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道嗎?出大事了!晏劍尊的英雄大會, 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劍修,將進入前百,打算投奔蓬萊的人, 全殺了……”

“什麽?那可是蓬萊島?晏浮瑾不是還在嗎……怎麽可能……”

“聽說當時晏浮瑾在和白玉京鎮魂使談判,等他回過神的時候, 連島上的鐵甲之士都死了大半……”

這可是今日來轟動五洲四海的一件大事, 自晏浮瑾將所有的天材地寶壟斷在自己手裏之後,各門各派再也沒出過如何驚豔的弟子了。

“那最後怎麽樣了?晏大人可有殺了這個人?話說這個劍修到底叫什麽啊?”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應該是跑了,因為今天來自蓬萊的懸賞令, 除了白玉令之外, 又多加了一道,就是懸賞這個劍修。”

“可我們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找……”

“劍法,他的劍法叫春江花月夜!若能找到這門劍法是何派何宗的, 大概就能知道他的身份了。”

“……”

這一切的動**都與往生洲裏的大慈悲寺無關。

今宵念誦完了今天的經文,再走出殿門之外。

十二和尚急急迎上來, 百年時光過去, 他早就成年, 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不會的小孩子,但是仍然不自覺地依賴著佛子。

“佛子大人,它們……越來越猖狂了……”

斬殺邪魔之時,大慈悲寺弟子相繼死去,百年之久,當初隨他們一起回大慈悲寺的許多同門, 如今隻剩下今宵與十二兩人。

今宵凝望著雪:“把未竟之事完成即可, 死亡那一天總會來的。”

大慈悲寺裏佛光威亞仍在, 在往生洲遊**的邪魔並不能輕易地進入大慈悲寺裏。

漸漸地,它們學會偽裝成人的模樣,再踏入寺門,這樣一來很輕易地混進了大慈悲寺裏。

它們幻化成已死去大慈悲寺修士的模樣,遊**在寂靜的大慈悲寺裏。

今宵和十二早不是這些邪魔的對手,隻能任由它們在此處徘徊,等待著它們動手的那一天。

直到十二亡故的那一天,今宵安葬好他,轉身一望,整座大慈悲寺裏滿滿當當擠滿了熟悉的麵孔。

“我知道你們也會殺了我,容我將佛經修撰完。”

他慢慢地走向靜室內,這些邪魔茫然似地注視著他,像是不理解這個人為什麽死到臨頭還如此鎮靜。

今宵延續著十二所寫的記錄,繼續往下寫“十二死於昭平第九年年九月。”

“對菩提掌又有領悟,特書寫於此,望後人能多加精益……”

今宵每有感悟,便將自己的心得寫下,等往生洲撥雲見日的那一天,大慈悲寺的功法卻還能向下傳承。

他坐在蒲團之上,像往常一樣,念誦著經文,想以此超度亡者之魂。

邪魔又一次圍在他的周圍,殿內的地板之上,牆柱之上,黯淡了許久的燈盞之上,凡是可以映出光的地方,此時都堆滿了扭曲的黑影。

今宵平靜地麵對著這一切,忽然殿門被一道淩冽的劍光洞穿,“砰”地一聲爆出許多碎裂聲,連牆壁上的黑影都往後退了不少。

“沒想到一百年了,竟有修士能穿過往生洲,到大慈悲寺了……施主莫怪,此刻時機不太湊巧。”今宵若有若無地歎息著。

季識逍掃了掃殿內的陳設,想起來自己一路殺進來的場景,問:“大慈悲寺隻剩下你一人了嗎?”

