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的太保兼少傅和陶仲文的身兼三孤一樣,都是既不合官製又不合常理。按理說三公、三孤都是一個序列的官職,如果一個人是少傅,晉升為太保後就不再是少傅了,就像你現在是一年級,升學到二年級就不再是一年級學生了。明世宗別出心裁地搞了個一人兼三孤,繼而又搞出三公兼三孤,相當於一個人同時是一、二、三年級學生,甚至同時是中學一年級和小學五年級學生,這簡直是在侮辱所有正常人類的智商。然而這就和“大禮議”一樣,他就是故意這樣搞,不斷觸碰文官的底線,試探自己做這些明顯不合規甚至不合邏輯的事能不能做成。人事工作不是科技工作,不能隨意自由地刻意創新,因為所謂創新往往意味著逾製,逾製就暗藏著腐敗尋租的空間。明世宗不斷拓展這種空間,看似每一次動作都不大,但連續不斷,為明朝慢慢走向全麵腐敗奠定了基礎。

至於陸炳個人,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作為世宗朝頭號寵臣,一定要充分利用這個身份多做些事。陸炳非常重視所謂人際關係,大肆結交有利用價值的高官,宰相夏言、嚴嵩,鹹寧侯仇鸞,京山侯、駙馬都尉崔元等都在他的結交網絡之中。所謂結交的方式無非就是互相賄賂,互相包庇。明世宗屢興大獄,戕害了不少大臣,陸炳能救的便救一救,結了不少善緣。《明史》稱陸炳“未嚐構陷一人,以故朝士多稱之者。後世也有不少人稱讚他是個好人。但這些說法是相當不客觀的,陸炳這種人怎麽可能不構陷人?他救人是有目的的,是為了籠絡關係,而不是維持正義。在這個過程中他當然也確實救過一些人,但隻要他救的人不與他沆瀣一氣,他立即翻臉,這其中尤為典型的就是他與夏言、仇鸞的相愛相殺。

本來陸炳和夏言相交甚歡,陸炳曾在詔獄中拷打死了一個兵馬指揮使(正三品武將,京師的五個衛戍隊長之一,堪稱要職),遭到禦史糾劾,夏言在內閣幫陸炳把這些糾劾都擋了下來。但夏言這種人畢竟是有底線的,不會一味縱容貪贓不法。有一次,禦史彈劾陸炳大量不法行徑,事實非常清楚,夏言不再包庇,擬詔逮捕陸炳調查。詔書需要呈送皇帝簽字蓋章才能生效。明世宗接到這道草詔也是大吃一驚,連忙私下告訴陸炳,讓他趕緊去求夏言鐃恕。陸炳非常窘迫,向夏言進獻了三千兩巨款,但夏言堅辭不收。陸炳又長跪不起,哭訴自己的罪狀,表示誠心悔改。夏言這種文人往往就是吃軟不吃硬,被錦衣衛頭子的表演感化了,收回了草詔。從此陸炳深恨夏言,與嚴嵩、仇鸞勾結,通過構陷曾銑一案,將夏言冤殺。按說這樣一來陸炳和嚴嵩、仇鸞就成了一夥,但陸炳留了個心眼,利用自己的錦衣衛資源,重金結交仇鸞身邊的人,探得他不少陰私。後來嚴嵩、仇鸞爭寵,陸炳決定站嚴嵩一隊,趁仇鸞病重時揭發了他諸多不法行徑,明世宗大驚,收回仇鸞的敕印,仇鸞憂病交加而死。人都死了陸炳還不罷手,指出錦衣衛掌握了仇鸞“通虜納賄”的罪證,朝廷詔陸炳率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會審,定仇鸞謀反大罪,開棺戮屍。可見陸炳是個異常凶險陰毒的人,根本不是某些人傳說的老好人。陸炳對仇鸞這樣曾經沆瀣一氣的大奸臣尚且如此,對待正直得罪過他的直臣更是可想而知。這樣的人撈起錢來當然也是貪殘暴虐,超乎人倫。陸炳撈錢遠遠突破了尋常貪官的底線,不僅僅是吃拿卡要,更不惜常興大獄,啃噬別人的血肉,其嗜血凶殘,更甚尋常貪官百倍。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陸炳彈劾司禮監宦官李彬盜竊工所的物料,模擬皇陵的規製營造墳墓,朝廷判處死刑抄家。陸炳率錦衣衛抄家,抄得白銀四十餘萬兩,金珠珍寶無數。這個“無數”大多都落入了陸炳的腰包。對待司禮監(理論上還是錦衣衛的上峰)的公公尚且如此,陸炳又如何對待民脂民膏?史載陸炳專門網羅大奸大惡的酷吏為爪牙,利用錦衣衛的資源詳探富戶的財產狀況,然後以小過失收捕,抄家抄得幹幹淨淨。憑這招陸炳就撈了幾百萬兩,修了十幾所別墅,莊園遍布四方。應該說,之前廠衛主要監察官員,很少涉及民間,汪直設立西廠刺探到了民間就引起極大反觸,可見人們很反感廠衛的刺探範圍無限擴張。現在陸炳這種搞法己經不是在民間刺探情報的問題,而是濫用國家暴力機器在民間掠財了!錦衣衛的形象崩坍也正是發生在東方胡佛這個所謂的傳奇時代。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50歲的陸炳去世,贈忠誠伯,兒子陸繹授錦衣衛指揮僉事。明穆宗(朱載屋,年號隆慶)登基不久,很多禦史追論陸炳的劣跡,朝廷經調查後確定了陸炳的罪行,抄沒其家,奪除其子陸繹及其弟太常少卿陸煒的官職。經審理,陸炳坐贓數十萬,要求陸繹等償還。陸繹還了好幾年都沒還清,直到明神宗萬曆三年(1575年),陸家實在沒錢還了,上章請求免除。首相張居正重啟對陸炳的調查,結論是陸炳當年救駕有功,而且不是謀逆大罪,不應該抄沒全家。更重要的是按當時法律,抄沒和追贓是不應該並存的,因為抄沒即表示在法律意義上己經奪盡了罪犯的資產,結清了犯罪所得,不應再追贓,這其實是一個誤判,所以總算停止了對陸家的追贓。陸炳一生玩弄權柄,經常利用錦衣衛資源行諸不法,以冤獄貪掠他人財產,最終死後卻得一個嚴重誤判,讓家人額外受了許多年的苦,也算是報應不爽。

世宗一朝宦官貪腐得到抑製,但詞臣、道士、錦衣衛的貪腐行徑卻更加滋長,而且花樣百出,很多時候是明世宗別出心裁,故意搞出來的妖異行為。這些花樣本意是和文官們鬥氣,但無一不會被那些貪婪的人們抓住機會,演變為現實的貪腐行徑,渲染出一幅仙風道骨的腐敗畫圖。

6.4嚴嵩父子的貪腐**

說到貪官奸臣,每個朝代都有自己拿得出手的代表人物,漢有梁冀,唐有楊國忠,宋有秦檜,清有和珅,那明朝有誰能與他們比肩?顯然就是嚴嵩了。

嚴嵩,字惟中,江西分宜人,明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年)乙醜科進士,改庶吉士,散館後授翰林編修。嚴嵩登仕之初正值劉瑾擅權,不過他本人卻因為得了一場大病而回家休養。病休期間,嚴嵩在家鄉的鈐山讀書,十年間發表了大量著作,頗受好評,這些作品後來

