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緩緩移動,再被白樺林高聳的枝幹整齊地分割,在純白的積雪上,在被兩個人交錯的腳印一點點填滿的舊棧道上,留下一道道明暗交替的痕跡。

所以,哪怕兩個人現在就麵對著麵,呼吸交融,仍然像是站在明暗對質的兩個空間裏。

田雲逐站在光的那一麵。盡管眉眼清朗,漂亮得相當純粹,卻像被洞穿了一樣,在薑潯的眼裏毫發畢現,無處躲藏。

薑潯的臉則隱匿在陰影裏。不管說出口的是多離譜,多殘忍的話,都可以八風不動地維持從容和體麵。

總是這麽不公平。

田雲逐鬆開了手,並且在薑潯試圖挽留的時候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的力氣不足以撼動薑潯,隻夠讓他自己踉蹌著朝前走了幾步,然後背對著薑潯跪倒在雪地裏。

薑潯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陰翳,大步衝過去。灌注了很多力氣,想要把拉他拉起來的那雙手卻僵在了半空。田雲逐已經自己坐起來了,他後背的衣服上沾著不少雪,還有泥,肩膀抖得很厲害。

薑潯以為他在哭。於是放輕腳步,沉默地跪坐在積雪裏,就守在田雲逐的身邊。

“在醫院,我一直沒有等到你。”

田雲逐朝他轉過臉來。原來他沒有在哭,而是在笑。如果那稱得上是一個笑的話,也實在是太苦澀的一個笑。那種苦,順著眼眶,一直苦到到薑潯的五髒肺腑裏。

他花了很長時間,消化掉一部分苦澀,才準備好開口:

“我一直都在。”

“送你去醫院的時候,送你搶救,轉院,再從ICU轉進普通病房的時候我都在。我就守在你的病房外麵,一直等你醒了才走。”

田雲逐終於肯朝薑潯揚起臉來。

薑潯以為自己的話,或多或少讓他稍稍動搖了一點點,可是田雲逐臉上的表情其實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轉變。

“可是我沒有見到你。

你現在說你也喜歡我。可是我最難受,最害怕的那陣子沒見到你。我每天數著日子等著盼著的時候,你也一次都沒來看過我。

我努力讓自己不那麽想,可事實就是,從那天以後,你就從我的生活裏消失了。是你讓我以為,我們隻能是陌生人的關係。”

“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為什麽?是因為我的病嗎,潯哥?”

越是接近真相,田雲逐越鎮定下來,他已經能夠直視薑潯霧靄沉沉的眼睛。

“你真的想知道?”

“我想知道。”

“那你先從雪裏起來。”

田雲逐終於握住了薑潯朝他伸出的那雙手臂,發動全力撐住它們努力站起來。隻是他沒想到,自己的兩條腿已經凍得完全僵掉了,失去知覺一樣使不上力氣。

於是兩個人手臂交纏著,失去平衡,一起摔倒在冰涼蓬鬆的雪地裏。

薑潯摔了滿頭滿臉的雪碴子,還不忘蹙著眉頭,著急去看他。

“嗬嗬……”

田雲逐忍不笑了一聲,但真的沒有一點兒力氣站起來了,索性仰麵躺在雪地上。

薑潯也鬆開了手,沒有急著起來。

陽光很刺眼,薑潯恨不得狠狠吸一口煙,再用力吐出去,模糊掉這片灼目的光線。可是田雲逐就躺在他的身邊,於是這個想法被他毫不留情地遏製,轉瞬即逝。薑潯眯了眯眼,看到四周是一片狼藉,被他們折騰得深深凹陷的積雪。

就這樣突兀地開了口:

“我沒再出現是因為老家出事了。

奶奶發病摔斷了腿,我隻能回漠河去。

後來,等我從老家回來辦手續,你已經辦了休學,又換了醫院,跟所有人都斷了聯係。”

“……”

田雲逐就那麽仰臉看著天,沒再說話。因為兩個人挨得很近,薑潯聽到了他有些哽住的呼吸聲。當薑潯撐起頭低頭,自上而下,更仔細地去看他的眼睛,裏麵卻沒有淚濕的痕跡。而是翻湧著一種比流淚更讓人覺得痛心的情緒。

“怎麽不說話了?

你以為我是因為你病了,才不打算再跟你有任何瓜葛了?”

田雲逐搖搖頭,

“你忘了,一開始我就沒幻想你會喜歡我。別說喜歡了,其實我覺得你更應該恨我。”

這句話終於讓步步緊逼的薑潯收斂了一身鋒芒,

“你說什麽?”

“潯哥,保研的事情,我不信你不知道。橫插一腳把你的名額擠掉的那個人是我。毀了你的學業,毀了你前途的那個人是我!”

田雲逐還是流淚了。一小顆眼淚沿著眼尾,掉進雪裏,燙出一個深深的洞。

薑潯心口湧上一股邪火,三兩下把他從積雪裏揪起來。用略帶溫度的手抬起他的下巴,動作有些粗魯地去抹田雲逐臉上若有似無的那道淚痕。

“你以為,區區一個研究生名額就能毀了我?你就是這麽小看我的?”

田雲逐蒼白的皮膚很快在他手指的按壓下顯得有些發紅發青。薑潯鬆開手指,感到一種無力的氣餒,就像不管自己做什麽,再怎麽疼他護他,還是會讓他受傷一樣。

“那個名額,我本來就打算放棄的。”

在薑潯的鉗製下搖搖欲墜的田雲逐攸地睜大了眼睛,

“為什麽?為什麽放棄?是因為薑奶奶?”

“養老的房子被薑永濟賭沒了,奶奶的指望就隻剩下我了。

所以,讀不讀研,留不留京,對當時的我來說,根本就不是一道選擇題。

我能考慮的不是什麽前途,什麽機會。當時那種狀況,我能考慮的隻有怎麽解決奶奶的手術費,住院費。怎麽一邊賺錢一邊看護生病的老人,怎麽設法維持後續的治療和生活。

畢業答辯那次,我放著病情不穩定的奶奶一個人在家,在北京多扛了好幾天。就是希望能輾轉得到一些你的消息。可是你的父母把你保護得很好,我什麽都打聽不到,隻能收拾行李返回漠河。”

“所以,三年的時間,我們就這樣錯過了?”

“聽懂了,就別再管什麽保研名額了。就算它代表著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那種生活也不是我的。不管我有機會成為什麽樣的人,真正的我就是現在,就在你的麵前。

我不在乎,更不後悔。

唯一覺得遺憾的,也是因為你。”

層層疊加在田雲逐蒼白臉頰上的痛苦,也像他們身下的殘雪一樣慢慢消融了,

“既然你早就喜歡我,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從來都沒對我明確表示過什麽,讓我以為那些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的錯覺。”

薑潯扶著他站穩,然後用力摟緊了他。在他耳邊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地說:

“可能是因為那時候太蠢了吧。

年輕,固執,更要命的是骨子裏總有甩不掉自卑。

我那個時候,一個人預想了所有悲觀的可能,然後打著為你好的旗號,不敢正視自己的感情。

我以為自己很成熟,把所有問題都看得很透徹。我以為自己做出的那些決定,既隱忍,又無私,既苦情,又偉大。就這麽自以為是,自欺欺人地走得太遠了。

其實隻是天真懦弱,自私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