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雙雙跟在晏浮瑾的身後。

她身上的傷總算痊愈了, 雖然沒得到碧吾心這等靈藥,但是浮瑾哥哥為她找來了五洲四海最有名望的醫修,因而命保了下來。

她也一同望了望這個瀕死於雪地的女子, 將死去的臉上蒼白如雪,身上的嫁衣卻紅得灼人眼。

其實, 寧雙雙曾經恨過這個將要與晏浮瑾成親之人。

晏浮瑾安慰她說:“雙雙, 我的心裏是最愛你的,與她結親隻是為了安撫其餘十派之人。”

寧雙雙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位女修之前, 她就已經聽過許多傳聞了。

“這位歸雪的小師妹脾氣最為驕縱,就是仗著祖輩的名頭, 不然以她的實力, 怕是歸雪也拜不入。”

她以為定會見到一位很嬌縱的仙子,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相見之時,烏夢榆站在大慈悲寺落梅之下,姿容比浮在雪上的梅還要清麗。但是沒有驕縱之感, 反而看起來心事重重,很少有展顏的時候。

如今死在此處, 身下的雪已經被血染紅, 麵容因寒冷而發青。

寧雙雙往常看到她就覺得晦氣, 這時候卻也難得生起了兩分同情之心:“把她好好安葬了吧。”

“……季……”

好像還在說著什麽話。

寧雙雙蹲下身,離她近了些,血的味道和花的香味一齊湧過來——

“……季識逍……對不起……”

臉上好似還有最後一滴淚落出來。

茫茫白雪,此人再無任何呼吸聲。

寧雙雙歎口氣,“算了,葬在此處也怪冷的, 火化吧, 骨灰……送到七彩音的宗主手上吧。”

如今她和浮瑾哥哥在一處, 自然是同正道十派劍拔弩張,但死者為大,所有的仇恨就止於生前吧。

自黃泉淵到往生洲,不知打開了多少隙口,跑出去的邪魔肆虐在往生洲,而正道十宗經過與晏浮瑾的一戰,實力大減,竟也沒能夠誅滅這些邪魔。

直到連白玉京也被驚動,鎮守白玉京之使者出手,封印了所有敞開的黃泉淵入口,隻是已經逃竄出的邪魔,依舊回**在空茫茫的雪地裏。

因而,往生洲也徹底成為了世家弟子曆練之所。

*

黃泉淵裏終年如此的陰沉的天,化不幹的血跡,與枯朽的樹。

季識逍躺在粘稠的土地之上,仿佛睡著一般。

往日裏不是沒有進黃泉淵的人,可那些人要麽仇家眾多,在五洲四海已沒有容身之所,不得已來黃泉淵之人。

這種人身上都是有狠功夫的,尋常的邪魔不敢招惹。

而另一些,則是犯了大錯,被門派除去一身修為,被放逐黃泉淵之人。

這些人最常見的結局,就是進入黃泉淵的那一瞬,就被無處不在的邪魔所吞噬殆盡。

而眼前這個躺在地上的年輕人,與其他人都不太相同。

明明看起來毫無靈力,身體也虛弱隨時會死去,可血風裏卻好似還是有令人忌憚的劍意。

一眾邪魔在季識逍周圍圍了一圈,蠢蠢欲動,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沒能抵過這新鮮血肉的吸引,向前走了幾步。