今宵轉過身,眼神望過來,略略訝異:“季施主,多年未見了。”

季識逍手中的劍一頓,從黃泉淵出來之後,他殺了不少人,一直到現在,才終於有人認出他來。

這一聲“季施主”,好像又將他拉回了從前曾在大慈悲寺時,以為萬事皆由劍定之時。

季識逍:“佛子今宵,許久未見。”

今宵先行了一禮:“實在冒犯,我大慈悲寺已無一人在世上,所以與施主重逢這一麵,卻想托付許多事情。”

季識逍舉起劍來:“我來此隻是有事想探明,你所托之事無論為何,恕我無能無力。”

他拿出十方派的回溯法陣置於地上,當即虛空中結出了許多幻影來,將這百年間大慈悲寺所發生的事情回溯了一遍——

扭曲的邪魔,大慈悲寺堅守的身影,空****的梅與雪……幻影飛速地回到了一百年前,畫麵卻隻停留在破軍劍靈站在季識逍麵前的那一瞬。

之後無論季識逍再怎麽樣用回溯法陣,虛影都不能再往前了。

一百年的時光,過去太久太久了,連回溯法陣這樣的術法都再也不能回溯出過往之事了……

季識逍站在原地,開始回想往日。

他其實很少回想往昔,既立過重誓,就該將過往的所有事情都遺忘。

可回憶的時候,還是有一種綿綿密密的,不易察覺卻不曾消失的鈍痛。

他也隻能想起自己被晏浮瑾困在冰室之內,之後……在婚宴上被剜下劍骨的時刻,最後是在黃泉淵醒來。

今宵也看向虛空裏的幻影,像是又把百年來的事情經曆了一遍。

“季施主,我隻是想讓你……將烏施主的劍帶走,如今聽聞歸雪正在重鑄劍塚,這劍也該回歸雪的劍塚了。”

季識逍手裏的劍猛地對準了今宵,從他的胸膛之處刺進去一寸,血霎時就流了出來。

遊**在大慈悲寺裏的邪魔見了血,越發狂躁起來,隻是忌憚季識逍的劍意,隻敢遠遠觀望。

“她的劍?你難道不知道一百年前往生洲發生過什麽事嗎?”

“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會幫她去還劍?”

季識逍的神色陰鬱無比,今宵臉上的神色卻還是雲淡風輕。

兩人對峙了許久,今宵道:“昔年,方丈們的打算,沒有告訴任何一位後輩。隻忽然有一日,悟憫方丈囑咐我,從此以後大慈悲寺所有弟子都要聽……”

“烏夢榆烏施主的號令。”他還是說出了那個名字。

“後來方丈們歸墟後,我等便聽從烏施主的號令,等待誅滅破軍劍靈的時機。”

季識逍抽出了劍,劍尖在地上一頓響起一道尖銳的聲音。

“我不會去還的。”

今宵:“季施主,我也聽聞過你身上的事,被破軍劍靈所惑,在往生洲大開殺戒……雖不知你經曆了多少磨難,才能重塑劍骨……”

“但今日得見故人,我心甚慰。”

季識逍扯了一下唇角,麵容上隨著光影飄移看起來明滅不定。

大殿裏沉寂了許久許久,一道極其沙啞又冷冽的聲音響起:“劍呢?”

今宵將那柄劍拿了出來。

“霜翹”二字刻在劍柄之上,劍出的時候,近乎雪的寒光依舊亮徹了整座大殿。

季識逍握緊了霜翹劍。

他想起來了。

當年他送這把劍的時候,明明廢了很大的力氣,從寒潭裏斬殺了一隻三千年的碧雙水蛇才得到這把劍。

他偏偏要包裝得很醜,還在泥濘裏滾過了許多回才送出去。

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禮物。

一開始她和他絕交了一個月,直到從鑄劍長老那裏聽從了事情的始末,忽然有一天,她蹦蹦跳跳地跑過來,道:“季識逍——”

“算我認輸好不好啊,我不和你玩這個誰先說話誰就輸的遊戲了。”

明明過去這麽久了!

