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碧吾神樹飛升失敗之後, 南雪城就由魔門浣花宗接管,接著浣花宗被晏浮瑾的鐵甲之士攻破,此處也曾短暫被晏浮瑾接管過。

然而, 南雪城與魔門其他城池比起來,靈力稀薄, 福緣斷絕, 久而久之,晏浮瑾也不再管這裏, 此處成了無人管轄之地。

南雪城內。

風裏混雜著各種酒的味道,天南海北的口音交織在此處。

五位修士圍聚在一張桌子前, 大碗裝著酒, 醉醺醺時也敢談論點秘辛之事了。

“聽說了嗎?前些日子,十方派的藏身之處也被找到了,嘖嘖,我還以為他們能永遠躲下去呢……”

“那位晏……怎麽還要對正道十派趕盡殺絕呀……我以為他的心思早放在飛升之上了。”

“嘖, 找到十方派可不是晏浮瑾,我十方派的朋友說的, 那一夜沒有星星, 一劍照亮天地, 這等劍意境界,和晏浮瑾不是一個路數的。”

“這天地裏還能有這樣的劍修嗎?可是哪位隱居的前輩?”

“這就不知道了,不過可別把這位當什麽好人,還不是逼著十方派算出了白玉令的下落……可惜啊……”

“……所以,白玉令到底在何處?”

*

薑懷芷近來總睡不好,睡夢裏她好像又見到了衛遲, 其實過了這麽這麽多年, 她連衛遲的臉都快記不清了。

隻記得他身死之時, 那一場很大卻很寂靜的雪。

頻頻夢到身死之人,是因為自己也大限將至嗎。

她一直聽聞晏浮瑾在尋找白玉令的消息,但是上一任鎮魂使將白玉令贈給劍尊之事,隻有歸雪的幾個人知道。

後來劍尊再將這枚令牌贈予她,更是無人知曉了。

她其實也想過去白玉京,親朋故去,衛遲死在她的劍下,她明明與這世間的聯係少得可憐,卻依然覺得還有未竟之事。

薑懷芷走在街道上,暗沉的夜晚裏,此處空無一人,風裏卻好似飄落了一絲雪——

她微眯起眼,劍先出鞘,劍光朝著這一抹突兀的細雪而去,隨之而來的是,卻是一道凝血的劍光同她手中的劍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一道身影顯現在了她的身前。

這不是衛氏的劍法,也不是他們能請得起的殺手,而她身上,唯一能引得這樣的人出手的理由,隻有白玉令。

薑懷芷這才開始打量站在她對麵的那個人——

眼裏歸為一片純黑,望過來的時候好像風雪忽至,手裏的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隻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劍,可這鋪麵而來的劍意卻好似山雨將來未來之時。

“不是晏浮瑾……”

她身負白玉令,也知道晏浮瑾正在找這樣東西,所以早就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薑懷芷同這位陌生的劍修幾乎是同時舉起了劍,然後下一刻,兩道劍光也是不分前後地出手。

深黑的夜裏卻被這樣的劍光照得如白晝一樣,高掛在房簷之上的燈籠,矮矮的古樹,齊齊在風裏搖晃——

劍光碎裂在身後的聲音如此明晰。

天地明心劍,她絕不會認錯,這是天地明心劍。

“你是歸雪宗的人。”薑懷芷道。

她印象裏,沒有這樣一位歸雪同門,那應該也是在她離開歸雪之後,才拜入宗派內的。

那人並沒有收劍,或者說他好像連劍鞘也舍棄了,劍的寒光照不進他的眼睛裏,聞言他道:“把白玉令交出來。”

薑懷芷問:“這世上想進白玉京的人這麽多,閣下想進白玉京又是為了什麽?”

當他不再出劍的時候,其實風裏是沒有雪的,是出劍的冷意在風裏凝成的雪。

“殺人。”

薑懷芷:“我可以給你白玉令。”

“我會懸賞天下所有人,取得晏浮瑾項上人頭者,贈白玉令。”

“你隻要殺了晏浮瑾,就可以去白玉京。”

那人忽然問:“白玉令是昔年劍尊所有的,你是冬虛劍尊的什麽人?”

薑懷芷:“你知道這樁秘事,想來也是劍尊親近之人,你又是誰呢?”

