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也隨風簌簌而來。

烏夢榆穿過重重的人群, 炫目的光華在眼前炸開。

明明隻有幾步路,等她終於站到季識逍身前的時候,卻輕輕喘起氣來, 好像就此耗掉了許多的力氣。

“你怎麽……到大慈悲寺了?”

這隻是一句平常的問話,可脫口而出那一瞬就帶上了哭腔。

“我今天……剛剛才收到你的消息……我本來想在這裏等你……但是……”

她越說越覺得難過, 置身於春來節的暖風下, 卻依舊被拉回到風雪的夢魘裏,幾乎悲痛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就是再見一麵的感覺。

少女的模樣, 和回憶裏和想象裏,和幻影裏一模一樣, 終於是可以觸碰到的了。

季識逍身上像披著寒露一樣, 他伸出手來,兩隻手還是落到了烏夢榆的臉上,將落下的淚水緩緩擦去了。

隻是觸碰之時,有腳落實地之感, 卻也還有腐爛在血肉裏的悲痛感。

他道:“從碧落洲回來的,一路上耗了些時日, 好在沒有錯過這春來節。”

——“等你回來的時候, 差不多也是春來節了, 到時候總能出大慈悲寺了。”

前塵往事與今朝幻影通通糾纏在了一起。

可是他越擦,這淚水越止不住——

“那你為什麽不發傳音鶴告訴我啊……我可以先去什麽地方接你……不用等到……”

烏夢榆斷斷續續地說著,落下不曾止過的淚水。

季識逍:“你先別哭好不好。”

此處人來人往,終究不是說話的好地方,他握著烏夢榆的手,到了主殿的另一側, 在這長出新芽的樹影之下, 少有人從這裏經過。

剛在此處站定, 季識逍依舊聽見身側之人不停的抽泣聲,他盯了烏夢榆一眼,終於抱住她,問:“你到底在哭什麽啊,告訴我好不好啊?”

這是一個很用力的擁抱,在這熟悉的溫暖裏,她總算從剛剛翻天覆地一樣的悲痛裏舒緩過來。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啊,明明我們可以提前幾天見麵的……”

“為什麽啊……我真的很想去黃泉淵找你的,但是,我進不去……”

“……”

她翻來覆去說了許久,其實都是些車軲轆話,想到哪裏說到哪裏,根本不像她往日的樣子。

最後,她說:“季識逍,大慈悲寺好冷啊,往生洲好冷啊,隻有今天,隻有春來節這一天,是溫暖的,明天又會下雪了。”

“我從前在歸雪,有些時候覺得終年不敗的桃花好膩了,但是來了這裏,我好想回歸雪,它真的,太冷了太冷了,我再也不想看見雪了……”

季識逍從一開始就覺得,她的手很涼,身上也像是在風雪裏浸泡著,他沒有問為什麽,而是道,“不會冷了,即使春來節過了,即使有風雪從此過,也不會冷了。”

拂麵而來的春風似要一起作證,他的話是真的。

他直視著烏夢榆的眼睛:“既然等到了,我們回歸雪吧,永遠不來往生洲了可以嗎。”

她好久沒有回歸雪了。

烏夢榆搖搖頭:“其實,有一樁事,我也是才剛剛知道,我並不是我父母的親生孩子……”

季識逍:“我知道。當時在南雪城,碧吾前輩告訴我的。我當時怕你覺得傷心,沒有告訴你。抱歉,你是在為這件事傷心嗎?”

烏夢榆:“不是。隻是我現在還不能離開這裏,既有這樣的身份,我必須幫大慈悲寺將破軍鎮壓。”

季識逍站在樹影之下,眼神動了動,他明白了,前塵裏他不知道她舍利子的身份,所以不解她為什麽一定要留在大慈悲寺。

烏夢榆覺得季識逍的眼神瞬間就變得沉鬱了,她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小聲問:“你可以陪我一陣嗎?”

季識逍偏過眼來:“為什麽要這樣問?”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你以前從來不會這樣問的。”

即使是在他們老是吵架,關係最劍拔弩張的時候,烏夢榆也永遠不會有這樣請求的語氣。

他想一想,她以往的語氣該是理直氣壯:“季識逍你必須得陪在我身邊,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季識逍覺得自己,好像隱隱約約猜到了什麽,其實很好猜,但是他任憑這個模糊的念頭橫亙神識裏,沒有敢細想。

他此刻的眼神裏帶著逼視,好似天地明心劍出鞘的時候,明亮的光讓所有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烏夢榆沉默一會:“我這隻是一個問句呀,我以前也問過你吧……”

季識逍:“不會,你向來隻顧自己的想法。”

烏夢榆:“那我現在顧你的想法不好嗎?”

季識逍:“以我們的關係,你也不該問這樣的話吧,你覺得,我會拒絕嗎?”