大多收入了他的《鈐山堂集》。劉瑾覆滅後,嚴嵩才結束病假,回朝任職。他既躲過了劉瑾擅權的黑暗衝擊,又不忘通過大量著述積累了清譽,非常精明。

複職後嚴嵩先後在袁州府(今江西宜春)、兩京翰林院供職,和夏言一樣,嚴嵩也沒有積極參與“大禮議”廝殺,而是潛心著書,一邊累積文名一邊等待機會。夏言和嚴嵩還是江西老鄉,這樣自然就更容易引為知己。夏言平步青雲,也一直不忘提攜嚴嵩。明世宗嘉靖七年(1528年),嚴嵩任禮部右侍郎,不久遷吏部左侍郎,又遷南京禮部尚書、南京吏部尚書。嘉靖十五年(1536年),朝廷動議重修《宋史》,內閣建議由嚴嵩加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主管此事。不久,實任禮部尚書的夏言入閣,力薦嚴嵩接任,嚴嵩正式接管禮部事。明世宗對別的政事興趣不大,就喜歡折騰禮製,而且他跟大臣們不親近,連閣臣都難見麵,唯獨禮部官員經常傳召左右。嚴嵩也非常勤勉,當時他在北京還沒有來得及營造府邸,暫住在城西四裏,有時皇帝一天要召見他兩三次,他來不及備車,就單騎馳入大內,深夜方歸。這樣嚴嵩就成了明世宗的外朝第一寵臣,不過他也被明世宗教訓了一次。

嘉靖十七年(1538年),明世宗意圖將興獻帝(即明世宗生父興獻王朱祐杬)靈位奉入宗廟,稱明睿宗。此事算是“大禮議”的最後一波小**,大量朝臣反對。嚴嵩作為禮部尚書,當然也表示反對這樣明顯違禮的做法。明世宗很不高興,發表了一篇《明堂或問》,指責朝臣們背倫妄上。嚴嵩大驚,連忙改弦更張,站到明世宗一邊,盡心操辦,將明睿宗神主奉入宗廟。禮成後,明世宗賜予金幣,專門褒獎了嚴嵩。嚴嵩的價值觀開始發生嚴重的嬗變,按照他原本接受的教育,有些東西是需要他堅守的,尤其是皇帝要違背時更需要他們這些文官挺身而出,捍衛正義,現在卻發現原來幫著皇帝幹這些事兒才能名利雙收,從此下定決心走上佞幸之路。明世宗又搞些道教的冊封儀式,給自己和一些道士加封帝君、高士、真人等尊號,嚴嵩一律照辦,還盡心策劃,發表一些文章呼應。明世宗非常高興,為嚴嵩加太子太保,在某些場合賜嚴嵩與宰相同列。

嚴嵩也變得越發驕縱,大肆收受賄賂斂財,甚至藩王到京師來領取俸祿,嚴嵩都要他們必須先賄賂自己才能領到錢。禦史言官交相彈劾嚴嵩,將其稱為當朝頭號巨貪。嚴嵩不慌不忙,把所有的問題都推給皇帝,說這些事情都是皇帝要幹,不是自己收了賄賂才幹的。皇帝躲在西苑修仙,成天見不著人,大家到哪兒去證實?於是嚴嵩的罪行都暢行無阻。

嚴嵩在禮部尚書位置上幹得這麽好,下一步當然就是要考慮入閣的大業了。不過當時明世宗基本不與文官們見麵,要那麽多閣臣也沒用,大多數時候隻有兩三員閣臣(按編製應該有七員),而且都年富力強,看樣子短期內都不會退休,嚴嵩隻能考慮讓其中一位落馬,自己才好頂上。他的選擇是一路引領了自己仕途的夏言。嚴嵩選擇做掉夏言也是有理由的,夏言雖以青詞得寵,但做人還是很有底線,有時候表現得很硬氣,搞得明世宗且喜且怒,一生被三次革職又三次起複,就是這樣起起複複的人才滿身都是機會。

首先,嚴嵩要在青詞這項業務上蓋過夏言。其實嚴嵩的青詞手藝是不如夏言的,但他偏偏生了一個兒子嚴世蕃,堪稱當世第一高手。嚴世蕃沒有參加科舉,把別人讀正經書的時間都拿來苦練青詞,後來就當了他爹的槍手,助嚴嵩深得明世宗喜愛。

其次,嚴嵩要在侍奉皇帝方麵蓋過夏言,這正是夏言的弱項。有一次明世宗親手做了五個沉水香葉冠,賜給五位近臣。夏言很硬氣地說自己是朝廷命官,不能戴這些不倫不類的東西,明世宗大怒。嚴嵩卻不但恭謹地收下,還做了一層輕紗將其籠罩起來以示珍愛,每次到西苑覲見時都戴上,明世宗見了喜不自勝。當然,這件小事隻是兩人侍奉明世宗的一個注腳,他們在日常瑣碎中常常都是如此表現,一點一滴地觸碰著明世宗心中的天枰。事實上這也是很多正直文官和貪官奸臣鬥爭時經常遇到的情況,貪官奸臣非常注重這些細節,以此邀寵,正直的清官卻往往疏於此節,最終攻守易勢。

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夏言第一次被革職,嚴嵩則以少保兼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入直文淵閣,同時仍兼掌禮部事。明朝官製,內閣大學士一般都以尚書或都禦史作為本官入閣,但實際在文淵閣當值,不掌管部事,但偶爾可以特別詔明“仍掌部事”便可兼任。不過在中國傳統的行政管理思想中,不同層級的領導是不能兼任的,因為公共權力體係將行政事務劃分成高、中、低層,本意就是權力製衡,比如要進行一項禮製方麵的工作,應該走:禮部報送方案一內閣審核一皇帝批紅一內閣下發一禮部執行這個行政權力鏈條,每個環節都有製約權衡。比如禮部擬定了一個方案,但內閣不同意,自然就不能這樣辦。但反過來內閣有什麽想法,但禮部不這樣上報方案,內閣也隻能幹瞪眼。這就是中國傳統行政管理體係的基本思想。如果分管禮部的內閣大學士和禮部尚書是同一人,這個設計就被攻破了,這位大學士兼尚書可以自己擬定一個方案,報給自己批準,再發給自己執行。所以這種情況是極不符合政治傳統的,不用說,這當然又是明世宗搞的小動作,目的是方便嚴嵩幫助自己折騰禮製。之後,大學士兼某部尚書的情況也屢屢出現,優良的政治傳統正是遭到明世宗這類人的嚴重破壞。

這樣一來,嚴嵩的工作量也很大,但他毫不叫苦,62歲的嚴嵩“精爽溢發,不異少壯”明世宗更加欣賞,加太子太傅。夏言雖被擠走,但還有一位閣員翟鑾排在嚴嵩前麵,嚴嵩如芒在背,抓住翟鑾的過失猛攻,將其逼走,自己成為首輔。連續擠走夏言、翟鑾後,還需要再找兩個人來幫襯一下,畢竟嚴嵩還是不好意思獨相。吏部尚書許讚、禮部尚書張璧遞補入閣。結果明世宗的真正朝廷在西苑,不在文淵閣,許讚、張璧來了才知道自己成為架空宰相。許讚哀歎道:“為何要奪掉我吏部尚書這麽好的位置,讓我在這兒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做事?”嚴嵩聽到也有點於心不忍,於是請明世宗讓成國公朱希忠(靖難功臣朱能後裔)、京山侯崔元(永康大長公主駙馬)、許讚、張璧一起入西苑當值,也給他們分點事做。結果明世宗不同意,但覺得嚴嵩不攬權,是個大忠臣,更加喜歡,擢少傅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

夏言雖被逐,但又多次起複,回來的夏言肯定要把嚴嵩當做敵人來看待了。嚴嵩貪贓無度,其子嚴世蕃更是罪惡滔天,夏言很容易找到足以置他們父子於死地的證據,準備發起彈劾。嚴嵩父子大懼,跑到夏言麵前長跪痛哭。和麵對陸炳的跪泣一樣,夏言又心軟了。結果兩位跪友就結成同盟,再加上被曾銑彈劾過的甘肅總兵仇鸞,三人團一擊致命,取了夏言、曾銑的性命。由於夏言以鬥倒大奸臣張璁著稱,所以在曆史上被定性為良臣,那嚴嵩弄死了這麽大的良臣,他當然就是大大的奸臣。曾銑收複國土,又是史上偉大的軍事學家,嚴嵩為了政治鬥爭冤殺曾銑,跟秦檜殺嶽飛的情節相比不遑多讓,這也成為他一個不可抹殺的大罪狀。就憑這些,己經基本能夠確保嚴嵩可以望秦檜之項背,不過還得再加上他拜相之後的極度貪腐行徑,才方便更愉快地跟和珅稱兄道弟。

