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盞茶室裏的燈, 一直過了許久才熄滅。

烏夢榆並不知道他們的聊天內容,隻是聊天後,父母的神色看起來仍是鬱鬱。

父母同薑懷芷的事, 站在她的立場上,實在沒有資格去評說什麽。

“娘, 今晚能陪我一起睡嗎?

烏夢榆身上帶著夜晚的寒露, 臉色慘白,連眼睛也好似在水裏浸過一回。

薑辭月隻覺心疼, 將女兒抱進懷裏:“好,陪你一起。這是怎麽了呀?”

烏夢榆不自覺語氣委屈起來:“我總覺得, 這裏的夜晚好冷啊。”

當夜, 薑辭月同她一起躺在**,拍著她的肩:“小烏,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我看你這出去一趟, 看起來多了不少心事……”

“以前我總盼著你們快些長大,快點看到這世間的諸多風景, 可看你如此愁眉不展, 又覺得, 還是不要長大為好……”

薑辭月想了想,伸出手來撫著烏夢榆的頭發:“很對不起,今日不該叫你等在外麵的……小烏,雖然你身份諸多曲折,但在我心裏,一直把你當作我親生女兒的。”

烏夢榆反應過來, 急急道:“娘, 我知道的, 我沒覺得有什麽,我隻希望你們都好好的。”

薑辭月似是歎息一樣,“今天見到了懷芷那孩子,我這心裏總覺得沉甸甸的。其實這百年我也想過很多回,自己此前做母親實在太不稱職……”

烏夢榆往母親懷裏靠得更深。

“偶爾會想著帶你們一起回到我和你爹初遇的地方,在芷榆樹下重遊……這樣的願景,也不知何時能實現……”

薑辭月看向烏夢榆:“在笑什麽啊。”

烏夢榆望著母親:“我從前總聽我爹說起你們的故事,還從未聽娘說過,現在聽來,倒覺得是完全不一樣的故事了。”

薑辭月也笑了笑:“其實算不得如何波瀾壯闊,我昔年自思渺山學醫出世遊紅塵,你爹正與劍尊大鬧一場,離開歸雪說是此生不學劍法……”

“後來我以為他是不通仙法的哪家大戶人家的紈絝子弟,他以為我手無縛雞之力……”

“之後也無非是一些在凡間降妖除魔的故事。”她提起來的時候,眼角眉梢都是溫柔的神色。

說到這裏,薑辭月倒想起來另一樁事。

“小烏,你怎麽樣呀,如今可有什麽心儀的人?”

烏夢榆一怔。

薑辭月立刻就覺得女兒的眼神變得悲傷了,由內而外所彌漫的,比夜色還要濃的悲傷。

“怎麽啦?是憂心婚約嗎?沒事的孩子,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小季也沒有關係,劍尊和我們都不希望你難過。”

“不是的。”

烏夢榆握住母親的手。

這一瞬她好似又置身於往生洲的風雪裏,從前沒能說出口的話終於有了重來的機會,“娘,不是的……我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

可是,可是——

這是想起來就覺得很難過的喜歡。

“娘,長老們有消息說什麽時候從黃泉淵裏出來嗎?我感覺,我好久沒有見過季識逍了……”

“現在還沒有,我明天幫你問問。”薑辭月看著她道,“既然你也喜歡他,那我就不擔心了。”

烏夢榆點點頭。

“好好休息吧小烏,我總覺得你清減了不少,還是小姑娘,就不要有這麽多煩心事了。”

“沒有啦,隻是這些日子吃得不好,你若叫爹給我做點好吃的,肯定很快就胖了!”

*

這個夜晚睡得很踏實。

第二日,烏夢榆是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的。她老爹的聲音很有穿透力地傳進來——“起床了起床了,你們看看都什麽時辰了,今天可還有正事要做。”

烏夢榆窩在被窩裏,母親先去開的門,“孩子這麽久都沒休息好,你也不要這樣催。”

烏茂庭板著臉:“今兒可還要去衛氏呢。”

烏夢榆慢吞吞道:“爹——我醒啦我醒啦,您又不做好吃的,幹嘛這樣催我?”

烏茂庭看過來,他神色隱有不耐煩,手裏端著一碟小包子,香味透過薄薄的麵皮傳過來。

“你爹我親自做的包子,可以吧,大小姐?該起床了。”

烏夢榆笑笑:“您剛剛說的,可是魔門北境衛氏?可是我們去幹什麽呀,就三個人,報仇也要緩緩圖之嘛。”

“這好不容易來魔門一趟,當然得給衛氏找找麻煩。”

烏夢榆咬下一口包子,鮮香味溢滿唇齒,她看著父母的笑容,“那好,找麻煩的事我要去湊熱鬧。”

“您再幫我問問長老聯係上小季他們了嗎?”

