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雪宗的山腳下,一處凡間小城裏。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然後呢?你就提了一嘴季識逍的名字?他們就不和你打了?”老麻雀嘰嘰喳喳的。

“對啊。”烏夢榆很不開心,“欺軟怕硬咯,打不過季識逍就來欺負我。”

“我看哪,你們是半斤八兩,一個想著投機取巧,一個想著偷奸耍滑,嘿嘿……”聽風是搖頭晃腦地點評著。

這是張圓圓的木桌,桌上擺滿了片成薄片的烤鴨,乳白色的鴨湯浮動著碎蔥屑,荷葉餅還在騰騰地升起熱氣。

圓臉師姐程若,和藹師兄孟越思,楚明漪師姐坐在另三個座位上。

歸雪宗外的這家小小的烤鴨店,味道可以稱得上是一絕。歸雪弟子常常來這裏小聚。

烏夢榆本來還邀請了鑄劍長老一同來這家烤鴨店的,但是長老說自己需要回去鑄劍。

師姐程若聽得這話“哈哈”大笑:“老麻,你別說她了,今天那一招春江花月夜已經使得很好了。”

“師妹放寬心好啦,十派按照往年的順序輪下來的話,我們第一場對上的應該是幻海閣的人,他們挺好打的。”她又勉勵了兩句。

聽風登時飛起來:“什麽老麻老麻的,我大名‘聽風’,是碧落洲的妖王,注意點你們的稱呼,沒大沒小呢怎麽回事。”

烏夢榆懶得和它多說,直接從這老麻雀身上又揪了根羽毛下來,把它疼得是嗷嗷叫。

孟越思師兄還是很和藹的樣子,臉上總是掛著笑容:“不過今天這麽鬧一鬧也是好事,即使去了十派會武,也有團隊試煉,到時候人心浮動才是禍患。”

程若師姐已經把重劍給卸下來了,劍身擲在地上重重地一響。

唯有楚明漪在這裏如芒在背,她這具身體的原主人,似乎和這兩位內門弟子關係不錯,因而這凡間小城的聚會也把她叫過來。

程若和孟越思這兩個名字,隻在前期的十派會武劇情裏出現過,是不太重要的劇情人物。

反倒是這隻老麻雀“聽風”,後來的碧落洲妖王,隻是主角和反派的陣營都不站,致力於為兩邊同時添麻煩,需要小心應對。

烏夢榆就坐在她對麵,手指纖細而瑩白,正專注在用荷葉餅包鴨片上,幾縷碎發落到臉前——

倒是和平時不太一樣。

她有心想搭話:“烏師妹,你的‘春江花月夜’使得可真好,我原先以為這劍法就是個花架子。”

烤鴨是做得真不錯,肉肥而不膩,荷葉餅薄而有嚼勁。

心情好了許多,烏夢榆也有閑心回答:“啊,師姐以前的想法是對的,它就是個花架子。”

聽風在旁邊“哈哈”大笑,翅膀扇起的幅度大得很:“你這樣練劍法,不怕日後別人說你墮烏家門風嗎?”

“我如何不成器,我祖父也不能把我逐出烏家族譜了。”烏夢榆很看得開,“修劍一途非我所願,平生愛好隻有吃吃喝喝。”

店裏沒有酒,隻有一壺清茶,烏夢榆給師兄師姐們各斟了杯茶,笑盈盈地說:“隻盼各位師兄師姐日後若成了仙尊、劍尊、真人或者得道飛升,別忘了我這師妹。”

程若師姐最先飲了茶,她圓圓的臉和圓圓的眼睛都盛滿了笑意:“哈哈哈我天資不高,劍尊是成不了了,日後爭取當個副峰主什麽的,肯定不會忘了師妹。”

孟越思抿了一口茶:“大道三千,並非隻有劍途一脈。師妹心性豁達,又有大智,修道先修心,師妹恐怕才該照拂我等。”

烏夢榆沒少被人誇過,真心的假意的,誇讚她的容貌,家世,偶爾使出的一兩招驚豔劍法,但被人如此誇讚還是頭一遭。

師兄神色真摯,是肺腑之言。她聽得也有幾分飄飄然了。

聽風在旁邊潑冷水:“放心吧,等以後我回碧落洲,重新做回妖王,你成了一抔黃土,我定為你上柱香。”

