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芷我心。”

烏夢榆讀了一遍, 即使她不認識作畫之人和這畫中之人,可也不難想象到曾經旖旎的情思和熱烈的愛戀。

可惜,她無從知道這往事的結局了。

窗外的星光忽明忽暗, 烏夢榆望著天光,終於在某個瞬間, 天空完完全全地亮起來。

烏夢榆估摸著時間, 用著法寶從這衛氏城池逃了出去。

恰好與她爹娘碰上麵。

烏茂庭手裏疊著剛剛那幅展開的畫卷,盡管身上掛了些傷, 可依然是眉眼舒展開:“他們老是派人來我歸雪探查這探查那的,總算被我們逮到一回。”

有了這幅拓印的畫來, 歸雪宗也能窺知出一二碧海垂星劍來。

薑辭月手裏的靈力運轉著, 淡綠的光流轉在烏茂庭的傷口上,道:“那衛氏這些年也衰微了不少,我見那衛盛年的劍法是遠不如昔年了。”

烏茂庭“嘖”了聲:“他們從前使碧海垂星劍,還有幾分風骨在, 現在盡鼓搗些邪物,煉就了什麽攝魂鈴的, 真是傷福緣哪……”

烏夢榆:“爹娘你們太過分了, 打架這種事居然不告訴我, 我可以在城裏躲了許久,好無聊……”

“哈哈哈,你再練練劍法,下次一定叫你!”

“……”

*

魔門北境已經是偏遠之境,自烏茂庭來此大鬧一場之後,此處更是戒備更加森嚴。

那間偏遠的, 鮮有人踏足的衛氏少主昔年住所, 在長久的寂靜之後, 卻又被人闖了進來。

回溯法陣的虛影,一直追溯到這個地方。

鋪滿星光的天空,浩瀚的雲煙,無處不在似在流淌的碧海垂星劍法——

季識逍推開房門望了望,此處早就沒有人了,隻有一處曾在此處駐足的身影。

在回溯法陣裏,他慢慢走過去,站在烏夢榆的身側,陪她一同望著這幅寫著“清芷我心”的畫。

這百年前的往事隻埋藏在這畫裏,無人再能窺知它的全貌。

就像他的往事一樣,埋藏在往生洲的風雪裏。

他看見烏夢榆的身影走到窗邊,有星光打在她的臉上,光影一同交織身上,她神色裏難得多了幾分笑意。

他也站在了窗側,仰頭望著天空,盡管他所望的天空,隻是一片萬裏無雲,微微泛著藍的尋常的天光。

聽風連日奔波,萎靡了不少,耷拉著腦袋:“小季,你說你這是何苦呢,他們也不是沒給你發傳音鶴,你回一下讓他們等等不就行了……”

何苦如此累,一路追尋,一路也追不上。

季識逍:“我不知道要如何回。”

聽風:“啊?”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複故人,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姿態再重逢,盡管一切都還在沒有發生的時候,他依然不知道該怎麽做。

隻有一個無論如何也無法斷絕,即使斷絕在曾經那樣冰冷的風雪裏,卻依然春風一過,又複蘇的念頭。

隻想再見一麵。

*

“懷穀方丈好,不知可有什麽我能進黃泉淵的方法?”

大慈悲寺佇立於往生洲深處,這幾日的雪更將此處覆得滿滿當當,唯有寒梅依然端坐風雪裏。

烏夢榆和父母趕往此處,所為商議鎮壓破軍之事。

靜室之內,熱茶的霧氣似輕煙渺渺於此,火爐裏的炭泛起些暗紅,溫暖源源不斷地傳來。

懷穀方丈聞言,隻是略帶訝異地看了看烏夢榆:“烏小友所言,是已經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嗎?”

烏夢榆:“我知道,此次特來向方丈道謝。”

既為多年前相護之恩,也為前塵您犧牲自己以全大義之情。

“我們沒能取得滄海月明珠,可我將如意劍訣練到了……”她從碧吾飛升的事情開始說起,一直到無緣取得滄海珠,隻中間隱去了她曾看到過的前塵往事。

如果知道自己其實是書裏的人物,知道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結局都是注定好的,連佇立在此為了鎮壓破軍而存在的大慈悲寺,也隻是書中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其實這是件很不幸的事情。

懷穀方丈打量著窗外的皚皚白雪,再道:“烏小友,黃泉淵是至陰至邪之地,你是無法進入黃泉淵的。”

烏夢榆頹然似地坐在原處,道:“那我能等在這裏嗎,我派中長老曾約定從黃泉淵出來之時將通過大慈悲寺的出口處。”

懷穀方丈笑:“這是自然。至於滄海明月珠一事……就先擱置吧。”

方丈略微沉吟一會:“還需要小友去一趟白玉京呀。”

烏夢榆抬眼:“白玉京?”

懷穀方丈身後的窗裏盡是落下的白雪,他道:“正是重鑄舍利子所需的最後一樣靈物……老僧翻遍了典籍,再幾經推演,那千千結正在白玉京啊……”

烏夢榆:“可是,我該如何去白玉京呢?”