那人沉默了一會,道:“昔年受過劍尊指點。”

他往後退了兩步,“我會把晏浮瑾殺了的。”

薑懷芷略感失望,晏浮瑾的修為已令人望塵莫及,若真要了結他,得有一個長久而深遠的規劃,不是如此簡單的說說而已

“這種話說說便是了,我觀你的修為尚且在他之下……”

“你若不服,如今晏浮瑾同他的夫人正在蓬萊島廣發英雄帖,你去親眼看看便知道了。年輕人,你最好死得遠一些。”

薑懷芷說到最後,語氣已經完全冷了下來。

那人聽了這樣一段話,卻沉默了一會,神色雖未變,眼眸卻盯著虛空裏一點恍惚了下。

好似有鋪天蓋地的寒意籠罩而來,比血還要冷的殺意在劍尖上縈繞著。

是這句話裏,哪個字眼觸動了他的心神嗎。

薑懷芷手裏還緊握著劍,隨時準備著這人可能來的驚天動地的一劍,但到最後,這個奇怪的人忽然消失在了眼前。

他凜冽的劍意,似覆著雪的麵容,通通消失在了夜風裏。

*

見過薑懷芷後,季識逍去奪了一張英雄帖。

每隔十年,晏浮瑾都會廣發英雄帖,招攬天下英雄豪傑,這一次英雄大會的地點設在蓬萊島。

季識逍也接過了英雄帖,穿過無妄海,踏上了蓬萊島。

飛流而下的湘槐樹瀑布流入無妄海,密密的樹蔭之下藏著許多小路,連千裏還珠樓都還是原來的模樣。

雖然他刻意不去回憶,可依舊想起了上一次來蓬萊的時候。

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原來都已經一百年了。

“仙師,您看您是住在哪裏?我們風雨樓的酒最好,千裏還珠樓的風景最好,但是最好的要數……”引路的修士問他。

季識逍動了動唇:“隨意。”

蓬萊島上鬧鬧哄哄的,到處都是喧囂的人聲——

“此次晏劍尊廣邀英雄豪傑來此,我可做足了準備,定要位列前百,方才不墮我臨江曲家之名!”

“你們聽說了嗎,此次位前百的,可以跟著晏劍尊一起去白玉京,那是什麽地方,豈是以前的我們可以肖想的?”

“這前百可不好進,我可看見不少魔門的好手都匯聚在此了……”

“……”

那引著他前行的修士不斷說著:“唉,晏大人和他夫人一回來,就要舉辦這英雄會,蓬萊島許久沒有這麽熱鬧了。”

季識逍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那位修士將他引到木屋之前。

“對了仙師,晏夫人正在幫忙招攬想一同去白玉京的修士,您想去的話,需得入英雄大會前百名。”

季識逍:“我知道了。”

晏夫人……會是他所想到的人嗎。

*

接下來的三日是英雄大會的比試,季識逍用的是不入流的劍法,修為也有意壓製,最後進了前百名,排名不前不後,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位晏夫人按照名次一一見過前百之人。

季識逍候在殿外,蓬萊的陽光同百年前一樣熾烈,照在他身上卻也感不到一絲溫度來。

他現在是在做什麽呢。

在黃泉淵之時,他不曾有一刻停息,邪魔死後還有新的邪魔,他幾乎是永不停歇地用著劍。

偶爾閃過的思緒同殺意混在一起,根本無暇分辨到底在想什麽。

時間是很寶貴的。

他應該拿著劍找到晏浮瑾,即使不能把過往之事悉數了斷,也該知道晏浮瑾如今實力如何。

而不是在這裏,在這裏浪費時間。

此時此刻站在這裏的樣子,季識逍覺得莫名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站在什麽地方,固執地做過什麽事情。

本來已經盡量很少想起來的記憶,好像又浮現了。

“季仙師,夫人喚您進去了。”

他想起來了。

他站在這裏,好像百年前站在往生洲的風雪裏一樣,一樣明知不可的固執,明明知道該去做什麽,卻還是不肯離去。

季識逍向前走了許多步,殿門的廊柱模糊地映出他的臉來。

這麽多年在黃泉淵裏像行屍一般的生活,他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這張臉看起來真是形容枯槁,眉目裏皆是不散的鬱氣,臉上的血痕甚至還隱隱約約地顯現出來。

他抬了抬手,將臉上的憔悴之色,和曾留下的傷疤通通遮蓋住了。

*

寧雙雙坐在案前,想著英雄大會也辦了這麽多年了,可前百之人,修為實力都遠遠不如從前的人。

不過百年而已,連修仙之道也不如以往那般百花齊放了。

她抬起頭,看向新走進來的這位修士,他的資料之中隻寫著“姓季,擅劍”。

她早不記得這位百年前曾有過幾麵之緣的歸雪弟子了。

往日裏這種脾氣古怪,寡言少語的修士寧雙雙也見得多了,並不覺得如何奇怪。

但奇怪的是,這位季道友臉上的神色。

那是一種很奇怪,說不上是失望多一點,還是慶幸多一點的神色。

寧雙雙笑道:“道友請坐,我看過你的劍法的,著實驚豔,不知道友是師承何門?”

