”“大洪”係楊漣的字)。許顯純對他“五毒備至”,汪文言的外甥到獄中探視,見他遍體鱗傷,不成人形,難過得大哭。汪文言痛罵他沒有出息!許顯純實在逼不出來結果,最後自己代其寫了一份供狀,讓他簽字。汪文言垂死中猶大呼:“你不要亂寫!改天我與你當麵對質!”許顯純大怒,當場打死了汪文言。
其實明朝汪文言案有點像宋朝的阿雲殺夫案和清朝的楊乃武與小白菜冤案,都是最高權力層侵入小人物的案件,但在不同背景下卻顯示出截然不同的效果。
阿雲殺夫案發生北宋盛世,朝臣們盡管分成不同派係激烈爭辯,但大多出於法治公心,並非為爭奪私利,朝堂之上激烈的辯駁反而有利於促進法治建設。當然,朝臣之間的激辯仍然有一定的撕裂作用,為之後的“新舊黨爭”埋下一定的伏筆。楊乃武與小白菜冤案則發生在晚清慈禧太後(確切地說是八旗貴族集團)一手遮天的時代,比明末還要晦暗百倍。慈禧太後借此案一口氣將百餘名官員罷免,舉手投足間就把戰功赫赫的曾國藩湘軍派係一網打盡,沒有遇到任何阻滯,完全是借小案興大獄,實現了宏大的政治目的。其實魏忠賢的想法應該和慈禧差不多,從一個小人物入手,實現摧毀東林黨這樣宏大的政治目標,區別僅在於慈禧太後輕易成功,魏忠賢卻成不了。原因也不複雜,時代背景不同,明末雖然晦暗,但人們的底線尚在,魏忠賢閹黨雖然強大,但堅持高尚與正義的人們也並沒有完全消失。閹黨的惡行甚至激起了強烈的反彈,連汪文言這樣的老滑頭也突然變成了鐵骨錚錚的硬漢。這正是因為哪怕政治再腐敗,但中華民族的血性尚在、節義尚在!
魏忠賢想借汪文言牽連東林黨不但失敗,反而激起了東林黨人的激烈反抗,更多的東林黨人參與到激烈的政治鬥爭中來,閹黨和東林黨的鬥爭進入白熱化。閹黨很多人為了表忠心,賣力地攻擊東林黨。從明熹宗天啟四年(1624年)十月起,閹黨對東林黨發起了一浪高過一浪的攻勢。
首先是編造東林黨人名冊。所謂東林黨不是一個正式的政黨組織,隻是一個俗稱,具體有哪些人其實魏忠賢一個人也未必能理清,據傳顧秉謙曾向魏忠賢進獻敵黨名錄,因此受寵,閹黨分子紛紛效法,編造敵黨名冊以供魏忠賢從中挑選。魏廣微不甘落後,作《縉紳便覽》一冊。謀主崔呈秀既作《同誌》,標明東林黨人名單,又作《天鑒錄》,標明不附東林黨的人。不過據說魏忠賢文化太低,太複雜了他記不住,這些幹巴巴的書他也看不進去,於是閹黨分子開動腦筋,要編些有趣味的東西,寓教於樂,所以就和閹黨的“五虎”“五彪”“十孩兒”一樣,敵黨也要以通俗娛樂化的方式來編。監察禦史盧承欽將顧憲成、李三才、趙南星稱作“三元帥”王圖、高攀龍為“副帥”曹於汴、湯兆京、史記事、魏大中、袁化中稱作“先鋒”丁元薦、沈正宗、李樸、賀烺稱作“敢死軍人”孫丕揚、鄒元標稱作“土木魔神”魏忠賢非常喜歡。阮大铖、霍維華、楊維垣、倪文煥四人嘔心瀝血,合著了一套《百官圖》,圖文並茂,也讓廠臣愛不釋卷。不過真正最成功還得數左僉都禦史王紹徽所撰《東林點將錄》,巧妙地結合了暢銷通俗小說《水滸傳》中的概念,將東林黨人列成108人名單,與水泊梁山108將——對應,又好記又有趣,一時風靡無兩,朝野盡傳。而且該書收錄108將並不以當前職位高低為憑,而是以黨內地位排序。比如排名靠前的有開山元帥一員:托塔天王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水滸傳》原著中為晁蓋);總兵都頭領二員:天魁星及時雨大學士葉向高(宋江)、天罡星玉麒麟吏部尚書趙南星(盧俊義);掌管機密軍師二員:天機星智多星左諭德繆昌期(吳用)、天閑星入雲龍左都禦史高攀龍(公孫勝)。至於劉一爆、韓煻、孫承宗這些大學士被安排到守護中軍大將十二員之中,分別對應天壽星混江龍(李俊)、天微星九紋龍(史進)、地短星出林龍(鄒淵)。至於汪文言,也名列捧把帥字旗將校一員:地賊星鼓上聖(時遷)。地位不高,但戲份頗重,可謂恰如其分。
