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成劍, 如雷霆之勢般穿過邪魔的軀體。

“滴答”“滴答”季識逍凝視著地上的血,他的血同許多人的血混在一起,讓此處辨不出原來的模樣來。

季識逍凝視著手中的枯枝, 遲來地感到許多鈍痛感。

“嘶嘶”“嗷~”“桀桀”——

邪魔之聲近在身側,季識逍抬眸, 隻看得見暗處一閃而過的怪影。枯樹上尚且還懸掛著些枯黃的葉子, 在冷風中搖搖欲墜。

季識逍忽覺腳下一陣寒涼,黑霧悄無聲息地纏上他的腳來, 他手中枯枝正用力往下戳的時候——

那黑霧忽然變成了一張中年男子的臉,是一張曾在夢境裏出現過許多次的臉, 他臉上帶著詭異的悲傷之感——

“小兄弟, 你的劍從我此處穿心而過之時,好痛啊,你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殺死這麽多人, 內心不會有任何愧疚嗎?”

倏地這張臉又變為了另一張更年輕些的女子,她臉上也是同樣的悲切:“你殺了我孩子啊, 我的孩子才剛剛出生, 那麽小, 你怎麽下得了手的!”

又出現了。

在無數的夢境裏,在渭城的幻影裏,在叩問心魔之時,為什麽過了這麽多年,仍在他的心頭盤桓不散。

季識逍以枯枝撐著地,邪魔卻纏繞上身體, 從他四肢百骸之中往裏鑽, 一瞬間, 腦海裏閃過許多碎片般的畫麵——

破軍劍靈同他對峙之時,小城裏血染過的桃花瓣,躺在地上身負劍傷之人……

邪魔覆蓋過來的時候像是潮漲之時那般,它們凝結在他身側,像是憑空裏多出了許多麵鏡子——

季識逍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到的都是他自己的臉。

頂著季識逍的臉的邪魔漸漸靠近,臉上的神色或憂慮,或歡喜,或愁苦,或詭譎……

“留在這裏,成為這裏的一部分。”

季識逍用出兩招燃火術,將離得最近的邪魔燒毀,豔麗的火光卻映出他的眼睛——

純黑的眼睛裏時不時好似有血色閃過,神識裏也被數不清的邪魔所占據,他們是近乎尖銳地嘲笑著——

“你已失劍骨,到底還在堅持什麽呢,你不是該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的劍是隻能用來殺人的嗎!”

季識逍舉起手中的枯枝來,像從前舉起劍那樣,他身後的來路悉數如雲霧般散去,從風月派伊始,在歸雪宗堅守劍道的許多年,再到最後被剜去劍骨之時。

天地茫茫,唯有他如浮木。

倏地,從前困擾過他許多次的幻境又一次閃現,季識逍沒有猶豫了,向前走,將那些哀求的人影一一斬碎。

手中枯枝幻化為劍影,劍光映出他清冽的神色——

“歸雪宗冬虛劍尊第二弟子季識逍,今日叛宗,此後所持劍道,與歸雪之風再不相符。”

碎裂的幻影像是鏡麵碎裂那樣,卻是無聲地一塊一塊碎裂,直到季識逍來到最後一塊幻影前——

一個很熟悉的身影。

血風吹起他的發絲,吹起他浸血的衣角,甚至將劍的影子也吹得七零八落。

站在幻影外的邪魔,高高又長長地扭曲著,發出桀桀的怪笑聲:“動手啊,季識逍,既然舍棄過去的劍道,當舍棄所有過往之人才對吧。”

“你時至今日,淪落如此地步,還有什麽是不可以舍棄的呢。”

“更何況,你沒有恨嗎?”

“……”

嘈雜的聲音一直回**著,季識逍不為所動,他在此處站了許久許久,久到連邪魔也百無聊賴散去之時,他終於出了劍。

劍光瀲灩出整片天地的血色。

他的臉上也濺到了血。

他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出生的小山村裏,看見遊俠用劍的那一瞬,第一次升起了對什麽事情的向往。

到後來,立劍心誓的時候,他發誓即使不入輪回也絕不會……

可惜,俱已成往事。

季識逍擦掉血,道:“從此出劍,皆由己心,所立劍心誓,以劍至無人之境,絕劍道之頂。往昔之仇,百倍奉還。”

所有的幻影都從眼前紛飛,季識逍看見過往,回憶的碎影倒映在他眼睛裏,最終也隻歸於一片深黑。

身體裏關於劍的記憶稍稍複蘇,而境界卻一直跌落,一直跌落到還剛開靈竅之時,他難以抑製地痛苦起來。

劍尊曾言:“重立劍心誓言,所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不亞於把修行路再走一遍了。”

季識逍忍耐著疼痛,握緊手裏的枯枝,身體倒在地上,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站起來。