嚴嵩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入閣,年己62歲,直至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82歲罷免,前後20年,其中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起為首相,共14年。嚴嵩畢竟年事己高,精力不逮,他的貪腐體係主要是靠兒子嚴世蕃和趙文華、鄢懋卿這兩位哼哈二將支撐。

嚴嵩長得又高又瘦,眉目疏闊,聲如洪鍾,嚴世蕃卻長得又矮又胖,還瞎了一隻眼睛。其實很多人認為嚴嵩到後來就是老糊塗了,也沒幹啥壞事,壞事都是嚴世蕃扯起他的虎皮做大旗,運營嚴氏集團時幹的。根據明製,嚴嵩這樣的大臣如果子女不能通過科考,每家有一定名額可以入讀國子監、太學,取得低級別學曆以便出任低級文員,相當於是給高級官員的一種福利。嚴世蕃從小定位明確,就沒打算過要去參加科舉,所以直接以父蔭入讀國子監,主要精力不攻教材,而是勤練青詞,達到了比夏言還高的水平,助其父邀寵。

按理說嚴世蕃不是進士,隻是國子生,這種出身不能獲得清流高官,隻能在尚寶司、中書科之類的地方當當低級文員,上百年的傳統皆是如此。但明世宗就是一個破壞傳統的人,嚴世蕃由國子生登仕,初在尚寶司(負責收撿皇帝符璽的部門),後進太常卿,繼而進工部左侍郎。客觀地說,嚴世蕃智商頗高,尤其曉暢時政,比書呆子們精明得多。嚴世蕃曾論天下才子,唯有陸炳、楊博和自己三人。楊博好歹是個進士,陸炳和嚴世蕃則完全是憑借家庭

背景竊據高位,有幾分小聰明,但無法在公正客觀的考試中脫穎而出,所以也無法在清流體係中有太高的成就。可見,正規的考試體係才是手底下見真章,孰高孰低有客觀標準,再能吹考不上也隻是吹。但如果沒有,那就隻能任由嚴世蕃這些掌握了話語權的貴公子互相吹捧,他們真的會成為最有才華的最高層。

嚴嵩年老頭昏,而且整天都在西苑陪著明世宗修仙,很難有機會去文淵閣理政,政事一應委任給兒子,嚴世蕃就成為了事實上的宰相。很多時候嚴嵩在西苑不能處理的事情也拿回家給嚴世蕃處理。有時明世宗對內閣的奏疏不滿意,嚴嵩、徐階、呂卒等一應宰相高才都無法明知聖意,結果拿回家給嚴世蕃一改就通過了,確實是個非常善於揣摩上意的精明人。當然,嚴世蕃區區一個侍郎,也不至於公開在文淵閣辦公,而是讓官員們把文件拿到家來處理,一時間滿朝文武都奔走在嚴世蕃的私宅,這其中也不乏許多權力掮客。嚴世蕃深諳古今中外的官場險惡之道,他處理政事完全不依宰相們的傳統風格。之前雖也出過一些焦芳、張璁這樣所謂的奸相,但好歹是進士出身,還是有底線,現在大權落入一個不讀聖賢詩書,專攻官場厚黑學的富家公子手中,場麵可想而知。裕王朱載屋(即後來的明穆宗)連續三年沒有領到俸祿,最後湊了一千五百兩銀子給嚴世蕃,嚴世蕃才通知嚴嵩傳令戶部補發歲祿。嚴世蕃得意地說:“連皇帝的兒子都要給我送錢,你們誰還想不送錢就辦成事?”

嚴世蕃在京師營造了一座宏大的府第,內有數十畝湖麵,羅列了大量珍禽異獸、奇花貴樹,每天簇擁大量賓客在其中縱情歡飲,有點商紂王酒池肉林的感覺。來辦事的人都要先進獻奇珍異寶,然後喝酒,喝高興了嚴公子才給你辦。嚴世蕃信奉的為官之道就是“酒品見人品”,因為喝酒傷身,如果願意為嚴公子傷身,傷得越厲害就越有誠意,嚴公子才給你辦事。即便是朝廷重臣或是嚴嵩派來的近僚,喝酒這一關都是必須要過的,因為這代表著你對嚴公子的誠意。越是重臣或是親近的人,嚴公子越要“虐之酒,不困不已。(暴虐地灌酒,不灌倒不罷休。)”中國傳統的酒文化其實非常儒雅,勸酒被視為不禮貌的粗魯行為,高層交際尤忌醉後出現勸酒行為,而官場灌酒的惡習正始於嚴世蕃。

由於辦理日常事務都需要獻寶,嚴嵩父子的品味又很高,大臣們不得不卯足了勁搜刮。搜刮的方式無外乎向富人索取,再在商業上向他們輸送利益。有時急迫起來,也會有人動用國家暴力機器,構罪抄沒富人的家產,直接將珍寶奪來獻給嚴府。有時嚴府也會透露消息,說看上哪款寶貝,誰去搞來就巴結上了我們嚴府。比如有一次嚴府的門客湯臣打聽到武宗朝宰相王鏊收藏了宋代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這堪稱傳世丹青第一名畫,湯臣非常想搞到手讓主子高興高興。兵部右侍郎、薊遼總督王伃與湯臣交好,湯臣讓他想辦法搞來,王伃隻好湊了很多錢去向王鏊的家人求購,但王府不肯出讓,王伃也不敢強奪於宰相之家(也有一些資料稱《清明上河圖》本在王伃家,他舍不得讓,便托辭在王鏊家),最後隻好找了個臨摹高手黃彪臨摹了一幅贗品送到嚴府。嚴府得到《清明上河圖》,當然視為至寶,經常在重要場合當做鎮宅之寶拿出來炫耀,不料最終還是被湯臣鑒定出來是贗品。顏氏父子大怒,以蒙古土默特部俺答汗入侵,攻破了王伃的防區為由(其實隻是遊牧民族常見的掠過),冤殺了己升任右都禦史的王伃。王伃的兒子是明中後期著名文學家王世貞,有一些研究認為王世貞實為《金瓶梅》作者。嚴世蕃字東樓,小名慶兒,東樓的反義詞是西門,所以王世貞寫西門慶這個大**賊正是暗諷嚴世蕃,以報殺父之仇。盡管這個考證論據很纖弱,但嚴世蕃的荒**程度較之小說中的西門慶倒真是不遑多讓。

6.5留作忠魂補

貪腐從來不是一兩個人的事,貪官都要打造一個龐大的貪腐體係,體係越完善,貪得的利潤就越大。嚴嵩自身是正兒八經的文官,他打造的貪腐體係比閹黨、武夫都要完善得多。除了嚴世蕃這個親兒子,嚴嵩還有趙文華、鄢懋卿兩位義子號稱哼哈二將,由此派生出一個龐大的貪腐體係。

趙文華是嘉靖八年(1529年)乙醜科進士,嚴嵩當國子監祭酒時,趙文華正好在他門下學習過,當時關係就很密切。後來趙文華考中進士,初授刑部主事,結果任期考察不合格,貶為東平州(今山東東平)同知。仕途受挫的趙文華深感自己才華拙劣,需要抱上權貴的大腿才有機會升遷,於是找到少時的老師嚴嵩,百般諂媚,甚至認作幹爹。嚴嵩也需要自己人,於是將趙文華安插在通政司。通政司是明朝的公文傳遞渠道,所有正式公文都必須通過通政司上傳下達,否則就是私人書信。比如皇帝如果不通過通政司發文,就隻能叫“中旨”而不是禦詔。趙文華就任右通政使,看到對嚴嵩不利的文件他當然也無權扣壓,但至少可以趕緊告訴嚴嵩,預作準備,也算是為嚴嵩立了不少功。