閹黨和東林黨鬥爭的**發生在天啟五年(1625年),閹黨從汪文言身上突破的企圖失敗,重新尋覓更大的機會。北方邊鎮傳來敗報,遼東鎮的駐地廣寧要塞(今遼寧北鎮)被後金天命汗努爾哈赤襲破,遼東巡撫王化貞和遼東經略熊廷弼相互彈劾對方應負主要責任。熊廷弼與東林黨也過從甚密,甚至有傳言當初楊漣彈劾魏忠賢二十四條大罪的奏疏實際出自熊廷弼之手。阮大铖建議魏忠賢以此為新的突破口,指使侍郎梁夢環彈劾熊廷弼貪汙軍資十七萬兩,後熊廷弼冤死獄中,被傳首九邊。禦史劉徽又上疏稱稱熊廷弼家財上百萬,應極力追論。抄家的人在熊家抄出來一些財產,同時奏稱熊廷弼之前向楊漣、左光鬥賄賂了二萬兩白銀。魏忠賢以此為由,下詔抓捕他最痛恨的這二人。
楊漣、左光鬥等人被逮入詔獄,魏忠賢讓許顯純日夜拷打,讓他們承認受賄。許顯純己經是錦衣衛的進化品種,殘狠不比過往,常在詔獄中活活打死人。楊漣、左光鬥等人害怕會被活活打死,於是先承認受賄,希望移送法司後再行辯駁。誰知這一次情況變了,他們承認犯罪後許顯純仍不移送法司,繼續在詔獄中拷打。他們終於明白過來——魏忠賢就是要在獄中把他們活活打死,受賄之類的隻不過是為了汙他們的名而己,順便以追贓為名繼續迫害家屬。
楊漣情知不免,在獄中寫下絕筆,繼續批駁《三朝要典》,陳述“移宮案”的真相。魏忠賢大怒,讓許顯純立即打死楊漣。楊漣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一封,稱“欲以性命歸之朝廷,不圖妻子一環泣耳!(隻想以性命報效朝廷,不圖妻子兒子環繞著哭泣!)許顯純用“土囊壓身,鐵釘貫耳”等手法殘害楊漣,但都沒有致命,最後用一枚大鐵釘從楊漣的頭頂釘入。人類顱骨頂部是全身最硬的地方,最難釘入,強行釘入也最痛苦。楊漣死後一天,左光鬥也死於詔獄。
這一次被打死在詔獄中的共有楊漣、左光鬥、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魏大中六位東林黨人,被稱為“前六君子”其中,魏大中被從家鄉嘉善(今屬浙江嘉興)押往京師,路過蘇州,被免職在家的吏部文選員外郎周順昌聽說,在蘇州碼頭守候,上船拜訪。兩人握手痛哭,周順昌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魏大中的兒子。押解的錦衣衛旗尉威脅說你不要自找死路,周順昌痛罵:“若不知世間有不畏死的男子!你們回去告訴魏忠賢,我是原吏部員外郎周順昌!’魏忠賢得知大恨,讓蘇杭織造太監李實誣告周順昌,將其也逮入詔獄。但是,這一次又激起了巨大民憤。錦衣衛來蘇州抓捕周順昌時,數萬蘇州市民湧上街頭喊冤,當場打死了兩名緹騎。南京守備太監急調重兵鎮壓,才抓走周順昌。許顯純將周順昌牙齒全部敲掉,周順昌將滿口鮮血噴向廠衛,仍痛罵魏忠賢如故,最後受酷刑慘死。不久,高攀龍投水死,周起元、周宗建、繆昌期、黃尊素、李應升均死於詔獄,這七位被稱作“後七君子”
