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門北境離南雪城也就三天的路程。

此處北境依然是春暖花開, 一派明媚之景。

盤桓於此的衛氏以金鐵鑄就城牆,以青磚鋪於地下,種花以牡丹絕色, 半分看不出魔門的肅殺之意。

烏茂庭從前沒少來這地方,這一次來也是輕車熟路, 輕鬆帶著他們混進了城裏。

這城中的模樣, 與平日所見的城池並無太大區別,甚至還沒有南雪城裏的景色雅致。

烏夢榆覺得無趣:“爹, 我怎麽覺得這裏也沒什麽意思呀,看起來灰撲撲的。”

薑辭月笑:“衛氏以碧海垂星劍聞名, 素有一劍動微海之名, 能有這樣劍法的地方,又怎麽會不美?”

“耐心等到晚上吧。”

烏茂庭嘴一撇,開始在城裏布陣,在衛氏的地盤上, 自然隻能布些隱蔽的陣法,諸如大殺陣這些是斷然不行的。

烏夢榆跟著他爹, 幫著做些雜活, 以他們的腳程, 很快在城裏溜達了一圈。

烏茂庭布陣之時,並無多餘的講究,隻獨獨避開了一座宅子。

那宅子大門緊鎖,其內的樹長得比旁的高許多,青苔爬滿牆上,一靠近便能感到一絲陰寒之氣, 該是許久都沒有住人了。

隻是這裏所有的宅邸上都寫著“衛”, 卻是不能知道這是何處人家了。

“爹, 您是在衛氏還有故識嗎?”為何獨獨不在這裏布陣。

烏茂庭道:“這倒沒有,隻是原先那宅子裏住的是……”他停頓下,“你該知道百年前我歸雪弟子從麒麟秘境裏出來,卻反被截殺之事吧?”

“我知道。”這段曆史早被長老們翻來覆去地講過,有位長老每次提起都忍不住落淚。

“那打頭的仇敵是衛氏。我歸雪縱然與昔年的衛氏之人仇可不共戴天,但是,當年也有人曾救過我歸雪的人。”

“昔年的衛氏少主,他放過了歸雪最年邁的前輩和最年輕的弟子,隻可惜後來這幾人被其他魔門之人所傷,沒能救回性命。”

城裏的風忽然緊了些,天色漸暗,喧囂聲卻忽然大了起來。

“那裏曾經住的就是這位魔門少主。”

烏夢榆明白了。

這仇恨之事無從消弭,可是人的感情又如此複雜。

她岔開話題,想到另一件事,“百年前的十派會武,那一場贏的人是宋盞師姐吧。”

“是啊,那孩子也是可惜了。”

能從魔門截殺裏殺出血路來,最當之無愧實至名歸的十派魁首。

“那為什麽一直沒有聽說過宋盞師姐的下落了?”

烏茂庭沉默了一會,道:“那孩子,修行之路也很坎坷……”他似是不願多說,長長地歎息一聲,“後來她去白玉京,也再不知道消息了。”

*

季識逍慢慢走了過去。

不知從何而起的風將他發絲和衣襟一同吹起來,偏偏眼睛不曾為風動分毫。

他一直走到烏夢榆的身前,望向了這個人。

寥廓的天地裏,風好似從亙古,從遙遠的前塵,穿過那麽多時間,一直吹到了此時。

——“永遠也不要出現在我眼前了。”

她坐在此處,坐在這台階之上的時候,在想什麽呢。

烏夢榆的眼神一直凝結在天空之上,眼睛裏映出一絲淺淡的光,然而慢慢地,好像淚水就盈滿了。

季識逍伸出手來,手指落在她臉頰上,剛剛好能接住那滴淚水一樣——

隻可惜,回溯法陣僅是過去的虛影。

那滴淚還是穿過他的手指,不可阻擋地,落到了昔日的夜風裏。

季識逍的手就那樣在虛空裏僵了僵。

聽風飛得高高的,又立即飛下來,“小季,我看回溯法陣裏,他們的方向是往衛氏去了……欸欸,不然我們在這裏等等吧。”

明明也沒有接住淚水,可是冰涼的感覺仍從指尖上一路泛到心頭,直至心頭上也凝出許多冰渣。

他稍稍一抬手,總覺得自己呼出的氣都帶著陰冷之氣。

劍驟然懸停在虛空裏,季識逍加持了一道“無影無形”的法決,臉色平靜如昔。

即使耗費如此多時日,日夜兼程趕往南雪城裏,卻撲了一場空,也從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失望和期待來。

聽風的聲音隨即碎在風裏:“小季,你這禦劍術是從哪裏學的呀,風要把我的毛吹禿了……”

*

這衛氏之地著實奇怪。

天色暗下去的時候,星星接二連三綴滿天空。

這座在白日裏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城池,如蒙塵明珠拭去塵那般,星光高高地垂落而下。