然而趙文華心很大,上了通政使這個平台就想自己去結交明世宗,拋開嚴嵩。趙文華勾搭上明世宗寵幸道士王金,通過他向皇帝進獻百華仙酒。明世宗當然也不是你灌湯灌水都來者不拒,要先證明了這酒確實好才會嚐。趙文華詐稱他老師嚴嵩就是喝了這種酒所以老當益壯,於是明世宗喝了,覺得確實不錯,寫了一張紙條告訴嚴嵩。嚴嵩大驚:“趙文華怎麽能這樣做!於是婉轉地回答明世宗:“臣生平不用這些藥餌,虛度犬馬之壽確實也不知道是為什麽。”明世宗見趙文華騙自己,多少還是有點不高興,雖未指責但也沒有賞賜。嚴嵩則把趙文華叫到文淵閣痛斥,罵他為什麽不先告訴自己?趙文華無言以對,隻好長跪痛哭,久久不敢起身。另兩位閣臣徐階、呂卒見了實在不忍心,勸趙文華起身離去。第二天上班,九卿進謁內閣,趙文華作為通政使亦在列。嚴嵩卻仍有氣,讓小吏把趙文華拖出去。趙文華終於明白過來,在這種佞幸的體係中,人與人之間訂立人身契約,誰是誰的主子,誰是誰的奴才是有規矩的,繞開自己的主子去巴結別的主子(哪怕是皇帝)那是大忌。此時的趙文華隻能走夫人路線,給嚴嵩的夫人送了一大筆錢。嚴夫人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藏在嚴嵩家的別室,待嚴嵩酒酣耳熱,嚴夫人為趙文華辯解,這時隔壁老趙趁機出來跪拜,終於贏得了嚴嵩的諒解,重新收為家奴。事實上,嚴嵩本也沒打算真的驅逐趙文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折辱他其實恰恰是在磨練他,同時向所有人宣示:我在教訓自己的家奴。現在訓得夠了,趙文華也沒退路了,自然就可以收回了。在一個理論上人身平等的公民社會,貪官奸臣打造人身依附關係,往往就是用這些伎倆。

重歸帳下的趙文華不再東想西想,專心為幹爹撈錢。嚴嵩安排他出任工部右侍郎,是個大肥缺,這時恰巧又遇到一件大事——東南倭寇作亂。明中後期東南海路貿易的額度逐漸超過了西北陸路,倭亂也就成為比北方馬匪更嚴重的問題,朝廷花了不少錢來鎮撫。趙文華進獻七條平倭策,兵部尚書聶豹表示其中五條可行,但預征三年田賦、遣重臣督師兩條不可。嚴嵩、趙文華合力猛攻聶豹,說他忤旨,將其免職。最終,朝廷詔以南京兵部尚書張經總督江南、江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諸軍,前往東南沿海一帶剿倭。嚴嵩安排趙文華以祭海神的名義同往,實際上是他派往前線的監軍,從此趙文華開始了很長一段時期的軍旅生涯。

一到前線,趙文華就向張經索要二萬兩賄賂。張經一來是個正經人,二來覺得自己明明比趙文華官大,憑什麽要向他行賄,於是拒絕了。而且張經把趙文華當做下屬對待,忽略了他是嚴嵩幹兒子這層關係。在策劃作戰時,趙文華多次發表意見,都很外行,張經均不予采納。趙文華恨得咬牙切齒,寫了一封奏疏,彈劾張經糜餉殃民,畏賊失機。誰知戰場瞬息萬變,趙文華的奏疏剛發出去,張經卻通過一場雷霆突襲,重創倭寇,斬首1980級,燒死、淹死的不計其數,更重要的是摧毀了由中國、日本、朝鮮、葡萄牙等多國海盜結盟組成的大型聯合艦隊,取得了剿倭史上最著名的王江涇大捷(王江涇鎮在今上海、浙江、江蘇三省市交界處,今屬浙江嘉興)。這下趙文華慌了,不過張經看不起趙文華,有人看得起。浙江道巡按禦史胡宗憲覺得這是個搭上嚴嵩這條線的好機會,表示願意與趙文華合作,聯名上疏謊稱王江涇大捷是他們倆的功勞,順便坐實之前趙文華彈劾張經的罪責。嚴嵩也在朝中積極配合,結果張經和浙江巡撫李天憲、蘇鬆副總兵湯克寬等九位功臣居然被判處了死刑!

趙文華推薦胡宗憲接任浙江巡撫,胡宗憲從此對趙文華披肝瀝膽,隻要有人立功,胡宗憲都想辦法歸功於趙文華,而趙文華、胡宗憲自己打的敗仗就想辦法栽倒別人頭上。前後幾任總督周琉、楊宜、曹邦輔都被他們構陷罷官甚至獲罪,人們終於明白過來,趙文華己在東海軍中一手遮天,所謂戰勝之功、敗軍之罪不在於你的實際戰績,隻在於他怎麽給你上報!於是文武將吏紛紛向趙文華行賄,顛倒功罪,軍紀**然無存。所謂“倭寇”並不真的都是日本國(倭奴國)人,其實大多是中國老板,隻是日本恰逢戰國亂世,很多武士失去了家主,成為浪人,不得不加入海盜集團謀生,所以日本人略多,明朝便將其宣傳成“倭寇”而己。猶如長城邊鎮和蒙古人多少有些交道,海軍、海防和倭寇之間千絲萬縷的聯係就更複雜了,趙文華這樣一搞,有些人大喜過望,一邊勾結著倭寇打劫撈實惠,一邊還讓趙文華為自己向朝廷報功,名利雙收!東南本是富庶之地,這下卻陷入塗炭,關鍵是自己的政府官員不但不保護人民,反而如此囂張地與海盜勾結,不但在海上搶船,甚至大張旗鼓地上岸搶人,這樣還能升官發財。大明王朝的政府信用直似長江奔海,東流不回。

不過胡宗憲這人情況稍微有點複雜,他削減了腦袋擠進嚴嵩體係不假,但在曆史上名聲卻未必很差,甚至很多時候不被視為嚴黨。因為胡宗憲貪歸貪,畢竟還是做了不少實事,他大力提拔的俞大猷、戚繼光在後期剿倭戰鬥中表現出色,成為一代名將。尤其是戚繼光,南剿倭寇,北拒韃靼,在軍事理論上也被視為古典軍事向近現代軍事學轉變的標誌性學術大家,被譽為民族英雄。胡宗憲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很多人所謂的“貪官能吏”一方麵貪了,一方麵又很能幹,立了不少功。當時王直、徐海、陳東等幾股世界上最著名的海盜勢力(倭寇)盤踞東亞、東南亞海域,對正在蓬勃發展的海上貿易造成極大危害。其中,王直、徐海都是內陸城市安徽徽州歙縣人士,卻成為威震四海的海賊王。王直以日本為基地,徐海以越南為基地,當地政府都唯其馬首是瞻,甚至至今都還是當地戲曲文藝作品中的傳奇人物,可見一時風光無限。胡宗憲帶領俞大猷、戚繼光等名將精心策劃,奮勇作戰,用不同的策略將這些海盜集團次第剿滅,極大維護了世界海上貿易秩序,不可不謂一世偉業。戚繼光有一首著名的《韜鈐深處》:

小築暫高枕,憂時舊有盟。

呼樽來揖客,揮麈坐談兵。

雲護牙簽滿,星含寶劍橫。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更是表現出民族英雄公而忘私的浩然正氣,與嚴黨貪官截然不同。其實俞大猷、戚繼光和嚴黨的關係很微妙,不能簡單地劃為嚴嵩“一條線”俞大猷在曾銑的理論基礎上,發明了一種車營戰法,用裝甲重車裝載重炮,掩護火槍兵推進,實際上是後世坦克裝甲步兵戰術的萌芽,對付北方遊牧民族的輕騎非常有效。俞大猷剛發表了這個發明,還沒來得及訓練,卻因為胡宗憲一次指揮失誤,放走數千倭寇,被禦史彈劾,胡宗憲將罪責栽倒俞大猷頭上,被構陷下獄。這時俺答汗入侵甚急,大同巡撫李文進堅持稱必須俞大猷來訓練車營才能鎮撫,嚴世蕃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就是不放人。最終不知是誰出錢,通過陸炳重金賄賂嚴世蕃,才將俞大猷放出,訓練了一百輛裝甲炮車和配套的三千火槍步兵。不久,李文進、俞大猷帶領這支部隊在安銀堡(大同附近)遭遇俺答汗的數萬精騎,結果大破蒙軍,向北追逐了數百裏,取得了明中後期對遊牧軍隊最酣暢淋漓的一次大捷。不久,明軍根據李文進的建議進行了重大改製,在五軍、三千、神機這京師三大營的基礎上又増加了一個車營,成為四大營,可見對俞大猷車營戰法的認可。