懷穀方丈踱步走著:“以大慈悲寺百年功德昭告白玉京,可以打開一天的入口,到那時候就可以進去了。”

大慈悲寺百年功德,僅僅是聽上去,就已經是很重的分量了。

懷穀方丈:“不瞞小友說,我大慈悲寺曾經派過高手去白玉京尋千千結,可都是铩羽而歸,故而打開入口,也想讓各派高手,還有你們這些少年英傑都試上一試。”

烏夢榆:“……可是,白玉京和黃泉淵不是陰陽兩麵嗎,若我們去了白玉京,那……”

黃泉淵也要進去同等分量的人……

懷穀方丈的神色同當年義無反顧赴死的時候一模一樣:“那自然是由我大慈悲寺這些老骨頭填補上空缺,小友放心,我等從黃泉淵裏過一遭,當是性命無憂的。”

烏夢榆:“方丈既有所托,我必不負此望。”

*

接下來的時日,烏夢榆同父母在大慈悲寺住了下來。

黃泉淵的音信遲遲不來,她也隻有等在此處,每日除了練劍便是與父母聊天。

這日清晨,天光剛剛大亮,她便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意,春風好似透過窗的縫隙慢慢地流了進來,鼻尖盡是青草的氣息。

推開房門往外走,隻能看見台階縫裏冒出來的青草,爭先恐後般落在陽光光輝之下,往日裏總是壓著厚厚雪的古樹,此時轉瞬便抽出新芽,接著碧綠的葉片厚厚地鋪在樹枝上。

寺門大開著,殿門處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幾乎看不見尾巴在哪裏。

耳畔除了樹梢間葉子拂動的聲音,便隻剩下了隱隱的私語聲和沉穩的頌讀佛經之聲。

烏夢榆穿過這道長廊,到了主殿之前,便見懷穀方丈和悟憫方丈在壘起的高台之上,而其下已坐滿了許多凡人。

“雖至春日裏,可風雪才為人間常景,諸君多年來住此,實在是辛苦了……”

接著方丈們便翻至佛經某一篇,開始講解佛法來。

大慈悲寺的許多弟子,如今宵,也走在稍後方的人群裏,時不時講經解惑。

她想起來在前塵裏,方丈們也曾言過春來之節時,是往生洲唯一不會落雪的時刻,佛相降臨於此,正適合開壇講經。

可惜,她直至死前,也沒能等到這一天。

為什麽,這一次的春來節會和前世不一樣呢。

“烏施主——”

烏夢榆抬眼望過去,十二小和尚站在她身側,他容貌端正,小小年紀儀態不俗,他行了一禮道:“這是我們往生洲的春來節,今天才開壇講經的,隻可惜我們寺裏不種別的花,施主若覺得無聊,可以去外邊看一看,應該是開了許多花的。”

他略微顯現出小孩子的稚氣來:“這次錯過了,可得再等一年了。”

烏夢榆點點頭,笑答:“多謝,不過我從歸雪來此,倒覺得風景也是美不勝收。”

她又問:“這裏來了這麽多人,我看好多人都風塵仆仆,像是專程為了來聽這堂佛法課……每一年的春來節都是這樣嗎?”

十二點頭,又搖頭:“是,今年有稍許不一樣,據方丈推算,該是碧吾樹飛升一事影響了世間因果,這才使得春來節比往年提前了。”

“方丈隻能在七天前以佛法昭明往生洲的所有人,今年許多人都沒能趕過來呢,要是往年,我們這寺裏可真沒有能坐人的地方。”

“原來是這樣。”

烏夢榆也找了處地方,在人群的角落裏坐下,聽這次的佛壇講經。

細碎的光影浮動在身上,綠葉簌簌而落,人群裏的竊竊私語聲聽起來也與景致和諧。。

她略微走神的時候,偶然瞥見牆上一株藤蔓上悄悄地開了一朵紅花,花瓣略略在風裏震顫,這該是大慈悲寺裏唯一鮮豔的顏色。

恰巧這時候從天際飛來了一枚小小的傳音鶴——

“小烏,我和你爹一大早收到密信,說有歸雪的叛徒流落大慈悲寺一帶,便急急出門代行戒律堂之責了。”

“對了,剛剛長老傳信過來,說是已經找到流落黃泉淵的弟子,還說小季先行一步,從黃泉淵裏出來了,你這下可別擔心了。”

太好了。

烏夢榆急急回複,“那長老有提過是何時,從哪個地方的出口出來的嗎?”

她再也聽不進佛法,再拿出傳音鶴,這是附著季識逍神魂的傳音鶴,相隔遠三千裏便不能到了,所以之前她沒有發過一隻。

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季識逍是從哪裏出來,現在在哪裏。

不知道他想往什麽地方去……

她猶豫著,還是對著傳音鶴道:“季識逍,你現在在哪裏呀?我來找你呀。”

這隻傳音鶴掠過地麵上的光影,掠過樹上的枝葉,掠過牆上的紅花,然後又晃悠悠地回到了寺門前。

悠揚的鍾聲從高處重重傳來,幾乎令人神思空明,一聲比一聲更長。

在這鍾聲之下,懷穀方丈含笑的聲音響起:“上午的講經便到這裏了,下午時分再接著講。寺內已為諸位準備好了素齋……”

烏夢榆抬眼望向傳音鶴落下來的地方,心仿佛也隨著它一起落下來了——

殿門之前,那人接住這傳音鶴,另一隻手上還握著劍,衣角雲紋翻在春風裏,眉宇裏還有些鬱色,他的眼神先落在傳音鶴上,仿佛意識到了什麽,立即抬眼望了過來。

麵容上覆著層天光,可是眼睛裏依然如浸過薄冰,看過來的時候,像有冬日疾馳著,朝她一個人呼嘯而來。

烏夢榆動了動唇,卻發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像有什麽急切的感情即將噴湧而出,卻齊齊堵在喉嚨口,越想要說卻越說不出口來。

人群漸漸散去,許多許多人穿行在他們之中,高談闊論之聲不絕於耳。

可是烏夢榆忽然覺得自己的世界寂靜了,她的心跳聲比剛剛的鍾聲還要過,正猛烈地震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