深黑的邪魔幾乎要觸到季識逍的時候,一道明亮的光自他的左手之處猛然亮起。

黃泉淵裏從不會有這樣的光,這種明亮接近於破曉時的光,仿佛整片天地的清輝都凝結於此。

他左手上,所戴的正是懷穀方丈曾留下的護命玉,被烏夢榆綁在了他的手上。

護命玉的光將這周圍所有的邪魔通通湮滅,季識逍的身側又重歸於寂靜了,隻有遠處會偶爾傳來些邪魔低低的嚎叫。

充滿血腥味的風驟然吹過,護命玉的光澤隨之黯淡,像飛灰一樣散在了血風裏,隻在季識逍手腕上留下了一根細細的手鏈。

也不知過了多久,季識逍的睫毛顫抖著,終於是睜開了眼。

眼前所見為黃泉淵的血色天空。

原來又回到了黃泉淵裏。

血肉之中骨骼重新生長的痛苦不斷傳來,季識逍慢慢地站起身,他左手垂下的一瞬,那根護命玉的手鏈也隨之滑落到了地上。

季識逍隻是望著前方,似乎毫無所覺一樣。

腦海裏的最後一個畫麵還停留在她取下劍骨的那一瞬——

一時間,竟然分不清楚是血肉重生要痛一些,還是回憶要痛一些。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她呢。

劍心誓碎裂的那一刻,好像生命裏什麽重要的東西也隨之碎裂了。

劍骨被廢,他身上連一把劍也沒有。

季識逍從枯樹上折下一根樹枝來,沒有劍的時候他常常以此為劍作為曆練。

“劍”握在手中,他卻沒有往昔一樣的感覺,劍緩緩提起來,挑了個劍花——

竟然連最簡單,練過千百遍的歸雪劍法也記不起來了。

過去已經悉數埋葬再黃泉淵之上,未來……又該行往何處。

季識逍定定望著遠方,沒有避開這些邪魔,反而迎著黑沉沉的邪魔走了過去。

*

七彩音是建在水上的樓閣,木的香味穿過清晨冷冷的霧氣,飄渺於鼻尖。

白姝頤直到踩到七彩音的樓閣之上,還有一種不真實感。

“姝頤,不要回頭……”

她倚靠在廊柱之上,好似有一瞬找不到任何可以倚靠的地方。

過往的修士見她這副模樣,紛紛麵露擔憂,上前問詢:“宗主,此去往生洲還順利嗎?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白姝頤才恍然意識到,她如今是七彩音的宗主,這樣軟弱的情緒並不適合在宗主身上出現了。

她笑起來,和以往的姿態一模一樣:“沒事的,我們……一起成功鎮壓了破軍,雖然黃泉淵入口打開,但也算不是最壞的結果。”

她慢慢向前走去,“大家好好修煉吧,這天地裏的風,永遠也不會停息了。”

一天後,薑懷芷來了一趟七彩音,她身上的毒剛剛解除,修為還沒有恢複到最巔峰的時候。

此前白姝頤已經發傳音鶴告知了她在往生洲一戰的結果。

薑懷芷很少有地穿了一身白衣,青絲上係有純白的發帶,麵容上連一絲妝也沒有。

可她望過來的時候,眼睛清淩淩的,連一絲悲傷之感也沒有露出來。

“能把往生洲之事,詳細說一遍嗎?”

白姝頤怔了下,將見到晏浮瑾後,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講了一遍,最後道:“……小烏手上,似乎有冬虛劍尊留給她的絕招,隻可惜……”

“這最後一招,她沒有用在自己身上,反而是為了我……”

薑懷芷點了點頭,麵容依舊看起來很平靜,道:“破軍劍靈被鎮壓,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她轉過身,“我回寶翠洲了,那些魔門盡是牆頭草一樣的人物,若沒有人震懾,很快就會倒向晏浮瑾了。”

她不遠萬裏,不辭辛勞從寶翠洲趕到七彩音,就是為了問這樣兩句話嗎,還是……一定要來確定什麽人的死訊。

白姝頤望著她的背影,開口:“薑懷芷,我其實一直想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能在魔門有這樣的勢力,但是卻又不效忠魔門,反而是幫了七彩音的忙。

薑懷芷:“受過歸雪恩惠之人罷了。”

她向前走去,在這樣清冷的早晨,在這樣不合時宜的地方,胸腔裏突兀地升起一種很強烈的情感。

這濃烈的情感在一瞬間蓋住了神識裏攝魂鈴的響聲。

薑懷芷用手抓住自己的衣襟,走了好久好久,猛然意識到……這是悲傷的感情啊。

可她和烏夢榆並無故舊,她不應該為她感到傷心的。

手上好像有冰冰涼涼的感覺,薑懷芷低頭望了望,望見自己滴落的淚水,記憶裏,好像也曾有過這樣冰冰涼涼的感覺……

烏夢榆最後來見她的那一日,也曾有淚水落下來——

“薑懷芷,好好活下去啊……”