所以趙文華下麵的胡宗憲這條線情況確實比較複雜,他們搭上了嚴嵩這條線,但顯然不能簡單地視為嚴黨。胡宗憲雖然既貪且奸,但確實立了不少戰功,是典型的貪官能吏。胡宗憲雖然也構陷過俞大猷、戚繼光,但也不是一味往死裏整,而是既開發又掠奪,連俞大猷自己都認為畢竟還是胡宗憲成就了自己,換個更壞的人來說不定早就把自己徹底埋沒了,所以後世也有不少人認為胡宗憲功大於過,能高於貪。但我想無論如何,胡宗憲的“能”終宄比藍玉還是差一點點吧?或許時光真的能改變很多東西,包括人的價值觀。明太祖鐵腕肅貪的時代真的過去太久太久,社會普遍的價值取向己然嬗變,很多人早就不以為意。但我們作為事後諸葛亮,俯瞰曆史長河,對比藍玉和胡宗憲的結局,看到的不是兩個人的軌跡,卻是兩百年歲月,己經將大明這架鐵山般偉岸的戰車腐蝕得鏽跡斑斑。

嚴黨的另一位大將鄢懋卿就沒有趙文華這麽複雜了,他的人生觀相當明確,就是撈錢。本來鄢懋卿才名不錯,仕途也未遇挫折,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己官至左僉都禦史,不久又升左副都禦史,但為了能把一身才華更好地用在撈錢大業上,主動攀附嚴嵩,希望能撈個肥缺。正好當時鹽政不順,尤其是兩浙、兩淮、長蘆、河東四個主產區問題較大,戶部奏請朝廷派一員大臣總理鹽政,嚴嵩順勢派出了鄢懋卿。事實上,鹽政直接深入市場經濟主體,權力製衡非常重要,宋明以來,這四個主產區的都轉運鹽使都是分列的,絕無一人總理鹽政的先例,戶部提這個要求就是嚴氏黨羽故意提出,再由嚴嵩自己批準的。從此,恰如東南剿倭的戰場被趙文華一手遮天,華東的鹽業市場也被鄢懋卿一手掌握,利潤滾滾而來。

鄢懋卿生性奢侈,廁所裏麵的床凳都要使用文錦,便器裝飾金銀。鄢懋卿最愛偕妻出行,乘坐一輛巨大的五彩車輿,十二位美女在上麵演奏樂器,路人無不傾駭。鄢懋卿在華東翻雲覆雨,行諸不法,監察禦史林潤彈劾他五大罪,事事切中要害,但明世宗置之不理。原因很簡單——鄢懋卿自己撈,也能幫他撈。以兩淮鹽區為例,之前每年約能征收六十萬兩鹽稅,鄢懋卿總理鹽政後每年就能征到一百萬兩。這可是實打實的“能吏”,明世宗不但不理會對鄢懋卿的彈劾,還超擢其為刑部右侍郎。但很顯然,這種鹽稅的増加,絕非經濟増長的效果,隻是鄢懋卿加大了搜刮力度而己。可以想象,上交朝廷的鹽稅總額提高了,鄢懋卿從中貪墨的比例也在提高,那鹽商受到的盤剝不知加重了多少倍!這表麵上是明世宗默許貪官攬權開撈,本質上是皇帝和貪官合作撈錢,所以林潤在彈劾中稱兩淮鹽商遭到苛斂,幾乎激變。鄢懋卿任滿回京,巡鹽禦史徐煻極言其害,把鹽稅又降回六十萬的水平,但也沒有追索任何人的責任。

不過鄢懋卿在曆史上惡名昭彰,能與趙文華並肩稱作嚴嵩的“哼哈二將”,重點還不在於他貪贓無度,而是在於他力主必須取一位大忠臣的性命,這位大忠臣就是被譽為“明朝第一直諫”的楊繼盛。

明武宗正德十一年(1516年),楊繼盛生於一個貧苦家庭,從小一邊讀書一邊放牛。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31歲的楊繼盛殿試高中第二甲第十一名,初授南京吏部主事。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楊繼盛升任兵部車駕員外郎。恰遇俺答汗入侵,大同總兵仇鸞以重金賄賂俺答汗不攻大同,東向去攻薊鎮,還奏請朝廷同意俺答汗開放互市的要求,其實是為了方便他和俺答汗互相走私戰略物資斂財。楊繼盛上疏力辯,但當時仇鸞有幹爹嚴嵩保護,最終仇鸞升官,楊繼盛反被貶為狄道(今甘肅臨洮縣)典史(縣公安局辦公室主任,無品級)。楊繼盛毫不氣餒,在蕃漢雜居的狄道大力興辦學校,疏浚河道,開辟種植園、煤礦,還讓妻子張貞傳授紡織技術,深受各族人民愛戴,稱他為“楊父”。

一年後,仇鸞和嚴嵩、陸炳翻臉,被鬥倒,楊繼盛逐漸起複。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楊繼盛從諸城(今屬山東濰坊)知縣一路晉升為南京戶部主事、刑部員外郎、兵部武選員外郎。這很可能是因為他首攻仇鸞,被嚴嵩視為可以拉攏的對象有關,所以著力提拔。楊繼盛也明白嚴嵩的用意,但他並沒有就此加入嚴黨,因為他很清楚,嚴嵩的罪惡比仇鸞更重,不能因為他提拔自己就甘心投效,國家一年內四次超擢自己,正是自己舍身報國恩的時候!楊繼盛精心準備,用了一個月時間起草彈劾嚴嵩的奏疏。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元旦(農曆一月一日,相當於現在的春節),預先齋戒三日的楊繼盛正式提交了這份震驚朝野的《嘉靖疏議》,極論明世宗誤用奸相嚴嵩,行諸多罪孽。楊繼盛用詞極其尖銳,不僅指明了嚴嵩的“五奸十大罪”,更將矛頭直指明世宗用人不當,還指名道姓地指出哪些朝臣要麽依附嚴黨,要麽噤若寒蟬,不能持正。甚至當年他中進士之前在國子監讀書時的老師徐階,也被他指為妄為宰輔,不敢規勸皇帝,忘恩負國。明世宗看了奏疏勃然大怒,召問嚴嵩。嚴嵩連忙把奏疏拿回家召集黨羽商議,發現文末有一句,說嚴嵩大奸大惡,如果皇上不信,可以召裕王(明世宗三子朱載屋,即後來的明穆宗)、景王(四子朱載圳)問對。嚴黨認為可以抓住這一句大做文章,構陷楊繼盛假傳親王令旨。明世宗聽了嚴嵩的說法,也很生氣,問楊繼盛為何要把親王牽涉進來,是不是事先與他們合謀?楊繼盛淡然答道:“沒有合謀,但是除了二王誰不怕嚴嵩,敢指證嚴嵩的罪惡?”明世宗大怒:“那你這就是假傳親王令旨!將楊繼盛逮入詔獄,杖責一百,令刑部起訴。

不過這種說法非常牽強,事實上無法定罪,但嚴嵩就不釋放楊繼盛,始終將其羈押在獄,企圖拖垮他的意誌,讓他自己認罪。詔獄和監獄不同,監獄是己經定罪的罪犯服刑的地方,不會無故拷打,詔獄就還屬於偵查取證階段,每日拷打逼供是日常業務。很多人熬不住拷打,甚至會自誣其罪,隻求快點轉到監獄去。但嚴嵩完全沒有料到楊繼盛是何等硬氣。

