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雪城外, 渡口之處。

碧吾飛升一事引起的風波顯然並未從此平息。

船隻來了又去,所來往之人的閑言碎語裏盡是關於飛升的討論。

風吹過的時候帶來雪的氣息,從往生洲來的船隻輕輕靠岸, 船上依舊像往常一樣走下來許多凡人。

他們大多拖家帶口,從船上走下來的時候還有一些茫然, 怔怔地望向南雪城的方向。

那株在傳說裏一抬眼就可以看得見, 永遠矗立在此,永遠守護所有人的神樹, 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長久,才有接連響起的歎息。

“碧吾大人不在了……那我們該去哪裏……”

“哎喲哎喲造孽啊, 往生洲到處都是逃竄的妖魔, 現在來了這魔門的地盤,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年邁的老者牽著小女孩愣愣地站在寶翠洲的土地之上,除了南雪城並不知道該去何處。

“哎呀,怎麽說飛走了就飛走了, 那我們這麽老遠趕過來是為了什麽,難道再回去嗎?”也有人罵罵咧咧地從船上跳下來。

“什麽大慈悲寺, 什麽碧吾樹, 都不靠譜, 弄得我們這些凡人顛沛流離的,這世道還有能讓我們活下去的地方嗎?”

“也是,就算要飛升,不能等等我們嗎,聽說先前在城裏的人可是去了白玉京,我們呢, 我們哪也去不了!”

“……”

烏夢榆握緊了劍, 打量著這些正在抱怨著的凡人, 忽而為碧吾升級了幾分悲涼之感。

路過此處的修士大多都是魔門中人,聞言笑笑:“是啊,碧吾樹呢,總算是飛升了。我看你們呐,還是從哪來回哪去吧。”

“可別來我魔門地盤消耗靈氣了,反正都要死的。”

“那碧吾耗費了巨大功德,將那麽多凡人送進白玉京裏,沒想到,還是有這麽多人埋怨它做得不好。”

“連我這等冷心冷意的魔門之人也不免為它悵惘幾分了,你說這世道,還是別做好事為好。”

“……”

這一眾凡人在渡口之處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踏進了離得最近的南雪城裏。

烏夢榆在渡口之處等了兩天,方才等到載著她父母的船遲遲地從往生洲趕來。

烏茂庭同薑辭月站在船頭,兩人的發絲皆飛揚在風裏,臉上皆含著笑意。

父親先看見了烏夢榆,用力地揮了揮手,笑意更大,看起來中氣十足的模樣,遙遙朗聲道:“孩子啊,我從家那邊帶了許多好吃的過來,怎麽,你這段是時日過得怎麽樣?”

而母親投過來的眼神,一如既往得溫柔。

這跨越了許多時光的眼神,甚至於跨越了生死。烏夢榆睜大眼睛望了望天空,將淚水逼回去之後,她才笑著衝父母揮了揮手。

待父母都下船之後,她撲到母親懷裏,幾乎是用力地抱住了母親,淚水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

薑辭月和烏茂庭見她這副模樣,都焦急得很,問:“這是怎麽了,是在這裏過得不順心嗎?”

“不順心。”她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母親懷裏有淡淡的木蘭花香裏,烏夢榆在這樣溫暖的懷抱和香味裏,才終於覺得,腳落到了實地上。

烏茂庭還從未見過自己的女兒哭成這副模樣,隻覺心痛:“這是發生什麽事了?”

“黃泉淵的入口打開了,所有朋友都被卷進去了,可偏偏我進不去……”

“別哭啦,小烏,”母親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聽說南雪城的事了,你放心,宗裏也派人去黃泉淵接應了,小季和你那些朋友都會沒事的。”

*

烏夢榆擦幹眼淚,和父母住的地方還是在南雪城裏原來的住所。

她打定主意和父母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爹,娘,我其實知曉自己的身份了。”烏夢榆道,“從我不能進黃泉淵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她癟著嘴,“你們之前不告訴我,我還一直覺得,懷穀方丈是覺得我佛緣深厚,想讓我去大慈悲寺當和尚呢。”

她為此很是擔心了一番自己的頭發。

薑辭月和烏茂庭齊齊一愣,兩人對視一眼,還是薑辭月先開的口:“小烏……這件事是我們考慮不周,其實你說要來取碧吾心的時候,我們也很猶豫要不要告訴你。”

“當年懷穀方丈前來拜訪歸雪,便是帶著你來的。”薑辭月淡淡一笑,回憶起了那些桃花紛飛的日子,歲月如此匆匆,轉眼就是十多年光陰了。

昔年的嬰兒長成這樣亭亭玉立的姑娘,她心裏是覺得安慰的。

“可惜當時冬虛劍尊飛升失敗,正是養身體的時候,他老人家有心無力,便又托付了給我們。”

“我同你爹相逢於芷榆樹下,總覺得初遇之景此生難忘,我們的一個孩子,也就是你姐姐,便取名為懷芷。”

薑辭月的神色有了些悲傷,沉默一會才道,“可是當時沒能做好,愧對那孩子許多。”

“送來你的時候我們很高興,也很憂心能不能教導好你。以‘夢榆’為你的名字,也有我們的一些私心。”

烏夢榆怔住了,鄭重道:“謝謝你們,無論是方丈和劍尊還是爹娘你們,都是我的恩人,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償還這樣的恩情。”

她這樣的,並不精彩的,有許多煩惱的一生,其實也是在這麽多人的努力下才成就的。

這讓烏夢榆覺得,她是許多人所珍視,被許多善意和愛意所包裹的。

她又笑起來,“其實不用我去當和尚就好啦,其他的都好說。”

烏茂庭笑著歎了口氣,板起臉來作勢又要生氣,拍了拍桌子,“你這孩子,怎麽還跟我們說這些,多大點事,也別哭啦……別道謝!”

