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弦月當空,照得小園裏亮如白晝,四下寂寂,悄然無聲。

園外長江水,無語東流。

葉盛站在園門口,站在竹林旁,站在小樓外。小樓上一抹燈光稀然,朦朧淒楚。讓葉盛似乎一下墮入了十幾年前的舊夢裏。

那時候,他還年輕,他也像很多其他的劍客一樣,喜歡穿黑色的衣服,喜歡在殺人後投入女人的懷裏繾綣,喜歡滿身負傷時,輕撫著劍上的缺口飲酒高歌。他還記得自己跟她有個奇怪的約定,每個月都要來這裏一次,陪同她在這個香園的小徑上走一走,看一看,看春天的桃花,秋天的楓葉,冬天的紅梅。

他幾乎認定自己可以就這樣守護在她的身畔。

可是,他走了。

在那不遠處的小橋上,揮劍斬情絲,斷故恨。

他不得不走,因為他還年輕,因為他是江湖人,就憑這兩點,已經完全足夠了離開的理由。

隻是,人離開了,心也能離開嗎?

他沿著落滿殘紅的香徑慢慢地走著,過往的記憶不停地從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來。他的身上也沒有了以前的那身黑色緊身衣服,那時候,他還需要借助象征著死亡與殘酷的黑色來助長身上的殺氣,而現在,這股殺氣已經淡卻了,或者說,這股殺氣已經浸入了他的毛孔裏,浸入了他的骨髓裏,無處不在,就像是他的手中本已無劍,人卻如劍。

等到他的頭抬起,就看到了小軒窗裏的人影。紅色人影。

他還記得,她喜歡穿一身高豎領、斜對襟、淺金色滾邊的長衫,一襲素雅高淡、長可及地的襦裙。黑潤的發髻下,一張鮮活生動,略帶閑愁的臉,時常閃動著靈異的光彩。而一雙從寬舒的紅袖中微微露出的玉手,總是在為他的愛劍輕輕地擦拭著灰塵,也企圖擦去他心上的傷痕與悲哀。

可是,他的悲哀卻是連她那雙柔若無骨的纖手也無法擦除的,因為他的悲哀已經深入了靈魂深處。

現在,她身上著的還是那身衣服,隻是卻已不是當年景,當年情。

她的臉上似乎有些淒涼的蒼白,仿佛是冷的,冰冷的,冉冉地襲上他的心頭。

他幾乎已經不忍去看,他轉過身,幾乎要逃走。

"你來了嗎?"

他並沒有聽見她的聲音,可他的耳畔卻在回蕩著她的呼喚,他又怎麽忍心離開。

他徐徐地走上小樓。

"你來了嗎?"

這次他真的聽到了她的聲音,隻是這聲音跟十幾年前相比,似乎多了份沉穩、成熟,少了份天真、開朗。

他的腳步雖輕,她卻顯然已經聽見。

他還在簾幕外,他並沒有走進去。

重重簾幕密遮燈。

"是的。"葉盛道。

"請坐。"

葉盛坐下來。

"桌上有酒,你可以喝幾杯。"

"我……我已經不喝酒了。"葉盛望向珍珠串起的密簾。

簾子裏靜了半晌,才有聲音:"我……我本不願擾亂你清幽的生活,隻是……"

"我知道。"葉盛道。

"你真的知道?"

葉盛沉默,沉默的意思並不是默認,也不是否認。

簾子裏又靜了片刻,少頃,又有聲音,道:"你可以不必答應,因為你並沒有欠我什麽,我也沒有什麽可以報答你。"

葉盛沒有作聲,這句話刺痛了他的心。

過了很久,他才道:"如果隻是為了求得報答,我本就不會來。"

——你知道,我本就不是為了這些才來。

後麵的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但他相信她會懂。

他站起身。他有很多話想說,隻是他現在卻無法說出來,他隻有走。

"你要走了?"

"是的,既然我答應了你,就絕不會食言,你可以放心了。"

"謝謝你。"她的聲音仿佛有些沙啞:"紅葉湖上下都會對你心存感激的。"

葉盛搖了搖頭,後麵的這句話似乎在向他提示,她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她了。

"你……既然來了,為什麽不進來呢?"

嫋嫋暗香漂浮過來,讓葉盛幾乎難以拒絕這句話。

紅袖添香夜拭劍。

這是多美的意境。隻是這種意境卻隻能在記憶中殘存著了。

所以葉盛的腳步還是邁了出去,邁出了小樓。

既然已經是別人的人,我又怎麽能再牽住你那嬌嫩的雙手。

藍銀生好似一直都在園門外等著他,等到葉盛出來,藍銀生抱拳一禮,道:"先生見到我家主人了嗎?"