初入詔獄楊繼盛就被明世宗責罰一百杖,有人送了他一副蛇膽,連獄卒都送他一壺酒,說用酒蚺服蛇膽可以鎮痛。楊繼盛滿不在乎地拒絕了:“我楊繼盛自有膽,何需蚺蛇膽?”一百杖顯然會把楊繼盛打暈過去,半夜獄卒卻聽到楊繼盛的房間裏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點燈一看,嚇得渾身發顫!楊繼盛半夜醒來,正在自行處理傷口。他敲碎瓷碗,用碎片割腐肉。有些部位腐肉割盡,但壞死的筋仍掛在骨膜上,他用手一把扯去,再用碎片將感染的骨膜也刮幹淨,悉悉索索的刮骨聲從比死亡還要寂靜的詔獄深處傳出,連獄卒都嚇得膽顫欲墜。《三國演義》創作了一段神醫華佗為關公刮骨療毒的橋段,有人認為不合常理,其實比起正史中楊繼盛這段描寫,還算相當含蓄。

楊繼盛就是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羈押在詔獄將近三年,每日忍受拷打恫嚇,始終不鬆口,再加上輿論越來越不容,嚴嵩都有點心軟,準備釋放楊繼盛。但鄢懋卿指明楊繼盛是徐階的得意門生,有朝一日徐階當了首相,必然重用楊繼盛,到時候我們必然死得很難看,這就是所謂的養虎為患。嚴世蕃也很讚同,力勸嚴嵩必取楊繼盛的性命!嚴嵩同意殺楊繼盛,但又確實沒有足夠的罪證能判死刑,最終嚴黨想出一個辦法:按照明代法律,死刑要經過三複奏,前兩次明世宗都否決了判處楊繼盛死刑的奏章。嚴黨耐心等到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十月,趙文華構陷張經、李天憲等人判處死刑時,嚴嵩揣摩明世宗決心要殺這二人,於是指使刑部尚書何鼇在死刑犯的名單末尾添上楊繼盛的名字,他在內閣通過,並尋好時機報給明世宗。明世宗雖然對楊繼盛判處死刑有異議,但當時注意力重點放在決心要殺這份名單的前兩名,後麵七八個都是添頭,現在內閣破除層層阻力將張經、李天寵的死刑判決方案擺在麵前,他不想再多做糾纏,不及細想便簽署了同意。於是嚴嵩稱楊繼盛的第三次死刑判決複奏通過,死刑判決成立!這顯然是打法律的擦邊球,甚至可以說根本不合法,天下嘩然。楊繼盛之妻伏闕上書,大訴其冤。嚴嵩將她的奏疏扣下,抓緊時間執行了死刑。

麵對死亡,其實楊繼盛並沒有絲毫的恐懼。臨刑前,他將自己在獄中自作的年譜交給兒子,並作詩一首: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生前未了事,留與後人補。

天王自聖明,製作高千古。

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臨死,楊繼盛念念不忘的仍是鏟除奸臣,以報國恩。天下爭相涕泣傳頌此詩,楊夫人也自縊殉夫。京城官民敬仰楊家的忠貞剛直,自發將楊家故宅改為廟,將楊繼盛尊為城隍,並以其妻配祀。

楊繼盛是明朝甚至是宋明五百年來第一個被殺的諫官。明世宗自負非常,開例殺了第一個宰相夏言,現在又開例殺了第一個諫官楊繼盛,他這種自負很容易被貪官奸臣們利用,來做一些之前做不了的事。既然開了楊繼盛這個例子,嚴黨很快又因為輿論冤殺了另一位忠臣義士——沈煉。

沈煉是嘉靖十七年(1538年)戊戌科進士,曆任多縣的知縣。沈煉非常正直,在知縣任上就多次彈劾嚴嵩及其在地方的黨羽,嚴嵩對他很頭疼,後來想了個辦法,借故將其調到錦衣衛作文員,並專門叮囑陸炳好好看管這個“刺頭”另外也想讓沈煉見識見識錦衣衛的黑暗,讓他“懂事”一點。這也是相當不合規矩的做法,錦衣衛是專門用來安置勳貴家屬的,沈煉恐怕是錦衣衛史上唯——位進士了。不過陸炳也看不住沈煉,他一進京就將矛頭直接對準嚴嵩本人,上疏論嚴嵩十大罪,奏疏極為急迫,觸怒了明世宗。一大幫嚴黨趁機幫腔,最終明世宗以沈煉在金鑾殿吵鬧、詆毀大臣邀寵的罪名,杖責後貶到保安州(今河北琢鹿)當文吏。保安州是隸屬宣府、大同的邊塞地區,環境非常險惡。但沈煉和楊繼盛一樣,依然牢記報國之念,在家裏立了李林甫(唐朝奸臣)、秦檜(宋朝奸臣)、嚴嵩的像作靶,讓人日日練射,嚴黨恨得咬牙切齒。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俺答汗大舉入侵,時任宣大總督是嚴嵩的幹兒子楊順。楊順胸無點墨,完全靠諂媚嚴嵩得居高位。趙文華好歹還開發出一個胡宗憲體係,實打實地打了不少勝仗,楊順就隻能祭起殺良冒功這個辦法了。俺答汗數月攻破四十餘座堡壘,大肆劫掠,楊順毫無抵抗之功,事後害怕朝廷追宄軍責,隻能謊稱戰勝,靠殺死一些避戰的百姓,取首級送往京師報功。這種事本來很容易露餡,但嚴黨把持上下,給他掩護過去,還大肆表彰。楊順厚顏無恥,將屬下將吏全部召來大同,大擺慶功宴,好像自己真的打了大勝仗似的。結果宴會上冒出來一個“不懂事”的人,沈煉送給他一首詩:

殺良獻首古來無,解道功成萬骨枯。

白草黃沙風雨狂,冤魂多少覓頭顱。

楊順氣得目眥盡裂,暗誓必要殺之而後快,向幹爹哭訴沈煉這種人和楊繼盛一樣,早晚會壞了咱家的好事。嚴黨派出心腹禦史路楷巡按保安州,與楊順密議如何整治沈煉。最後,路楷果然又拿出了冤殺楊繼盛類似的伎倆。路楷搗毀了蔚州白蓮教邪教謀反基地,確定了多名逆首,在名單末尾添上了沈煉的名字。沈煉作為白蓮教逆首被殺,楊順還不解氣,趁亂活活打死了沈煉的次子,還專門派人到浙江去找到沈煉的長子沈襄,抓起來嚴刑拷打。

嚴黨這種迫害忠良的辦法操作得越來越熟練,似乎有形成慣例的趨勢。然而邪不勝正,惡貫滿盈的時刻就要到來。從楊繼盛到沈煉,嚴黨的罪惡越積越多,離他們的覆滅也就越來越近。

嚴嵩弄權多年,有一個人其實一直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他,這個人就是徐階。

徐階仕途之初和夏言、嚴嵩避開“大禮議”**的做法相反,他是嘉靖二年(1523年)癸未科探花,初入官場便積極參與“大禮議”勇敢地和張璁展開劇鬥,從翰林編修被貶為延平府(今福建南平)推官(分管司法的副市長)。但徐階在任上工作十分出色,不斷升遷為黃州府(今湖北黃岡)同知、浙江按察僉事、江西按察副使,借皇太子出閤的機會,召為司經局洗馬兼翰林侍講,不久升為禮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仕途起落一大圈,回到權力中樞的徐階似乎也變了一個人,收斂起了鋒芒,成了一個老好人。以往,吏部例行考察地方官,都是象征性地說幾句話。徐階卻折節下士,每次都好好地坐下來和地方官深談,墟寒問暖。地方官也很高興,願意認真匯報實情。徐階不但促進了工作,自身的美名也得到大大的傳播,不久又升為禮部尚書兼掌翰林院事。

很快,明世宗又發現徐階的青詞水平也很高,甚至在嚴嵩(實為嚴世蕃)之上,非常喜歡,令其入直西苑。後來方皇後病逝,明世宗準備將其靈位奉入宗廟,這其實是不合禮製的,因為皇後應該等皇帝死了,在宗廟中有了位置才能去從祀,怎能先入祀?徐階作為禮部尚書,與禮科都給事中楊思忠一同上疏指出不對。明世宗故意大怒,徐階並沒有像“大禮議”之初那樣據理力爭,而是惶恐謝罪,立即轉變了立場。明世宗正是通過這樣的測試,確定徐階是“可用”之人。不過徐階和嚴嵩的關係依然微妙,徐階能重回中樞很大程度上是靠了夏言的舉薦,他很清楚嚴嵩始終忌諱這一點。於是徐階更加謹慎地侍奉嚴嵩,對嚴世蕃也是忍氣吞聲,甚至把孫女嫁給嚴嵩的孫子,不斷消除嚴氏對自己的猜忌。