烏夢榆又從麻雀身上揪了根毛。

輪到楚明漪了,她端著這杯茶,周圍三人一雀的視線都投過來,忽而覺得有點逼仄。

這位小師妹的結局,她是知道的。這時候若要對烏夢榆說些什麽祝福和寬慰的話,也太違背本心了。

楚明漪笑著說:“師妹家學淵源如此,春江花月夜也練得很好,切莫妄自菲薄才是。”

聽風最是不遺餘力地打擊烏夢榆:“哈哈哈就她那個春江花月夜,別人季識逍練三個月大成,她練三年能小成嗎?”

烏夢榆:“我改明去問問掌門,能不能給宗內加道燉麻雀的菜來。”

孟越思輕哂:“季師弟天資驚豔,也不必和他比,話說回來,十派會武在即,師弟若還不回來,可能趕不上一起去蓬萊了。”

烏夢榆喝著鴨湯,隨口說著:“不知道,大概是已經死了吧。”

話音剛落,小城外的天陰下來。

剛剛的晴空萬裏霎時布滿了陰雲。細雨斜斜地從天空裏飄落,將挨著窗邊的桌子也打濕。

烏夢榆望了望窗外,心下一動,又望了望自己的劍。

劍似乎在若有若無地嗡鳴。

難道是……?也太晦氣了吧。怎麽一提他,他就到啊?

她站起身,臉上卻笑起來:“想了想,出來吃烤鴨,怎麽能不喝酒呢?我去那邊的胡同裏買兩壇桃花醉來。”

她用仙法變幻出一把傘,撐著傘慢慢地走進了雨裏,隻留下一道嫋嫋婷婷的背影。

楚明漪覺得奇怪:“師妹怎麽這麽急?”

聽風“嗬”了一聲。

孟越思師兄笑道:“應該是季師弟回來了。”

程若倒有些歆羨:“師妹的劍是季師弟贈給她的,季師弟出現的時候,會有劍鳴,是真正的靈劍。”

*

歸雪宗的主峰種滿桃花,在凡間流傳的說法裏,歸雪是隱在無窮無盡的山脈裏的桃花峰。

因而這座小城也種滿桃花,寄托對仙緣的期待。

小雨飄飄,烏夢榆隨著紛落的桃花,慢慢走到胡同口,要了兩壇桃花醉,才慢慢地往另一個方向走。

橘黃色的火焰一下子騰起來老高,打鐵的聲音“鏘——”“鏘——”一聲接著一聲。

小城的唯一一間打鐵鋪,一靠近這裏,不斷升起的熱意驅逐走了小雨的寒意。

這裏隻有兩個人,一個中年的打鐵匠,和一個年輕人。

年輕的那人身上並無負劍,唯一的一把劍在打鐵匠的手裏。

手無寸鐵之人,僅僅是站在那裏,就像是一把已經出鞘的劍,尖銳又鋒利。

烏夢榆是修劍的,對這種氣息感受更為敏銳。

打鐵匠正衝著麵前的年輕人解釋著:“公子啊,不是我不想掙著錢,是你這把劍,我真的修不好啊。”

他心裏也是發苦,打鐵打了三十年,還沒遇見過這種事。

今天打鐵鋪破天荒地來了位很尊貴的客人,一來先給了他三十兩銀子,他平時幹一年可才八兩銀子。

客人隻要求修好一柄劍。

可是這劍粗看不覺得,細看分明渾身已經繡完,連接處是勉強用鐵片補了下,是再也修不得了。

偏偏這位客人神色冷漠,周身仿佛有濃得化不開的煞氣,這劍,一看就是沾了許多血的。

打鐵匠隻敢委婉地說,不敢直接拒絕。

“修不好,就別修了,留著破劍做什麽。”一道極悅耳、極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打鐵匠往雨中看去,少女撐著傘漫步走過來,一時間仿若雲蒸霞蔚,她明明走在陳舊的青石板路上,卻像走在華燈高懸的玉橋上。

她走到這個煞氣很重的少年旁邊。

兩張臉湊到一起,打鐵匠恍惚覺得自己這家破敗的鐵匠鋪,也因此明亮起來。

她說:“季識逍,原來你沒死呢。”