更值得一提的是,帶領蘇州市民反抗暴政的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五人也被魏忠賢處死,複社(類似於東林書院的民間學術組織)領袖張溥發表了著名的《五人墓碑記》,熱情謳歌以這五人為代表的蘇州市民“激昂大義,蹈死不顧”的英雄氣概,揭示了“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的中心思想,至今仍是高中語文教材的重點課文。
誠如葉向高《宋論》所示,黨爭確是國家之大害,甚至可以說是王朝覆滅的前兆。明末黨爭異常激烈,很多時候被視為明朝滅亡的直接原因。但事實上,這也是一種對亂世的反製,260歲的大明王朝,至此仍然保持著對貪官奸臣的反製機製,這己經足以令人感動。當然我們也毋庸諱言,東林黨有些成員後來也投降了清朝,但無論如何,他們在一個嚴重腐敗的亂世中,舍生忘死地和奸黨搏鬥,尤其是那種一個接一個挺身而出,捍衛正義的高尚情懷,無疑是我們這個民族最核心的價值觀體現。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為什麽我們這個偉大民族不靠封建人身依附,也不靠宗教情懷洗腦,卻能在這個險惡的叢林星球上屹立不倒?正是因為這樣的偉大情懷融入了全民族萬世相承的精神血脈,即便政權組織一朝覆滅,亦終必複振。東林黨,正是那汙濁亂世中為高尚和節義堅守的一束清流,無論這亂世有多麽汙濁,多麽漫長,隻要這一束清流尚存,他必能將這個偉大民族最核心的崇高價值傳遞後世。有人說漫長的267年己經阻斷了這束清流。其實沒有,他隻是換了一種傳遞形式。看!那黑暗深邃的夜空,高懸著一顆璀璨的星辰在向你閃耀。
8.4鐵腕肅清
我們不得不麵對一個現實:大明王朝己經由最初的明太祖鐵腕肅貪,來到了魏忠賢鐵腕肅清的時代。
明太祖麵對一切貪汙腐敗的苗頭,毫不留情,鐵腕肅貪。相應的,魏忠賢麵對一切高尚正義的苗頭,毫不留情,鐵腕肅清。
明太祖並不因開國元勳們的蓋世功勳就寬宥他們的腐敗行為,連李善長、藍玉都照樣下得了死手。魏忠賢不因剛入宮時受到的照顧就寬宥老太監的正直清廉,連王安都照樣必殺之而後快。
明太祖不怕帝國的根基受損,甚至敢於將肅貪的範圍深入民間。魏忠賢也不怕自己的統治根基受損,甚至激起了普通市民的激烈反抗也在所不惜。
唯一不同的是,明太祖為了肅貪敢於殺自己的駙馬,魏忠賢倒沒有這樣大義滅親的表現。不過這僅僅是因為他的親戚中沒有清官,全是貪官,不然我相信他還是不惜下重手的。
276年的漫長生命拉過,一切都倒置過來,清與貪的顛倒,正是生與死的輪轉。隻不過,這個時間太長,如慢性病終成絕症,使我們徐徐看來,竟己忘了這個王朝的初心。時至魏忠賢的時代,誰都知道大明早己積重難返。葉向高以《宋論》暗喻當前的黨爭,並以靖康之難警告那些正在鬥得不亦樂乎的人們,其實也悄悄泄露了一個曆史的謎底——大明馬上就要亡了。但這依然無法警醒大多數人,更何況,有些人的想法正是:如果真要改朝換代,那我更要抓住行情的尾巴,狠撈一筆,不然這花花江山留給誰呀?
既然如此,那我們還是來看一看,最終病發的那一刻,食腐者們是如何用盡生命的力量,在帝國的肌體上啃下最後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