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徐階進少保兼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排位在嚴嵩之後、東閣大學士呂卒之前,仍兼禮部事。徐階入閣後第一件大事就是秘密揭發鹹寧侯仇鸞,使其獲罪。嚴嵩一直以為徐階和仇鸞關係很好,想借仇鸞拉徐階下馬,結果到後來才知仇鸞就是徐階揭發的,不由得愕然。可見,徐階深藏不露,權謀手腕己然在嚴嵩這隻老狐狸之上。徐階長得矮胖白皙,天生笑臉,看著很討喜,人們笑稱他為“甘草閣老”,形容他像甘草這味中藥一樣,入口甘甜,但藥性太慢,是個八麵玲瓏的老好人。嚴氏集團也逐漸放鬆了對他的警惕,甚至把他當成了自己人,徐階卻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機會。嚴黨連續製造楊繼盛、沈煉這樣的大案,觸怒天下,徐階認為扳倒嚴嵩的時機到了。

徐階首先是安排刑科都給事中吳時來彈劾製造沈煉冤案的兵部尚書許論、宣大總督楊順、監察禦史路楷,三位嚴黨成員均被罷免。緊接著,趙文華也出事了。趙文華在胡宗憲的扶持下,立了不少戰功,漸漸有把自己當成勳貴的感覺,侍奉太監和嚴世蕃甚至明世宗都不如以前那麽勤快。有一日明世宗登高望遠,見西長安街有一座華麗的高樓,問是誰家新宅,左右答道:“這是工部尚書趙文華家。”旁邊又一人說:“工部的大木料,一半都被趙尚書拿去建宅,哪裏還能營造新的殿閣?”明世宗也是個喜歡大興館閣的人,想到這幾年建造不多,原來是這個原因,心裏很不高興。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盛夏,紫禁城的三大主殿——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以及正陽門樓發生火災,被燒個精光。明世宗非常傷心,征集了很多錢,責成工部趕緊重建,結果工部遲遲不能完工。明世宗大怒,心想恐怕真的是趙文華把上好木料都貪汙了,所以建大殿反而沒材料了。他先曉諭嚴嵩:“趙文華似乎沒以前那麽能幹了。”嚴嵩還極力為幹兒子掩護,說趙文華長年南征,感染了熱疾,建議讓一位工部侍郎暫時代理職權。明世宗點點頭,趙文華也上了一封奏章,請休假個把月。結果明世宗順水推舟,說現在大興土木,工部尚書職權重大,不能空缺,趙文華既然有病,就回家去慢慢休養吧!趁勢解除了趙文華的一切職務,舉朝相賀。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趙文華被驅逐,但沒有人來痛打落水狗,趁機再彈劾他,明世宗反而很生氣,他隻好親自操刀,祭出他的絕技一禮議!別激動,這次不是“大禮議”,隻是小議了一下趙文華父子在禮法方麵的紕漏,將其削籍為民,兒子流放充軍。趙文華可能確實也有一些病,再加上鬱鬱不樂,愈發病重,有一晚躺在舟中用手按肚子,居然把肚子按破了,髒腑流出,死得非常慘。更慘的是他兒子,趙文華死後,朝廷核查他經手的軍餉,查出被他侵盜十萬四千兩之多,要由他兒子來償還,直到明神宗萬曆十一年(1583年),還沒還夠一半。法司援引一些判例,請求豁免。明神宗(朱翊鈞)不許,將其子流放充軍。

趙文華是嚴嵩最重要的一條膀臂,他倒台後徐階覺得時機更加成熟,讓吳時來加緊攻勢。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吳時來又約刑部主事董傳策、張翀上書彈劾嚴嵩,結果不勝,三人均被貶謫。嚴嵩也明白徐階要對自己下死手了,連忙向明世宗上疏抗辯,稱是徐階主使這一連串彈劾案。但為時己晚,現在的徐階己經深得朝野上下的喜愛,連明世宗都信任徐階超過了嚴嵩,不但不調查徐階,還加太子太師。徐階和他兩個在尚寶司和中書科當低級文員的兒子更加勤奮地侍奉明世宗,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徐階晉少師,兒子徐墦晉太常少卿,徐琨任中書舍人。嚴家卻正好相反,不斷失寵。恰逢嚴嵩的夫人歐陽氏病逝,按禮製嚴世蕃應該回家守喪三年。他一走,年過八旬的嚴嵩哪裏還能應付場麵,除了青詞不得明世宗的喜愛,更多次犯錯。最嚴重的一次是皇帝寢宮失火,嚴嵩請明世宗暫居南城離宮。這是當年明英宗土木堡之變後被景泰帝軟禁的地方,非常不吉利,一百多年沒人住過了,現在嚴嵩居然提出讓明世宗去住,在明世宗看來極其晦氣。

徐階知道,應該進行進一步的攻擊了,但他也不是一步到位,不留底牌,沒有直接上一封奏疏去揭露嚴嵩的罪惡,而是循序漸進,先在民間找到一位善於扶乩的道士藍道行,推薦給明世宗,明世宗非常喜歡。藍道行則不斷借上天的旨意說嚴嵩是奸臣,正好明世宗心中對嚴嵩不喜,就聽進去了。借著這個背景,徐階才讓禦史鄒應龍發起對嚴嵩的彈劾。這一次明世宗果然同意,盡管沒有治罪,但勒令嚴嵩退休,一時朝野歡騰。很多人認為宜將剩勇追窮寇,將嚴氏奸黨一網打盡!徐階卻冷靜地製止了,他反而親自到嚴嵩家去慰問,嚴嵩父子感動得叩頭致謝。嚴世蕃請求徐階在皇上麵前說情,不要窮治其罪,徐階也滿口答應。這種做法連徐階的兒子徐墦都不理解,徐階罵道:“沒有嚴老就沒有我們家的今天,現在嚴家有難,我恩將仇報,豈不被人恥笑?”嚴家自然也有耳目,這話傳回嚴家,嚴世蕃都長舒了一口氣。

事實上,這正是徐階在運籌帷幄,他知道明世宗對嚴嵩多年的感情不可能一日盡喪,如果攻其太急,反而容易激起明世宗的同情心,適得其反,前功盡棄。接下來很長時間,徐階不但不攻擊嚴嵩,反而把很多急不可耐彈劾嚴嵩的奏疏擋下,但明世宗一旦起了召回嚴嵩的念頭,他也極力勸止。就這樣過了一年多,明世宗對嚴嵩的感情漸漸疏遠,嚴氏也放鬆了警惕,此刻,才是發起致命一擊的時候!

