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雪如今的定所在一座很偏僻的山, 這些年來,他們改換宗門的位置,這才沒有被趕盡殺絕。

昔年的孟越思師兄接任了宗主之位。隻是如今的歸雪不比從前了, 連招新弟子都得遮遮掩掩的。

重鑄劍塚之事,也逐漸提上了日程。

孟越思從沒有想過, 有朝一日還能見到師弟季識逍。

從往生洲一別之後, 他以為師弟早就死在那年的雪裏了。

“季師弟,你還活著……可真是太好不過……”

冷清的眉眼, 握劍的姿態,披一身朝露而來, 站在那裏時像是一株覆雪的鬆。

孟越思還來不及高興, 便又意識到,在往生洲師弟劍骨已去,長明燈也已熄滅,此時此刻站在這裏的, 還是原來的師弟嗎。

季識逍看了看新的歸雪的模樣,依山傍水, 年輕的修士們依然出著熟悉的劍法, 明媚陽光, 悠悠春風,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樣子。

可他還是會想起滿是桃花的歸雪。

“孟師兄,我在黃泉淵裏另擇了劍道,與歸雪所守之道背馳了。”季識逍道。

孟越思聽到這番話,便知他的意思是如今業已叛宗,不是歸雪之人了。

他苦笑著答:“師弟當日情境……能活下來實屬不易, 至於是用什麽手段活下來, 並不重要了。”

“必定這些年也過得艱苦, 我……能重新見到師弟就已經很開心了。”

他側過身,向季識逍略略展示了下如今的歸雪,“你也瞧見了,如今是大不如從前,但也比最差的時候好很多了。”

季識逍又同師兄說了幾句話,他們都很默契地都沒有提起百年前被剜除劍骨之事。

“我此番來這裏,是特意來送劍的,按歸雪以前的規矩,所有弟子亡故後都將自己的劍交還於劍塚裏。”

孟越思微微一怔,臉上不免悲痛,便見季識逍遞過來一柄劍。

這劍上刻著“霜翹”二字,他並不認識這把劍,隻能問:“不知這是我派哪位同門的劍?”

季識逍凝望著不遠處的年輕修士們,少年少女們站在一起,大抵是在上劍法課,手裏的劍明明也不是什麽好劍,可瀲灩出的光卻比陽光還要耀眼。

“是烏夢榆的劍。”

孟越思一怔,沉默一瞬,隨即道:“烏師妹,也是可憐之人。”

他望了望季識逍的神色,道:“當年,是師妹率先發難破軍劍靈,那晏浮瑾後來將這功勞記在了自己頭上……”

“如今世人都認晏浮瑾為聖人一般的人物,師妹的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了。”

季識逍同孟越思請辭後,很快離開了歸雪。

其實從今宵和師兄的話語裏,他隱約還原出了一百年前是什麽樣的情形。

她同大慈悲寺之間似乎有約定,要將破軍劍靈誅滅。

他因破軍劍靈而殺了不少人,而後十派要求以廢除劍骨和放逐黃泉淵,接著她隻是執行了剜除劍骨而已。

季識逍用著禦劍術,在茫茫的天與地之間,像一道流光一樣,可是他也不知道該去往何處。

這世間早被連綿不絕的鐵甲所占領,晏浮瑾每到一處,便以他的鐵甲之士統治一地。

在他的地盤裏,不準任何人私自修煉,連一分一毫的靈力,也要經過他的批示。

季識逍鬱氣難消,每到一處便將要將這些鐵甲之士悉數毀去。

這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在黃泉淵的時候,沒有一刻停息,所有的劍招都是為了殺戮。