他看著堆疊在一起的邪魔,緩緩朝著屍體最多的地方爬過去——

要在這裏活下去,他必須得找到一把劍。

*

歸雪宗裏。

經往生洲一亂,孟越思和程若等人暫時逃脫了晏浮瑾的掌控。

又因白玉京使者百年來第一次踏足往生洲,晏浮瑾又起了對白玉京的掠奪之意,暫且放過了對正道十派其餘人的追殺。

孟越思才有機會帶著歸雪一眾人又回了趟歸雪宗。

劍塚裏空空****,藏經閣裏洗劫一空,連靈草田裏也被清掃得幹幹淨淨。

孟越思和程若先拜祭了一番先輩,再去的長明燈殿,往常亮如白晝的長明燈殿,此時光黯淡了許多。

長明燈裏有歸雪修士的靈魂印記,身故……或是叛出歸雪剜掉印記之人,長明燈皆會熄滅。

每一個暗下去的名字都是如此令人心痛。

孟越思:“我們先將此處……黯淡的名字記下,整理後,再想辦法聯係到……還活著的弟子。”

程若忍住淚水:“好。”

烏夢榆和季識逍的燈擺在一起,兩盞燈不知何時都已經熄滅了,顯出同樣的孤冷與寂靜來。

*

大慈悲寺之外,邪魔像是暗沉沉的天覆蓋在這裏。

十二小和尚伏在案前,正在寫著今日的見聞——

“三名師兄死於邪魔之手……”

“渡亡魂一百二十一人……”

“習佛法三個時辰……”

“今日所願,明天能親自前往誅殺邪魔……”

他將這張紙放在其他的紙之上,再“噔噔蹬”地跑到了大殿裏。

佛子大人坐在蒲團之上,正在念誦經文,大殿裏同往日一樣黯淡無光。

十二道:“佛子大人,我完成今天的課業了,我想來問問,明日能不能也跟著師兄去誅殺邪魔……”

“我很強的,十派會武時我還和那個晏浮瑾過過幾招,當時和他不相上下的,佛子你相信我,我已經長大了,不能永遠躲在師兄們的身後。”

他是所有大慈悲寺修士裏年齡最小的,雖然師兄們允了他一同回到往生洲,可誅殺邪魔之事並不讓他親自參與,說他年齡尚小,佛法並不精深。

今宵偏過頭來,麵容迎著窗外透進來的光,他道:“好,等今年的春來節後,你便一同前往吧。”

春來節的那一天,大慈悲寺裏的落雪也一同化去,花香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天空明朗,陽光熾烈。

大慈悲寺眾人在這一日沒有出去殺敵,而是將寺內的經文搬出來曬了曬。

十二小和尚收拾了一下禪房,那位烏施主曾住過的禪房裏,還有隱隱約約的香味,桌上的花瓶裏本是插了三株紅梅的,此時早就枯萎。

她除了幾件衣服以外,並沒有留下其他的什麽東西。

十二隻捧著另一樣東西,找到了佛子:“這是那位烏施主留下的東西,佛子你看是怎麽處理。”

他手裏正是一柄劍,劍身上蒙了些灰,可仍能看出是一柄不凡的劍。

自烏施主來大慈悲寺後,所練的盡是大慈悲寺的如意劍訣,倒是沒有見她用過別的劍法了。

這柄劍的劍鞘之處,刻著兩個很繁複的字——“霜翹”。

佛子道:“將它好好放在那間禪室內吧,說不定能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呢。”

*

一百年後。

晏浮瑾始終沒能悟得飛升之道,將主意打到了白玉京上。

令無數修仙者所向往的白玉京,對進入的人選有近乎苛刻的條件,要麽是身負大功德大慈悲之心者,要麽是手持白玉令者。

晏浮瑾當即以破軍劍與玉魄萬兩懸賞白玉令,凡告知其下落者也皆都有賞。

在晏浮瑾懸賞白玉令的第二年,碧落洲裏黃泉淵的入口再度打開,從裏邊走出來了一個人。

一個所有人都以為早就已經死在往生洲的雪裏,或者死在不見天日的黃泉淵裏,所有人都快忘記的人。

碧落洲的天空同往昔一樣。

風吹起這人的衣角,天光映照出他的麵容,手裏的劍身黯淡如沒有邊界的夜,但出劍的時候卻好似要亮過所有的光。

短短一月,魔門風月派上下皆被屠戮,傳聞血雨整整下了三天,流金毒蛛之巢穴被一把火燒為灰燼。

人人都為魔門之死拍手叫好時,隻有十方派的長老暗自歎息。

“晏浮瑾這等虛偽之輩還存活於世,又現世了一位魔頭,真是天道都不給活路。”

他的話一語成讖,因為在風月派滅門的第二天,十方派便被這位魔頭找上了門來。

十方派是以陣法和算因果為依仗的門派,這些年來,為了躲避晏浮瑾的追殺,他們是躲躲藏藏,幾乎成了隱世門派,弟子也少有在五洲四海裏走動。

一劍訴盡枯榮一般。

當劍落的一瞬間,連所演算的星辰也不免失色幾分。

十方派長老不得已看向這位橫空出世的魔頭,痛心道:“你到底所求為何事?”

“白玉令,你們可以算出它在哪裏。”

長老一邊悲憤一邊演算,演算之中不免窺探到兩分這人的過往,驚道:“你是歸雪的人,那何苦要自甘墮落,走這樣的路?”

“我已叛歸雪。但不得不報歸雪之恩,劍尊之德,同門之誼,昔年歸雪血債,以我劍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