徐階授意南京都察院監察禦史林潤糾劾嚴嵩、嚴世蕃、鄢懋卿等諸多不法,嚴黨最大的罪狀當然就是冤殺楊繼盛、沈煉,林潤自然以此上奏。嚴世蕃得知罪名反而非常高興,對旁人說:“不用擔心了,這罪成不了。”因為嚴世蕃很清楚,楊繼盛、沈煉雖然是冤案,但造成冤獄的主要還是明世宗自己,他不是一個開明的聖君,怎會自承罪過?林潤這個攻擊完全會被明世宗這堵高牆擋下來。然而奏疏在上報皇帝之前要先經過內閣,徐階看到奏疏召刑部尚書黃光升、左都禦史張永明、大理寺卿張守直等司法官商議,先問:“諸公想讓嚴世蕃活還是死?”諸人紛紛答道:“必要他死!”徐階向他們解釋了楊繼盛、沈煉案治不死嚴世蕃的道理,眾人恍然大悟。徐階將嚴世蕃製造冤獄、欺壓百姓甚至貪汙腐敗等罪名統統不用,隻精選了兩條:一是在嚴世蕃在家鄉挑選了一塊有“王氣”的地造宅,這是有不臣之心;二是嚴世蕃籠絡了一個大海盜王直的親戚羅龍文,與王直暗通款曲,蓄養私人武裝。而且當時羅龍文確實在安排一旦嚴氏敗亡,就要帶嚴世蕃“跑路”去日本的事宜,證據非常確鑿。徐階很清楚,明世宗最恨的就是禮製、通倭二事,所以集中火力,攻其一點不及其餘。徐階將法司的奏章退回,自己親自寫了一封,以法司的名義上報,明世宗果然大怒,下令將嚴世蕃、羅龍文等涉案人員斬首。

抄沒嚴世蕃家時,抄到黃金三萬餘兩,白銀二百萬餘兩、玉器八百七十五件、字畫三千二百軸、錦鍛四萬匹,其它珍寶服玩如象牙、犀角、玳瑁、瑪瑙價值又數百萬,僅金銀就相當於明朝好幾年的國庫收入。後來錦衣衛又從嚴世蕃在京師和老家的地下發掘出來十餘窖深一丈(每窖容積約合37m3)的存銀,這些存銀最初連嚴嵩見了都被嚇了一跳,喃喃道:“多積者必厚亡,奇禍!奇禍!”錦衣衛調十艘大船來運這些銀兩,居然都還顯得很吃力!

嚴嵩和孫子們都被削籍為民,嚴嵩的晚年非常淒慘,85歲的老頭孤身一人,寄居在墓穴中,靠偷祭品果腹,苟且偷生兩年後,87歲高齡的嚴嵩孤獨地死去,既無棺木下葬,更沒有前去吊唁的人。

搞笑的是鄢懋卿卻幸運地逃脫了懲罰,然而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鄢懋卿最終還是得到了應得的懲罰。隻不過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鄢懋卿最終還不是受嚴嵩牽連,恰恰相反,他是想去食嚴嵩的腐肉,一不小心敗露才獲罪。嚴嵩傾覆時,嚴氏黨羽紛紛獲罪,鄢懋卿這位主將卻並未受到牽連。大理寺卿萬棠負責審理此案,利用職權偷偷藏匿了八萬兩嚴嵩的贓款,鄢懋卿對嚴嵩的案情何其了解,很快就發現了這個漏洞,但他並沒有揭發萬棠,而是向萬棠索賄,於是萬棠就分了二萬兩給他。最終此事敗露,鄢懋卿和萬棠均獲罪流放充軍。貪官貪,審他的人也貪,他的老部下不但沒被牽連,還來分一杯羹,這樣一個全麵貪腐的體係著實令人心寒。最終以嚴黨論罪的大臣還有數十人,這其中有幾個人特別惡心,為了巴結嚴黨,不惜去給嚴世蕃做“狎客”,就是每天粉墨塗麵,供嚴氏父子歡笑。南京光祿少卿白啟常首開此風,而南京太常卿王材、右諭德唐汝楫兩人則經常出入嚴嵩的臥室,這具體是幹什麽就不必細說了。堂堂進士文官,墮落至戲子邀寵的地步,其實這些人就是早期的張彩,隻是嚴嵩父子的要求比劉太監更高一些,他們還沒來得及提拔到更高位置而己。

那明朝的官場至此己經陷入全麵貪腐,無可救藥了?其實也不是,疾風知勁草,板**識誠臣。正是在嚴嵩黨羽氣焰囂張的這個背景下,無數忠臣義士挺身而出,用自己的青春血肉,譜寫了一曲曲忠誠的讚歌。這其中,最為耀眼的就是被譽為“明朝第一直諫”的楊繼盛,正是楊繼盛和沈煉大無畏地向如日中天的嚴氏奸黨發起一輪又一輪的血肉衝鋒,才不斷激起朝野憤慨,最終使奸黨惡貫滿盈,一朝傾覆。當然,最後踢出“臨門一腳”的徐階功勞也大,尤其是徐階隱忍多年,最終鬥倒嚴嵩的故事也成為曆史上與貪官奸臣作鬥爭的經典。徐階也曾與楊繼盛、沈煉一樣,是個熱血滿腔的少年,被現實教訓後,變得圓滑世故,謹慎侍奉明世宗和嚴黨多年,身居高位也不輕易出手,直到有必殺把握時才一擊致命,為國為民除了一個巨奸。或許,徐階就是張鵬和楊慎之間的一個中庸產品吧。

嚴氏奸黨分工明確,嚴嵩在皇帝麵前出麵邀寵,嚴世蕃不學正途,專練青詞,蓋過了夏言的水平,但其實這主要還是勝在別人沒有用心鑽研,隻要徐階這樣的人下了決心鑽研青詞,水平還是可以蓋過嚴世蕃。而且在最後的一係列鬥爭中,徐階總是能料敵先機,牢牢壓住以“鬼才”自詡的嚴世蕃,可見邪不勝正,貪官奸臣往往隻是人棄我取,劍走偏鋒,並非真正的大才,論起真來,這些人始終是較不過高才的。但也需要指出的是,後人千萬不要以為鬥倒嚴嵩僅靠徐階的聰明,楊繼盛、沈煉的犧牲也是必不可缺的,沒有這兩次堅決的鬥爭激起世人對嚴黨的戰鬥決心,徐階根本不會動手,還會一直等下去。與貪腐的鬥爭真的就是一場險惡的戰爭,既需要徐階這樣的謀帥運籌帷幄,也少不了楊繼盛、沈煉這樣衝鋒在前、敢於犧牲的勇將,正如楊繼盛在詩中所說的那樣: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生前未了事,留與後人補。

天王自聖明,製作高千古。

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6.6海瑞上疏,剛峰一柱

既然論貪官明朝有嚴嵩堪與梁冀、楊國忠、秦檜、和珅比肩,那論清官又有誰能與比幹、張湯、魏征、包拯比肩呢?答案是海瑞。

海瑞,生於明武宗正德九年(1514年),卒於明神宗萬曆十五年(1587年),字汝賢,海南瓊山(今海南省海口市)人,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廣東鄉試舉人。後世常以海瑞與宋代名臣包拯“包青天”相比,稱其為“海青天”。海瑞號“剛峰先生”,其剛正廉直,如一座凜然高峰,孤傲地矗立在晚明的渾濁亂世之中,分外耀眼。

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海瑞參加廣東(當時海南島屬廣東管轄)鄉試,中舉人,但次年進京會試卻落榜,之後海瑞又參加了一屆會試,仍以較大差距落榜,於是放棄進士夢,僅以舉人謁選入官,初授南平縣(今福建南平)教諭(教育局長)。根據明朝“清濁分流”的官製,他會在這個位置上幹很久,然後有機會就升為州一級的局長,再有機會升為府一級的局長,再有機會升到布政司或者按察司去當局長,至於知縣、知州、知府、都布按三司這條主線或是京官,除非他運氣爆棚,又考上進士,否則想都別想。這個官製在當時己經非常成熟,極少有人能打破,但如果你要找特例,那海瑞就是一個。

海瑞能在成熟體係下破例,首先是他在崗位上積累了豐富的清正廉明官聲,其次必須得幹點“出鏡”的事兒來,另外還得有很大的運氣成分。這幾個缺一不可的因素很湊巧地集齊於海瑞一身。

福建道監察禦史來巡視南平的教育工作,按當時官場風氣,很多官吏都伏拜禦史,唯獨海瑞隻是長身作揖。旁人問他為何不懂禮數,他答道:“拜見禦史本來應該用下屬的禮儀,但這裏是教書育人的地方,不能屈尊。”海瑞不走尋常路,但又回答得有理有節,一時聲名鵲起,破格提拔為淳安(今浙江杭州淳安縣)知縣。當了知縣,海瑞更以清貧廉潔著稱,他親自穿上布袍打穀,讓自家的仆人種菜自給自足,很少上街買菜。有一次海瑞為母親祝壽,上街買了兩斤肉,總督胡宗憲居然把此事當成一個新聞,到處跟人說,可見海瑞真的是己經清貧廉潔到了連正當消費都很稀罕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