即使是明亮的天空,也不免沾染上血色。

春江花月夜的劍招似是壯闊奔流而去的江水,將一切礙眼的事物通通衝刷幹淨。

用出最後一式的時候,好似江水枯竭,花瓣凋零,月埋烏雲,所有的光歸於沉寂,真正的敵我不分,隻求屠盡的殺招。

不過也無所謂,他站在無數的倒下的鐵甲之上,吹著晚風,視野之內看不見其他人。

他很早就隻有一個人了。

從前崔峰主囑咐他,春江花月夜需得是柔然心境才能練成的劍法,強行以別的心境來練,怕是不能大圓滿。

可季識逍覺得,不會有比這更圓滿的一劍了。

他從血光之中看見自己的臉,空茫的感受又像霧靄一樣將他籠罩。

季識逍想,他也沒有劍了,哪怕是霜翹劍,也不在他的身側。

那明明是他年少時,奮力斬殺了寒潭碧雙水蛇,才取得的劍。

為什麽就這樣重歸劍塚,等待著不知什麽時候才來到的下一任主人。

那明明就是他的劍,明明就是他的。

季識逍恍然徹悟一般,又使出禦劍術,往歸雪的方向而去,到最後,連禦劍術也不想用,而是用的歸雪昔年的“無影無形”身法。

呼嘯而來的風冷冰冰的,他總覺得,好像什麽時候,他也曾這樣,晝夜不休地往什麽地方趕去,生怕晚了一點。

季識逍來不及細想,在深夜趕到了歸雪劍塚前,他向孟越思發了一道傳音鶴,便從劍塚裏又找到了霜翹劍。

霜翹劍出的時候,月光也不及它的光明亮。

季識逍才終於腳踩在實地之上,而不是空空茫茫,如在雲霧之上無處可依。

也是這個時候,他想起來,多年之前使用無影無形身法,生怕晚一點就趕不及的時刻,是他聽聞歸雪驚變,烏夢榆要嫁給別人的時候。

這幾日的雨總是連綿不休,七彩音的樓閣之下滿當當地漲起了水來。

白姝頤撐了把傘,在這綿綿的雨裏,走向一座小小的靈堂,她將最好的朋友的骨灰,就放在這靈堂裏。

百年來,每逢佳節,她總要去拜祭一番。

“宗主,敵襲!”急促的呼救聲從遙遠的雨幕裏傳來。

風忽然就變得猛烈了,將房簷上的風鈴吹得叮叮作響,混著雨聲顯得天地裏的一切都亂糟糟的。

白姝頤的心狂跳起來,卻向將琵琶抱在自己的懷裏,手指還未動,便看見雨幕裏走來一個人。

這人周身皆被雨打濕,手中緊握著劍,眼睛望過來的時候,即使隔著雨幕,也能看出裏邊的沉鬱來。

白姝頤往後退了一步,道:“季識逍。”

這是她未曾想過的故人了。

他不是早就死在一百年前的往生洲了嗎。

白姝頤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他來此是為了何事,擋在靈堂之前,冷聲道:“季識逍,我念與你有幾分故舊之情,請你速速離開七彩音,不然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她的話音剛落,從四麵八方的房簷之上,便探出了許多隻□□,箭尖之上淬著劇毒,齊齊對準季識逍,在這雨幕裏顯得也是陰森可怖。

季識逍:“讓開。”

白姝頤:“靈堂隻迎拜祭之人,我不會讓你進去的。”

她的手高高揚起,隻待一聲令下,那些淬有劇毒的箭便會朝季識逍而去,這樣森嚴的戒備,本是她為了防止七彩音再出現一百年前的慘案。

沒想到這個時候,箭對準的卻是昔日故人。

季識逍還是握著劍,一言不發的模樣看起來隨時要暴起出劍一樣。

他身上的劍意,比一百年前鋒芒許多了,倒讓白姝頤想起了昔日的破軍劍靈來。

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們也有相似之處了,身上盡是藏不住的殺意。

白姝頤無法估知他身上的修為境界,但想到近日的傳聞,晏浮瑾的英雄大會與鐵甲之士皆被一位神秘劍修所破。

她大概也能推知這神秘劍修是誰了。

一百年前的婚宴之上,烏夢榆剜了這人的劍骨,十派之人更是要將他送入黃泉淵裏,料定今天他是來此尋仇的。

季識逍停住了腳步,問:“她這樣的人,值得你這樣做嗎?”

她這樣的人,值得在這麽多年後,還要如此念念不忘,還要如此意難平嗎。

白姝頤的聲音更冷了:“我不論你與烏夢榆有何恩怨,她對我而言,始終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若是來尋仇,我七彩音奉陪到底。”

弓漸漸繃滿了弦,雨卻還是連綿柔潤。

季識逍:“我想來……看一看……”

白姝頤愣了一下,便看見季識逍一步一步走近了,他渾身被雨水澆得濕透了,臉上的神色也好似與冰涼的雨水融在了一起,看向靈堂的眼神像一簇將熄未熄的火。

白姝頤隱隱覺得,他身上好像透出一種,比此時的雨還要綿密的茫然……與悲傷。

她道:“入靈堂者,需得將兵器卸下,否則是大不敬,你……”

到這種境界的劍修,是絕不會輕易在陌生的地方將劍取下的。

季識逍停頓了一會,白姝頤也沒催促。

“哢噠”一聲,這聲音蓋過雨聲,聽起來竟是這樣讓人心驚。

那柄凝聚了天地寒光的劍歸於劍鞘,被季識逍輕輕放在了靈堂之外,一同放在那裏的,還有他身上的儲物袋。

白姝頤一驚,稍稍讓開身,季識逍從她身側擦肩而過,慢慢走了進去。

屋簷上的鈴鐺還在風裏“叮叮當當”作響,雨愈發來得及了,她感到刺骨的冷意,見到故人,對她而言,一些早已經習慣的被傷感也重新席卷而來。

她揮了揮手,□□從房簷上收了回去。

也不知道雨什麽時候會停。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章這一part就結束了,但是最後一章得改一改,明天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