葉盛點頭。

"這兒離紅葉湖不過半柱香的功夫,不如先生移駕過去一宿,何如?"藍銀生道。

葉盛沒有拒絕,這個人的話通常都很難教人拒絕。

龍馬秀軸,還是那輛寬敞華麗的馬車。

葉盛喝了口淡茶,他竟然感覺茶也並不如他想象中的那麽難以下咽,他甚至有點喜歡這個味道了。

喝下幾口後,他才道:"楚沄沄什麽時候失蹤的?"

藍銀生道:"就在幾日前。"

葉盛道:"會不會是家族內部爭權,被其他幾位兄弟算計而至?"

藍銀生道:"絕不會,老莊主已經過世多年,莊中事務也一向由大少爺打理,大家平素都相安無事,兄弟幾個也算和睦朝夕。"

葉盛道:"他走的時候沒有對任何人說起?"

藍銀生道:"沒有,不過在他的書法裏發現了一封書信。"

葉盛道:"哦?"

藍銀生道:"書信很是簡單,隻有幾個血字?"

葉盛道:"血字?"

藍銀生道:"七個血字——諸神諸魔皆拜服。"

葉盛皺了皺眉,道:"這是陰陽宮的口號。"

藍銀生道:"不錯。"

葉盛道:"所以你們認為是陰陽宮的人所為?"

藍銀生點頭。

葉盛給自己斟了杯茶,道:"也許不是。"

藍銀生道:"不是?"

葉盛輕啜一口,道:"也許不過是有人戕害了楚沄沄之後,故意留下線索栽贓陰陽宮。"他接著道:"也許真的是莊子裏的幾位兄弟所用的伎倆也未為可知。"

藍銀生道:"如果真是親身兄弟所做,將罪名嫁禍給陰陽宮,那循著線索下去,必將要與陰陽宮為敵,陰陽宮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角色,也許他們會戰死在陰陽宮裏,這豈不是不智之事。"

葉盛道:"或許,他所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藍銀生道:"你的意思是,他就是要引起紅葉湖與陰陽宮的火並,趁機漁利。"

葉盛道:"也許。"

藍銀生道:"可是大少爺在臨走之前為什麽不與莊子裏的人商議,他並非是個草率妄為的人。"

葉盛道:"他不能這麽做。"

藍銀生道:"為何?"

葉盛道:"因為他有把柄落在這個人的手上,他隻有孤身前往與這個人拚命。"

藍銀生凝眉瞥了一眼葉盛,眼中露出一種奇怪的色澤。

"大少爺做事向來謹慎,不會輕易留下把柄於人。"藍銀生道。

葉盛道:"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況且,還有很多專門找這個透風的縫隙的人。"

藍銀生道:"獵鷹幫?"

葉盛點頭。

"獵鷹幫的人確實有這個本事,據說在他們的卷宗庫裏,存放著很多江湖上的名人的秘密檔案,這些檔案一旦公布,都是可以教別人無法在江湖上立足的。"藍銀生道。

葉盛又酌了口清茶,道:"不過有些秘密,獵鷹幫的人卻不願意透露給任何人,不論買主出多高的價位。金錢雖然重要,但腦袋更重要,金錢幫的還是有保身之道的。"

藍銀生道:"你的意思是……"

葉盛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掀開窗簾,看了看窗外,道:"對岸燈火輝煌,想必就是紅葉湖了吧。"

藍銀生道:"是的。"

葉盛道:"今天的話已太多,我的嘴巴已經有點抽筋了。"

藍銀生道:"有勞了,就請先生稍息片刻,到了莊中,在下必將為先生接風洗塵。"

葉盛道:"這倒不必。"

藍銀生道:"不必?"

葉盛道:"我這人有個毛病,天氣比較好的時候就喜歡多走走。"

說完這句話,他就下了車。

一下車,他就走到了老車夫楚長蕭的麵前,拍了拍楚長蕭的肩膀,道:"也許你本不必這麽傷心。"

楚長蕭看著他。

"也許楚沄沄並不是個這麽容易就會死掉的人。"葉盛道。

楚長蕭道:"你知道?"

"以他的機智跟武功,不會輕易地就喪命在別人的手裏的。"葉盛也看了看楚長蕭,道:"何況別人也許根本就不想要他的命。"

楚長蕭搖頭歎息道:"但願如此吧。"

葉盛又拍了拍他的肩,道:"所以你也不用牽掛,你們先走吧。"

楚長蕭道:"你不走?"

葉盛道:"這麽好的夜色,我隻想一路走過去。"

楚長蕭還沒有驅馬前行,又盯著葉盛看了半晌,道:"你……真的不恨他?"

葉盛笑笑,道:"你以為我們是情敵,所以我一定要恨他?"

楚長蕭眼中露出晶瑩的目光,道:"看來我一直都錯怪你了。"

葉盛又笑了笑,大步地走了出去。

楚長蕭望著他離去的身影,眼中泛起一種夾雜著父子之情的複雜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