烏夢榆下意識就想起了,往生洲裏,她剜除季識逍劍骨的時候。

下意識,是這些回憶沒有一刻在腦海裏停息,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可是悲痛感沒有絲毫減輕,永遠沉淪在暗無天光的過往裏。

她擔心,就像曾經一樣,如果季識逍不來找她,也許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這一次,如果,還是因為她又遭不幸該怎麽辦。

不會的,不會的,她的如意劍訣隻差一點點就大圓滿了,晏浮瑾還在黃泉淵裏,父母和懷穀方丈都沒有死。

她明明覺得這次一定會不一樣了,明明很自信的——

可是,那一點微弱的不安還是在這春風裏像被風吹越燒越旺的火。

“季識逍,你還記得木長老嗎,還有那些無緣無故變得很奇怪的同門,他們其實……”

傳音鶴從天空裏直直地落下,聽風總算從暈頭轉向的狀態裏蘇醒過來,得意洋洋地扇著翅膀,道:“我可老遠看見烏長老和薑長老回來了,喏,他們的傳音鶴——”

傳音鶴裏正是薑辭月的聲音:“小烏,我聽大慈悲寺的弟子說,小季到了,你們現在在哪呢?”

這樣一打岔,剛剛還有勇氣說出來的話,此時忽然失了氣力。

烏夢榆道:“我們先去見見我爹娘吧。”

*

薑辭月聽聞季識逍是從碧落洲禦劍過來的,連忙搭了搭他的脈搏,再以靈力探查他的經脈。

這經脈本來好似枯竭,可還是有那麽些微弱的靈力從角落裏冒出來,一探就知是為了激發靈力,而服用了不少丹藥。

她歎著氣:“你這孩子,怎麽老是這樣不顧惜身體,你說說,這一路上耗費了多少丹藥,這毒性可在你體內日積月累啊。”

季識逍:“我怕錯過與前輩們相會,所以多用了些靈力。”

烏茂庭:“這可萬萬不行啊,你也別嫌我嘮叨,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現在嘛,境界遲遲不突破,有時候覺得靈力運轉有滯礙了。”

聽風坐在桌子上,剛想道季識逍他不是從碧落洲來,而是先去了南雪城,又到魔門北境,再到大慈悲寺來,沒好好休息過一天。

可是季識逍此前讓它不要告訴別人,作為一隻誠實守信的麻雀,它也隻能住嘴。

薑辭月開了不少藥,道:“接下來幾天千萬別動靈力了,也別練劍,好好休養吧。”

“我給你開的是助眠的方子,小烏,你每晚盯著他喝下去,可千萬別讓他晚上又偷偷練劍了。”

烏夢榆應得很快:“好。”

季識逍:“多謝前輩。”

*

暮色四合時分,來寺廟裏聽講經的凡人也陸陸續續啟程回去了。

“每一年都說春來節的時,有佛相降臨,我怎麽從來沒感覺到過啊……”

“哎呀,要我說,這懷穀方丈才是活佛呢,待我們這些凡人也這般好。”

“可惜啊,春來節要過了,又得等一年了……”

許多人的碎語散落在風裏,腳步聲隱隱約約,而黃昏的剪影飄落於台階上。

烏夢榆同季識逍並肩走著,她手裏提著一個食盒,道:“娘給你開的藥已經熬好了,你不然現在就喝?”

季識逍:“太陽還沒有落山,我現在去睡覺嗎?”

烏夢榆:“……也不是不可以,你好好休息,養精蓄銳?”

季識逍倒也沒拒絕,從她手裏接過了食盒,隻問:“你之前說你必須幫大慈悲寺鎮壓破軍,是要怎麽做呢?”

烏夢榆:“方丈說,讓我們去白玉京取得千千結再言其他的。”

季識逍:“好。”

他將將那碗還冒著熱氣的藥一飲而盡,再吞下兩枚丹藥,道:“那我去睡了?”

烏夢榆點頭:“好。”

她的臉被黃昏時的光所籠罩住,也有了幾分瑰麗和溫柔的色彩,眼睛裏也染上橘黃的色彩,實在太過明亮。

季識逍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一會。

烏夢榆指了指後邊:“那我也先回房了。”

她先轉過身,邁的步子很慢,還在想著不如她晚上溜到季識逍房裏去吧,反正他睡著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季識逍也慢慢轉過了身,他盯著地麵上黃昏落下的影子,隻有他一個人的影子。

他走了兩步,風吹得他的心不安起來,可這兩分不安裏,忽然夾雜了幾分狠意。

這感覺就像這風一樣,不知從何而來。

他停住腳步。

烏夢榆聽得身後的腳步聲忽然變得急促起來,而且越來越近,她剛剛轉身看了看,便見季識逍到她身前,捧著臉就這樣吻了下來。

在這溫柔的黃昏裏,可是吻並不溫柔,唇齒間還有微苦的藥味。

他親得很用力,連同撬開牙齒的時候,也帶著種不管不顧的意味。

明明他的人和劍長年都是冰冷的,可這個吻如此熱,像是,一定要傳遞過來什麽燃燒殆盡的感情來。

他們的影子交錯在身下,夕陽終於一點一點地消隱於天際,最後,他們的影子隱在黑暗裏,好似融在了一起。

作者有話說:

很抱歉大家,我把109到112章全修了一遍,之前寫的時候覺得情緒不到位,實在沒辦法打動自己qwq

我知道這樣很影響閱讀體驗qwq,真的很抱歉很抱歉qwq

接下來更新也不能穩定,盡量寫完一個情節點再發這樣,不然真的每天都很焦慮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寫好

非常非常非常抱歉,謝謝大家看到這裏。

(www這篇文都寫到這裏了,雖然我水平真的有限,但還是想盡全力給人物一個圓滿的結局,想把結尾結得漂亮點www)

感謝大家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