薑懷芷找出月明珠來,卻又忍不住想,如果烏夢榆當初留下了月明珠,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攝魂鈴聲像永不消散的冤魂,日複一日回**在薑懷芷的神識裏,此時此刻又再度響起。

不,不對,她的親人皆已離世,她早就是無親無故之人,不該為任何人悲傷。

烏夢榆不是她的親人。

但她又不可抑製地想起,最後一日,那個少女留下月明珠後遠去的背影,一次也沒有回過頭。

薑懷芷仰著頭,直視著刺眼的陽光,想著,真是愚蠢又無私之人,同她的父母如出一轍,竟會把求生的機會讓給別人。

她最討厭這樣的人,如果她的父母不是她的父母,她甚至不會認識他們,也絕不會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

是因為這樣直視陽光嗎,為什麽還會有淚水流出來呢。

……我愚蠢又可憐的……妹妹。

*

大慈悲寺還活著的人,也從往生洲逃了出來。

白姝頤後來隻見過今宵一次。

他如初見的時候一樣,眉眼清朗,所穿袈裟不染塵埃,盡管經曆這麽了多事情,他的神色裏依舊不見仇恨,還是悲憫之色。

“白施主,我是來向你請辭的,我大慈悲寺,決定回往生洲了。”

往生洲現已淪落為邪魔猖獗之地,尋常的修士,也隻敢在最外圍曆練一番,不敢深入的。

哪怕白玉京出手,也隻是封印了黃泉淵入口,清剿邪魔之事,連他們都應對不了。

白姝頤沉默一瞬,問:“可是,此去前路艱難,還望佛子多加考慮。”

今宵道:“如今之世,沒有不艱難的路,大慈悲寺千年基業皆在往生洲,我等不能看著它如今成為這番模樣。”

白姝頤便笑起來:“那就祝佛子及大慈悲寺諸位一路平安,下次再見,還能有暢談的機會。”

今宵輕輕一笑,他雖然麵色溫和,但鮮少有笑的時候,道:“願與白施主,再會於往生洲天朗氣清之時。”

“今宵告辭了。”

白姝頤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也有幾分悵惘,望著七彩音樓閣下流動的水,想起了另一個人。

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離去,如今所有人都喚她“宗主”,沒有人會喚她“姝頤”了。

也不會有人喚她“白小仙子”了。

可是活著的人還要做完沒有做完的事。

白姝頤對身後之人道:“幫我梳洗一下吧,準備啟程拜訪白玉京的鎮魂使——宋盞使者了。”

*

今宵帶著大慈悲寺眾人踏上了往生洲的路。

邪魔肆虐,修士也許有機會從往生洲逃往別的地方,但是許多凡人往往是沒有辦法逃離的,隻能在這邪魔之洲苟且偷生。

今宵一行人,一路前行一路鎮壓邪魔,解救凡人,並聯係別派弟子將他們護送出往生洲。

待到往生洲深處,此處已經少有修士踏足了,基本上走一段路便能看見……屍首與白骨。

大慈悲寺弟子念完安魂咒,替這些亡魂超度後,再繼續前行。

等終於回到往生洲最深處的大慈悲寺時,也有一些弟子在這路程中故去了。

許是因為寺內千年來的佛法,許是因為此處佛光滌**,邪魔還沒有攻破此處。

大慈悲寺一如往昔,披著雪,若不是耳畔邪魔的嚎叫聲,幾乎像是往年任何一個平常的日子。

今宵望著莊嚴的寺廟,道:“此後我大慈悲寺修士,便在此修行,作息按照以往來,上午修行佛法,下午鎮壓邪魔,夜間輪流守夜。”

“這就是我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