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都穿得很臃腫。

薑潯的聲音四平八穩,田雲逐也不掙不動。

遠遠看過去,他們之間平和得像這一片肅靜的白樺林,像這一片蔚藍的冬日晴空。

可是隔著厚實的布料,在咚咚的心跳之下,隻有薑潯能感覺到,田雲逐正在他懷裏發著抖。

田雲逐埋著頭不看他,他耳畔的發絲卻比他這個做主人的要坦誠得多。它們比薑潯想象中的還要柔軟,帶著冰雪的涼,也帶著薄荷沐浴液的清香,落在薑潯輪廓分明的側臉,同他耳鬢廝磨。

薑潯雙手抓著田雲逐的手臂,把頭垂在他的頸窩裏,深深吸了幾口這種隻屬於田雲逐的氣息。那雙灰色眼眸裏翻滾的懊惱,隱忍的疼惜,隨著他手臂肌肉隆起的線條一起,在一點點平息下去。

田雲逐在薑潯漸漸鬆懈下來的力道裏,露出了一個不被任何人看到的悲喜難辨的表情。

“我可真傻。”

他喃喃地開口:

“我比我自己想象的還要傻。”

原來我從漠河火車站出來的時候,你就已經認出我了。

那時候我……那時候的我……”

田雲逐在薑潯懷裏搖了搖頭,就像在他懷裏蹭了蹭。

“我在你眼裏一定很蠢,很可笑吧?”

“是啊。”

聽他這麽說,田雲逐一下子抬起頭來,眼睛還紅著,整張臉羞憤又難以置信地皺著,像隻委屈巴巴的小兔子。

薑潯忍不住笑了,深邃的眼睛彎出好看的弧度,顯得格外狹長。

“可是沒關係,再蠢再可笑也沒關係。

誰讓我喜歡你呢?

感情這種東西,我們蹉跎了這麽長時間都左右不了它。怎麽會因為你的病,因為你的固執,因為你偶爾犯傻就說變就變呢?

現在我抓到你了,看穿你了,田雲逐,以後別再藏了。

在我這裏,以後不用再藏了……”

薑潯的雙手慢慢向上,捧住田雲逐仰起的,被無聲的眼淚弄得濕滑一片的臉。眉眼低垂,深情款款,吻他苦澀的眼睛,吻他濕濕沉沉的睫毛。

田雲逐本來應該高興的。那張因為深埋在心底太久太久,哪怕是站在眼前也總是讓人看不真切的麵孔。那個在每一個輾轉難眠的深夜,在睡睡醒醒亦真亦幻中準時造訪,為他終結瘋狂的思念,帶來片刻好眠的人,親口在說喜歡他。

薑潯像親手為他捧上了一杯,反複沸騰翻滾,又壓抑著沉澱的苦咖啡。他傾其所有,為他加足了滿滿一大勺的糖。苦和甜這兩種滋味卻始終是分割開的,就像隔著涇渭分明的一條線,難以融合。

夢寐以求的感情得到了回應,明明再怎麽瘋,怎麽用力地宣泄都不算過。結果田雲逐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像隻電量過低的玩偶,隻會翻來覆去重複一個不倫不類的動作。

他勾著嘴角在哭,同時也流著眼淚在笑。

薑潯跟他洶湧的眼淚較了一會兒勁兒,煩躁愈演愈烈,結果卻收效甚微。他不得已鬆開田雲逐,轉過身,從褲兜裏掏出那個幾乎已經空空如也的煙盒。薑潯很輕易地用他修長的手指將煙盒揉圓搓扁,再捏著它的兩端緩緩在掌心裏轉動。

“田雲逐,我這輩子都沒說過這麽多的話。

更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巴巴地對誰說過喜歡。

看在這個份兒上,看在這個份兒上,你好歹跟我說句話。”

薑潯對著空氣說出這幾句話,連空氣都疼到微微顫動。

“潯哥,”

田雲逐在一片狼藉的臉上胡亂抹了幾把,終於肯聽話得開口了,

“你要是想抽煙,不用顧及我……”

不等他說完,薑潯猛地把煙盒扔進棧道邊緣的垃圾桶裏。那聲音把田雲逐嚇了一跳,立馬止住了話頭。薑潯雙手揣兜,頭也不回,煩躁地來回踱了幾步,

“我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的!

田雲逐,你究竟想讓我怎麽樣?”

他本來背對著田雲逐,忽然又轉過身快步逼近他。

田雲逐根本忘了躲閃,也沒力氣再躲了。他視死如歸地仰著頭,看到薑潯額頭凸起的青筋和繃緊的下頜線條,看到他緊蹙的眉峰之下被滔天暗湧吞沒的眼眸。

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薑潯此時看他的眼神兒卻並不凶悍,甚至帶著令人心口鈍痛的卑微懇求。

“跟我試試吧,田雲逐。

如果你覺得我之前親你那次,還有今天我坦白的這些還不夠,那我再正式問你一次。

跟我試試吧,我們交往試試。

你心心念念了那麽久,千裏迢迢跑來漠河,為什麽不跟我交往試試?”

薑潯去握田雲逐的手,卻被他不動聲色地躲開了,

“潯哥,你先聽我說,我也有話要跟你說。”

“如果是關於你的病,你什麽都不用說。”

“的確是關於我的病。如果你說要跟我試試,那有件事我覺得你也應該知道……”

薑潯垂頭看著他,沉默了兩秒,終於錯開身體,背靠著一顆老樹靠坐下來。放空自己的目光,盡量不給他壓力。

“好,你慢慢說,我聽聽看。”

田雲逐也學著薑潯的樣子,把脊背貼在白樺筆挺光潔的樹幹上。讓樹木堅韌的力量支撐住他,幫自己分擔掉一部分身體的疲累。

“這兩年我的身體狀態時好時壞。我去過很多醫院,看過很多大夫,所有的治療都是在盡力維持,結果算不上理想。他們都說,讓病情穩定下來的唯一辦法,隻有接受骨髓移植手術。所以,我一直在等合適的配型。”

“找到了?”

“嗯,找到了。是媽媽幫我在國外找到的。她,挺不容易的,都是為了我……這可能也是我唯一的機會了……所以,我需要按照她的安排,出國去接受那個手術。雖然醫生說成功率不算太低,但這種手術失敗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田雲逐的聲音越來越低,他本來以為對於這件事情,自己早就想開了,早就能夠坦然麵對了。但是,當他麵對著薑潯說出來的時候,恐懼就像一隻影子做成的手,從背後伸出來,扼住了他毫無防備的咽喉。

不同於田雲逐的遲疑掙紮,薑潯回答得極快,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失敗了又會怎麽樣?會死?”

田雲逐聞言怔愣地朝薑潯看過來,因為他的語氣, 他的神情,隨意到不像是在討論生和死,而像是在討論一日三餐,討論明天的天氣。

作者有話說:

這幾章小田兒一直在哭呢,我也很無奈,實在是有很多心結要解……大家堅持住,一大波糖就要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