“嗬,你關心你爹都還沒這麽關心呢。”

“……”

*

黃泉淵裏忽然飄起了一陣風。

歸雪的兩位長老接到黃泉淵的消息時,立即帶著一眾歸雪修士匆匆趕往黃泉淵。那地方邪魔眾多,若沒有萬全準備就進去,容易被邪魔侵蝕心神,再難從裏邊出來。

消息裏稱落入的黃泉淵的弟子,皆是這次參與十派會武的年輕一輩,長老們更是焦急得很,這年輕弟子們心魔境還未過,怕是易折戟在黃泉淵裏。

可是他們趕到的時候,眼前的情景卻和想象中不太一樣。

死去的邪魔鋪滿在深黑的泥土之上,黑霧自它們腐爛的身體上飄起來,哀嚎之聲如被風吹動的樹葉,仿佛從沒有停息過。

劍光之下,無所遁形。

那持劍之人,看起來很麵熟,但是所用之劍,並無少年人的意氣風發之感,反而像是自陰影而來的狠辣之劍。

“歸雪第三峰弟子季識逍,見過兩位長老。”

季識逍收了劍,所有的光輝在他收劍的一瞬,盡數消散在了這片天地裏,黃泉淵又重歸於暗沉沉的模樣了。

瀕死的邪魔身上傷口還在腐蝕著,萬骨枯的劍意若附骨之疽般,使它們至死都擺脫不能。

“姓季的小子,你這等狠毒的劍法,比我等也相去不遠了。”

“你這等的年紀,這樣的劍法,若不是修煉了什麽邪術,怎麽可能到這種境界?”

“哈哈哈,若是斬殺邪魔,你們這些正道老兒,不該看看什麽人才是邪魔嗎?”

“……”

季識逍身形未動,黃泉淵裏的僅剩的那一些光忽然凝成數道劍影,從風裏直直地斬下,轉瞬間即把邪魔斬落成碎片。

那濺到風裏的黑色的血,隨著明亮的劍光一起漸漸消隱。

歸雪為首的長老驚疑未定,這確確實實是我歸雪的天地明心劍法,可是這等劍法境界,這等年輕的弟子,實在是聞所未聞。

季識逍向前一步:“兩位長老好,我歸雪有五位弟子落到黃泉淵裏,我找到了三位,均安然無恙,多謝長老為我們費心。”

“哎呀,這有什麽好道謝的,都是歸雪的人。”那長老擺了擺手,“既如此,我們再找一找,然後一起回歸雪吧。”

一起回歸雪,多麽簡單卻讓人覺得無比遙遠的話。

在他的過往裏,盡是回不去的歸雪。

季識逍眨了眨眼,望了望黃泉淵的天空,聞到經久不化的血腥味和腐朽味,感受著呼嘯而來的寒風。

無論是什麽樣可怕的地方,他來此第三遭了,知曉如何打敗邪魔,知曉該如何回到人間。

“二位長老,我想先行離開這裏,蓬萊為我們布下的奪取碧吾心的試煉,我想接著完成。”

“啊?這……這樣也好吧,你這小子,從前知道你天賦好,卻沒想到是在黃泉淵裏又有奇遇啊。”

另一位長老感慨著,“這天地明心一劍,怕是劍尊當年也沒有這樣的境界吧。”

季識逍走得很快,聽風趴在他的肩頭,還在感慨著:“小季,你還要去奪那什麽碧吾心不成?這不是給蓬萊做嫁衣嗎?”

“不。我隻去,見見故人。”

“故人?你這年輕人怎麽用這樣的詞,讓我覺得我們好像在這十年八年了一樣。”

季識逍:“已經很久了。”

出黃泉淵,再禦劍奔赴去南雪城——

他自己都有發笑的衝動了,他好像一直在奔赴的路上,永遠懷揣著期待,永遠也不死心。

天地明朗如斯,離南雪城越近,他越覺得心裏好似有一團火,越燒越烈,不是將把他燃燒殆盡,就像要把天地裏的一切都燃燒掉。

——“季識逍,我很不喜歡你。”

劍尖在南雪城外停住,綠葉柔柔在春風裏,遮蓋住太過刺眼的陽光。

聽風還在抱怨著:“小季,你這禦劍也太快了,我老麻雀是得歇歇了……你都不會覺得累嗎?”

——“如果重來一次,我不會救你的,你不會來歸雪,我希望我們永遠也別遇見。”

可惜,還是遇見了啊。

季識逍定定地望著南雪城,提步走了進去。

此處荒無人煙,他隱隱感受到熟悉的靈力波動,更像在心火上添了把柴,五髒六腑都被這火燒得生疼。

——“她死前,什麽話也沒有說。”

疼痛也好。

他來此,隻是想再見一麵。

風緊了又緊,所有的樹葉在這風裏嘩嘩作響,亂舞的樹影遮蔽住光,像極了大雨將來之時。

聽風早在城裏飛了飛,又嗅了嗅,“小季,我覺得這城裏好像已經空了,沒有一個人了,小烏她該已經離開了。”

季識逍拿劍挑開原來的住所房門,果然此處沒人了。

他再布下回溯陣法,許許多多陌生的人影從此處穿過,他腳步一頓,目光隻落在了一處身影之上。

她孤零零坐在台階之上,仰頭望著天空,連影子都是孤零零的。

季識逍這樣望著,忽然意識到,原來僅僅是這樣所回溯的,存在於過去的幻影,他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