天空裏,忽而倒映出了一片靜靜流淌的海,隱在星星之後,看上去真像是夜空裏的海。

“無妄海……”烏夢榆喃喃,這海的模樣像極了通往蓬萊島的無妄海。

“衛氏的碧海星垂之劍,便可見於此了。”母親薑辭月站在身側。

一陣鏘然的出鞘之聲霎時響起,遮蓋過天地裏所有的聲音。

烏夢榆往聲音來的地方看去,看見一片青衣執劍之修士,密密麻麻排在城裏任何的空地上,街道上,連樓閣之頂也有劍光閃過,他們手中整齊地向前一撩,劍光裏落滿此時的星光。

“嗬——”暴喝聲隨著每一劍出而來,震顫在天地裏,唯有星光仍然如漫流的瀑布般流淌而下。

碧海垂星劍原來是這樣練成的。

烏茂庭手裏祭出三麵陣旗,其在虛空裏旋轉一圈,**起一圈漣漪,“小烏,你跟著他們一起練,我以回溯陣法將此處之景記下來。”

“是!”

霜翹劍的光華一閃,烏夢榆的心緒放在星空裏的碧海之上,再望向碧海星垂劍的一招一式,手中劍乍然出如冷月,牽到一縷星光而來。

薑辭月眼裏也有詫異,“小烏,你離開我們這些日子,劍法上著實進益不少。”

烏夢榆笑道:“是呀是呀,我這段時間練劍可辛苦了,你們要好好犒勞我才行呀。”

薑辭月笑笑:“回歸雪後,讓你爹天天給你做飯。”

陣旗之下,先前布置在城裏的陣法紋路齊齊有光閃過,城池之上驟然升騰起白霧,隔絕掉星海。

而一副長長的空白畫卷舒展於霧裏,將此刻的星海之景迅即拓印在畫卷之上。

衛氏的修士紛紛停下手中的劍招,互相望了望,劍的嗡鳴聲一陣陣傳來,若無星垂,則失去了練這劍法的最好時機。

“這是怎麽回事?什麽敵人來犯?”

“在魔門之中還有人敢對我衛氏動手,既動手了,為何又做此等藏頭露尾之事?”

——“烏老兒,又是你!真當我衛氏是何等地方,豈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此聲音聽起來頗為沙啞,可憤恨之情滿溢,輕易就鎖定了烏茂庭的位置。

烏茂庭哈哈大笑兩聲,一手接過一麵陣旗,風中白霧便隨陣旗流動而流動,他高喊著,“衛盛年,多年不見,你這修為是絲毫沒長進啊。”

他飛速又小聲地對女兒道:“我得和這老不死的過幾招,你自己找機會逃出去,機靈點啊。”

薑辭月輕輕一笑:“小烏你先找個地方躲著吧。”

烏夢榆還未回過神來,便見她爹娘齊齊飛進了雲霧裏,三麵陣旗似流光跟著他們而去。夜空裏的星星同地上的陣紋一齊忽明忽暗。

那些青衣修士也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腳步踏在枯枝、房簷上的聲音一片一片傳來。

烏夢榆拿著劍往後撤去。

彌漫的白霧時而像是透不過任何景致,時而陣法一變霧也跟著散。

好似整座城裏的人都來追殺她了一樣。

烏夢榆心念一動,手中出了如意劍訣的最後一式,此一式她即使是在殺破軍劍靈的時候,也沒有用出來過。

劍光一閃,明媚的金光卻並不刺眼,像永不落下的黃昏時的光。

青衣修士們來此,隻覺置身於佛法浩瀚之中,眼前除了此光之外再也無所見。

然而向前是無邊佛法大道,可隱隱又殺機伏在路途上,是真正置於生死之境的古怪的劍法。

烏夢榆挽了個劍花,將霜翹輕輕合上鞘,飛快往後邊跑。未多加思考,她竟然躲進了此前那座偏僻的小宅院。

幽深的青苔爬滿整座院牆,腳一踏進此座院落便覺得一陣陰涼。

烏夢榆的臉幾乎是立刻就白了白,從曾感受過死在往生洲的雪裏之後,她對於寒冷就變得難以忍受起來。

她隨意推開間房門進去,體內不自覺開始運轉心法,才稍稍驅除了寒意來。

窗外地星光忽明忽暗的,也不知什麽時候她爹娘才能打完。

想以她父母和那位衛氏老兒的比試,也必定是場大戰,隻可惜她用紫微瞳術看了看,什麽也沒看見。

烏夢榆再借著星光看了看這間屋子,看這布置,該是間書房,隻是處處蒙著灰,該是許久沒有人在此了。

唯有牆上掛著一幅畫卻還是嶄新的模樣。

烏夢榆湊近了瞧,先看的是落款,隻寫“作於滄海年”,算算時日,這得是百年前的畫了。

畫中是一位持劍女子的背影,穿行在繁花盛開的之所,有花瓣飄飛在她發絲和衣服上,可偏偏未出鞘的劍仍給她添了幾分颯爽之感。

隻在畫的一角,以極其清瘦的字體,寫著這樣幾個字——

“清芷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