烏夢榆左看看右看看打鐵匠裏的這把劍,通體都是漆黑的,邊緣處看起來極為不平整,瞧著是要壞了的樣子。

她伸手接過了這把劍,輕輕挑了個劍花,“啪”一聲劍身碎成了兩截,前麵一截“鐺”地重重掉到地上。

烏夢榆很有點嫌棄:“哎,都壞成這樣了,你怎麽還讓別人修呢?你是不是想碰瓷,說人家修壞了然後賠錢。你這人是真不行。”

站在鐵匠鋪前的,現在距離她不過兩個拳頭遠的少年,終於紆尊降貴似地,偏過頭看了她一眼。

一身黑衣,袖口和衣擺處銀線繡著細細的雲紋。眉眼似遠山,隔著雨和霧看起來更為冷淡。

多日不見,還是如此惹人厭。

季識逍開口:“今天不是休沐日,逃了劍法課,按規矩得抄十份劍譜,或者進日月崖思過。”

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還是如此惹人厭。

但是季識逍神色越冷漠,烏夢榆笑得越開心。

她笑著回:“我不說,你不說,誰知道呢?”

季識逍看了眼她手裏剩下的半截劍,道:“你用出了春江花月夜的第一式?”

烏夢榆剛想謙虛兩句,忽然反應過來季識逍是怎麽知道的。

那肯定是有人在歸雪給他通風報信。

“好啊你不回我的傳音鶴,偷偷和別人聯係,季識逍你這人是真沒禮貌。”

季識逍想起來在鬼哭江的那些黑夜,飛來的傳音鶴就像是黑夜裏的明燈一樣,給鬼王和暗處的其他敵人指明方向。

偏偏一隻接一隻,連綿不休地來。

皆來自烏夢榆。

他嘴角動了動,卻隻對鐵匠鋪老板說:“給我一把普通的鐵劍便可。”

烏夢榆湊過去,笑眯眯:“老板,給他柄最好的劍,我們季大少爺,不缺錢。”

打鐵匠手忙腳亂地遞出一把上好的寶劍。

雨驟然大了幾分,平地裏生出一個驚雷,天空如被墨染。

季識逍收下了劍,眉目冷淡:“回歸雪嗎?”

“我不回。那拜拜,我還得和師兄師姐喝酒呢。”烏夢榆指了指遠處的烤鴨店。

季識逍這人是不沾酒的。

桃花瓣簌簌而落。

季識逍朝著歸雪宗的方向準備禦劍而歸,而烏夢榆拎著兩壇桃花醉,準備回烤鴨店。

小城的街道深處,忽而傳來幾聲急促地吼叫,不像是人聲,像是什麽動物的嚎叫。妖物的氣息像水波**漾開一般。”

季識逍握著劍,望向一個方向,身上氣質更如冷冽冬雪:“走不了了。”

烏夢榆問:“你的仇家?”妖物的氣息很明顯是直直地衝著季識逍來的。

“不知道。既然是衝著我來的,你先走吧。”

他向著聲音來的地方走去——

走、走不動。

他的衣角被一隻手給牽住了一點點。

烏夢榆往季識逍身後一站:“啊我也想去看看,不過好害怕呀,季識逍你走前邊探探路。”

她的手裏還撐著傘,自然不會好心把傘分給季識逍,隻是用傘把自己罩住。傘邊貼到季識逍的背上,浸出幾道水痕。

*

坐在烤鴨店裏的一行也聽到了妖獸的響聲。

程若反應很快,登時把重劍負在背上,準備出門一看。

聽風吃得太抱了,翅膀耷拉在兩邊,耳朵豎起來關注著動靜。

隻有孟越思沉吟道:“像是妖獸之類的,但是歸雪宗按理應當是鏟除完了的。我猜想,應當是某種幻術。不用怕,我們出去瞧瞧。”

楚明漪一開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直到聽到這句話才恍然過來——

季識逍、雨天、小城、妖獸、幻術——

“師兄,這座城叫什麽來著?”

孟越思看她一眼:“渭城。”

她心頭大震,卻又什麽都不能說。

按照原著的劇情,季識逍第一次觸碰到“春江花月夜”的圓滿境界。就是在渭城的雨天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