季識逍:“……晏夫人。”

寧雙雙:“是,我夫君最近在忙白玉京之事,抽不出身來,隻能由我來見各位了。但白玉京的事一旦敲定,你們若進了蓬萊宗,日後都可以隨我們去白玉京的……”

下一瞬,一柄劍就已經架在了她的脖頸之處,寧雙雙甚至沒有看清這柄劍是如何出的。

她許久沒有麵臨這樣的生死危機,悚然一驚。

這一日蓬萊的天氣很好,暖洋洋的陽光源源不斷地窗外流進來,可這一劍出,好似一塊永遠不會化的寒冰橫亙於此。

季識逍:“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雖然他的神色並沒有變,可寧雙雙猛地打了一個寒顫,感到一種如附骨之疽般的陰冷感。

“一百年前,晏浮瑾在往生洲辦過一場盛大的婚宴,成婚之人不是你吧。”

寧雙雙隻猶豫了一瞬,她的脖頸上便出現了一道血痕——

“那場婚宴根本就沒有辦完,是不算數的,再說了,我夫君從頭到尾就隻愛我一個人!”

“破軍的劍靈怎麽樣了?”

“我夫君將它一劍斬了啊,但是最後劍靈自爆了,你不知道這件事嗎?我還以為五洲四海所有門派都知道……”

“那一日在往生洲的人呢?”

寧雙雙疑惑了一瞬,心念一轉:“莫非你是正道十派的人?你膽子可真夠大的,竟然敢隻身到蓬萊——”

鑽心般的疼痛從咽喉處傳來,寧雙雙感到溫熱的血流下,道:“好好好我說我說!”

這人如果是正道十派的,那確實不太好辦,她隻能揀著好話說——

“劍靈自爆後,黃泉淵的邪魔爬上來,我夫君忙著誅滅邪魔,那些人,大半都跑掉了,現下在何處,我就不知道了。”

“……死的人呢?”

寧雙雙不知怎麽的,第一時間想起了那位死在雪地裏的女子,她囫圇道:“死的人,多半都是邪魔殺死的,實在怪不到我們頭上。”

後來這人又仔仔細細問了一遍,從清虛宮開始,再問七彩音的亡者,最後才問到歸雪——

寧雙雙根本不記得這些人的名字,甚至連那一天的印象都很模糊了,隻能含糊地答著大概死了多少人。

“……歸雪,有誰死了嗎?”

寧雙雙看著他,徹底搞不明白了。這人的神色冷漠至此,不像是正道十派的人,反而像是他們的……仇人。

她答:“歸雪的人……我真的不記得了,死的人……”她莫名覺得心慌,“我說了你也不認識啊。”

陽光也漸漸飄不進這座陰冷的大殿。

季識逍:“說不定就認識呢。”

寧雙雙:“……烏夢榆,她死了,被邪魔殺掉的,其他的人……”

她感到脖頸下的劍被移開了。

季識逍的神色還是很平靜,像聽過了一件無足輕重之事,平靜地收回劍。

“原來死了啊……”

若有若無的呢喃之中,聽不出任何感情來。

“她……們葬在何處呢?”

光從窗外大片大片地鋪進來,寧雙雙看見他腳下深重的陰影,襯得他整個人形容詭譎,劍刃之上還留著些血,滴在這陰影裏更讓人心顫。

寧雙雙打量著他的神色,越發確定這人該是同正道十派有仇,不知道是魔門哪家弟子。

此時還要問葬在何處,莫非是要去掘墳挫骨揚灰不成。

她捂著脖頸處的傷口,道:“閣下,我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人都死了,仇恨該一筆勾銷才是,生前事生前了,你總不該還要去報複在死人身上不成……”

季識逍忽然輕輕一笑,像嘲諷一樣,“是啊,我就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挫骨揚灰,你還是告訴我為好。”

他隻是意難平而已,他告訴自己,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