薑辭月又問:“碧吾心是交給了大慈悲寺嗎?”

烏夢榆點頭,想起了薑懷芷的麵容,她對薑懷芷的感情其實很複雜。

當年將月明珠贈給薑懷芷,懷著赴死之心去往大慈悲寺時,她心中不是沒有怨的。

偶爾會有幾個瞬間,想到若是不給薑懷芷月明珠就好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不會有人指責她。

可若真看到薑懷芷過得不好,她也覺得不好受。

烏夢榆長這麽大,第一次明白從前授課的長老所言“人的感情不是非黑即白啊,偏偏我們總想追逐最純粹的感情。”。

捋不清的事就不要捋了,她決定順從本心來說。

“我知道重鑄舍利子還差三樣靈物,除了碧吾心以外,還需要滄海珠和千千結。”

她打量著父母的神色,“我也知道滄海珠在……姐姐手上。”

烏茂庭的神色一陣恍惚,看起來蒼老了不少,問:“你見過她啦?”

烏夢榆點頭:“其實她救過我,當時奪碧吾心的時候,她幫我對付了魔門北境衛氏的人……”

“爹娘你們不用向姐姐討要滄海珠的,我知道該怎麽做。”

該如何才能不傷害所有人。

薑辭月歎口氣,握住烏夢榆的手:“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你小時候被綁去風月派,也是懷芷通知的歸雪前來救人。”

烏夢榆倒是不知道還有這樁往事了。

她反握住母親的手,努力勸服父母,“你們也千萬不要去極東之巔,沒有滄海月明珠,我也……不會死,但是爹娘你們千萬不要涉險去極東之巔。”

她好說歹說,總算勸服了父母暫時打消了去奪月明珠的念頭。

隻是,爹娘千裏迢迢來此寶翠洲一趟,除了為她以外,還為了想見薑懷芷一麵。

*

薑懷芷不知為何,竟也沒有離開南雪城。

夜幕籠罩在天地裏,烏茂庭和薑辭月一起聯係了薑懷芷。

他們約定好在南雪城裏的一座茶樓見。

烏夢榆和爹娘在這座城裏的街道上走著,一路走到那幾棵被斬斷的芷榆樹旁。

黯淡無光的南雪城裏,芷榆樹上的劍痕看起來仿如昨日。

薑辭月歎氣:“是懷芷的靈力波動,”她摩挲過這淩厲的劍痕,“那孩子還是怨我們,見了芷榆樹也要斬去……”

烏茂庭走到她身旁,臉上愁容不減分毫,道:“當年是我做得不對,不該……”

可是時光如此匆匆,如今還有多少機會償還呢。

此時此刻,薑懷芷恰好從街的另一頭走過來,黑發黑裙飄揚在夜風裏,清冷如孤月。她的眼神在見到父母的那一瞬,微微動了動。

兩方人就這樣靜靜地在夜幕裏對望著,不是生死仇敵,卻也不像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良久薑辭月才說了句:“懷芷,可以和我們聊聊嗎?”

*

茶室裏亮起一盞夜燈,窗上的剪影看上去也是溫柔無比。

烏夢榆站在樓下等他們聊天。

來此處的夜風又急又涼,她不自覺將衣襟攏得更緊,自從曾感受過在冰原上死去的痛苦後,她覺得自己變得好怕冷。

她坐在了一級台階上,石板上的灰塵隨著洋洋灑灑。

她已經見到父母,勸說他們不要去極東之巔了,那他們這一次不會離去了。

第二件事,破軍劍靈當還在大慈悲寺裏鎮壓著。想來想去,她有必要再去大慈悲寺一趟。

其實,在最後用出劍尊的修羅殺招之時,從那磅礴的殺意之中,她其實是隱隱明悟了什麽的,殺戮的劍意久久難忘……

但是生命的逝去太快了,她甚至不能仔細地感悟那道劍意。

烏夢榆看著右手手心裏的紋路,如果這一次用如意劍訣的話,她自信是能比之前用得更好的。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懷穀方丈和大慈悲寺所有人,能活下來。

最後一件事,烏夢榆垂眸,隻是稍微想一想,好像就有鋪天蓋地的悲痛簌簌而下,身上無不被心緒牽扯著疼痛。

落入黃泉淵,被剜除劍骨的人是怎麽活下來的呢。

即使有護命玉在,烏夢榆也可以想象到他是如何慘烈,如何受盡痛苦才能離開黃泉淵。

——“他屠盡了大慈悲寺所有人。”

她明明用了慈悲咒,明明把所有的殺孽都引渡到自己身上,為什麽還會是這樣的結局呢。

——“最後不敵晏浮瑾,被當作邪魔斬殺在白玉京裏。”

不是的,不是的,他是歸雪最有天賦最刻苦的弟子,是最謹遵冬虛劍尊劍道的人,不是邪魔啊。

不是邪魔啊……

南雪城裏人煙冷清,連魔門修士也不願意往這裏來,這裏曾經成為黃泉淵入口大開之地,難免沾染上幾分邪祟之氣。

烏夢榆孤零零待在此處,一直望著沒有星也沒有月的天空——

求求,不要讓他,讓季識逍有這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