他仿佛還能聞到那一天陽光落下來的時候,漂浮風裏的桃花香味。

今宵道:“第二樁事,大慈悲寺已至窮途末路之境,懇請你將這些佛經典籍帶走,交給凡間任何一間寺廟也可。”

季識逍沒說“好”,但也沒拒絕,任由儲物袋裏裝上了兩屋子的佛經。

他往殿門外走去,那些幻化成大慈悲寺弟子模樣的邪魔迎上來,麵帶著笑容——

“施主,可要在此處求神拜佛,算算簽啊。”

“我觀施主印堂發黑,得好好做做法事……”

“施主遠道而來,不然還是好好休息吧。”

“……”

它們學習人的說話,模仿人的模樣,以期通靈智,早日修至更高的境界。

季識逍看見他們身上隱隱冒出來的黑霧,同黃泉淵裏的黑霧並沒有什麽區別。

他拿著霜翹劍斬了過去。

從清晨之時,到日暮之時,起初的時候,邪魔好似源源不斷地從大慈悲寺外湧來,到最後,大慈悲寺千裏之內都沒有一隻邪魔了。

血從高高的台階之上往下流,連潔白的雪也被鮮紅的血侵染,沒有一處是幹淨的地方。

今宵:“許久沒有這樣寂靜的夜了。”他走到晨暮鍾旁,像往常一樣撞了撞鍾。

季識逍慢慢從台階上往下走,肅穆的鍾聲從身後傳來,血色混著暗沉的斜陽,好似整片天地都走向了末路。

“踏”“踏”“踏”踩在積雪上的聲音重重地響起。

季識逍走下最後一級台階,然後坐了下來,雪的寒意立刻染到了身上。

一百年前的雪也會這樣寒冷嗎。

他忽然不知道該做什麽了。

從蓬萊趕往大慈悲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麽,是想得到什麽樣的答案,是還想證明什麽。

人死了,無論多深的仇恨,多麽深重的意難平都會煙消雲散吧。

為什麽他會覺得這麽冷呢……黃泉淵裏也是這樣的啊,有永不停息的血風,永遠陰冷的氣候……

他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覺得冷的,卻還是被往生洲的雪凍到了。

季識逍在這一級台階上坐了一夜,等到第二日旭日東升的時候,他方才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來。

很奇怪的是,雪好像忽然就化掉了,再往外看,有些不知名的小花從地縫中冒出來,隱隱約約還有花香的味道。

遠處的山影朦朦朧朧露出來翠綠的模樣,陽光裏盡是明媚之感。

今宵從台階上走下,道:“春來節到了,季施主這回趕得很巧,這樣和煦的暖風,我是許久沒有吹過了。”

——“等你從黃泉淵回來的時候,也就該是春來節,那個時候,我們應該可以出去逛逛吧。”

季識逍沒有答話。

置身暖風之中,他覺得更冷了。

良久之後,他才問:“我要離開這裏了,你要和我一起走嗎?”

今宵掃視了一圈大慈悲寺:“不用了,多謝施主好意。我就在這裏,同大慈悲寺一起長眠吧。”

季識逍:“你們和懷穀方丈,都是高義之輩……可是——”

“邪魔是殺不完的,苦難是不會停息的……”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與其將自己困在方圓之地,永遠為死去的人做事,永遠不得自由……”

永遠掙紮在痛苦的回憶裏,還在惦念著一百年前遙遠的過往。

“不如走出去,世間滄海桑田,許多事情不是原來的模樣,相信懷穀方丈當年,也希望你們能傳承佛法,而不是孤苦長眠於此。”

可是,她剜除劍骨的時候,會希望他活下去嗎。

會希望他像現在這樣活著嗎。

今宵怔了一瞬,隨即笑道:“季施主,多謝你的美意。”

他雙手合十,行了一禮:“我一直覺得,隻要心是自由的,就沒有什麽能困住你[1]。”

“我見邪魔化為我同門模樣,便如見人性本惡時成長的模樣,我見梅花初綻,亦可悟生命來之不易,去如朝露之理……”

“我在大慈悲寺小小的方圓內,依舊觀自己,觀天地,觀眾生[2]。”

“留在此處,隻是那些典籍上的先輩,我愛戴的尊師,我有深厚情誼的同門,悉數長眠此處,這是我為自己尋的歸處。”

“季施主,無需為我掛念。”

季識逍:“好,那我走了。”

今生應該不會再有相見之日了。

今宵卻問了最後一句話:“想來施主你也是大徹大悟,才有今天這番言論……”

“既如此,你的心真正自由了嗎?”

作者有話說:

[1]來自以前看的一個視頻,在網上找了很久,沒有找到原出處。

[2]化用自《一代宗師》-“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