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完全黑下去,他默默地在一塊望天石上坐著,靜靜地等待著夜色的降臨。

總會有法子的,他在心裏告訴自己。

清一隻感到大半個身子都麻痹失去了直覺,隻有手指跟腳尖還能感覺到身體下岩石的冰冷。他整個人趴在那兒,就像是一條將死的野狗。一直象征著他權柄的法劍跟拂塵也不知了去處。

黑衣人說的沒錯,這種毒確實無藥可解,死在這種毒下的人已經不計其數,但他卻不想就這麽死,不想死在荒山野嶺,就算是爬,他也要爬回西山仙居,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掌門獨有的寶座上。

可惜他中的毒已經深入了骨髓,他幾乎用盡了自己的體力,手上的指甲也因為在地上亂抓而斷裂,但他卻還在慢慢地爬著,他依舊沒有放棄。他醒來時還光鮮的日光現在也逐漸的變得昏黃,似乎在昭示著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天色黯淡了下來,黑夜將至。

他已經爬了整整一天,他的嘴唇幹裂,頭發散亂,身上的道袍布滿了汙泥跟傷痕,他眼中再也沒有了攝人心魄的光澤,隻餘下無邊際的絕望。在這一刻,他的身影才忽然變的孤獨。

也許他本來就是孤獨的。

他的人將死,他的思想卻還沒有死去,在死之前也許他還可以懺悔自己的過往。他並沒有懺悔。

因為他已經看到了一丁點的希望。

一座孤零零的茅屋。

這座茅屋的主人也是個老人,這個老人已行將就木,他在這座荒原上跟他的一頭瘦弱的毛驢住了一輩子,靠上山砍柴來維持生計,他的腰已經彎了,牙齒也掉盡了,隻剩下一副幹巴巴的骨頭,可是他還在劈柴,因為他還不想死,他還想活下去。

沒有人真的想死。隻要活著,就必須一如既往地做自己的樵夫,而等到他的手離開了他的斧頭,他的生命就真的結束了。

老樵夫看到了清一,將要死的清一。在這個貧窮不堪,食不果腹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去,他這一生,看過了太多這樣的悲劇,他已經習以為常。但他並沒有對清一置之不理,因為清一還沒有死。

他將清一拖進屋子裏,給他喝了些從三十裏外用驢子拉回來的水。水喝完後,清一的眼中出現了一點淡淡的生機。他囁嚅著,對老樵夫道:"多謝老丈。"

也許這句話是他一輩子中唯一的一句誠心實意的話。可惜,卻不是最後一句話。

清一說完這句話就心力不濟,暈了過去。老樵夫給他蓋上被子,就合起門又開始劈柴。他已經盡力了,是生是死,就看清一的命了。

與曲子雖然在西山的威望已經越來越高,在江湖上的名聲也越來越大,不過他向來十分節儉,自律有度,他依舊住在弟子房裏。他又開始輕輕地擦拭著他的劍匣,這副劍匣跟劍匣中的劍已經跟了他二十多年,看上去已經有些粗糙破舊,可是與曲子依舊細心地擦拭著,他不僅想將劍匣擦拭的錚亮,也想擦去自己心上的塵埃。

清一出門已經有整整五天了,仍舊未回,他將莊中事務托付給了五眉跟無方就出了門,他說過隻是出門一日,當夜便歸,可是過去了五天卻杳無音訊,這不免讓人擔憂。與曲子雖然與清一有些不合,然眼下他還沒有找到老掌門淺歸的子嗣,西山剛剛新舊交替,漫說外人想打主意,就是門內的弟子也很多想趁機滋事的,若是清一在這種關頭有什麽不測的話,那西山群龍無首,必定會內憂外患。

與曲子擦劍的手忽然停住,他決定去找清一,他片刻都無法等下去,他整個生命都奉獻給了西山,除非他死,否則不會讓眼看著西山敗落的。他將劍匣背負在身後就準備離開。

門卻被輕輕地敲了幾下,進來的是楚碧枝。

她的手裏還端著一個碗,她本來是送湯來給與曲子的,可是看到與曲子身負劍匣,行色匆忙,知道與曲子要出門,也忘了送湯的事,輕攢秀眉,道:"師傅,你要出去麽?"

與曲子點了點頭,道:"已是深夜,你還未睡麽,去休息吧。"

楚碧枝並沒有走,她並不怕睡眠不足,她隻擔心與曲子,她手裏的碗還端在手裏,竟然忘了放下來,她急切地問道:"師傅,既然這麽晚了,你還出去麽,不知有什麽事?"

與曲子沉吟著,道:"無事,我隻想出去走走,你回去吧。"

楚碧枝看到了與曲子背上的劍匣就知道與曲子肯定不是隻想"出去走走",而且與曲子很少有這樣的雅致,她已經猜出了與曲子的意圖,她道:"師傅,你是想去尋找掌門是麽?"

與曲子的心思被她看穿,也沒必要隱瞞,隻好承認:"不錯,掌門離觀數日,又無音訊,如今門派上下不免有些猜疑,我須立即動身去尋他。"

楚碧枝眨了眨眼睛,道:"師傅,你若不介意,可以帶弟子一道麽,也許弟子還能幫上忙。"

與曲子當然不肯從,隻道:"你在觀中好好修習仙術,以你現在的道行,禦劍尚且吃力,怎麽能追及我?"

楚碧枝碰了鼻子,就有點氣餒了,不過很快她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一展笑靨,道:"師傅,家父乃蜀中楚霸王,知交遍天下,或許他能幫上忙,不如我捎信給他,讓他來追查掌門的下落。"

與曲子搖頭,道:"遠水解不了近渴,且這件事不可傳揚出去,以防被奸詐之人趁虛而入。"

說著話,與曲子拍了拍楚碧枝的肩膀,道:"已近夜分,觀中弟子都已入眠,你也去睡吧。"

語畢,他走出了門,往西山仙居的前門行去。

楚碧枝被他這麽一拍,隻感到羞澀難當,過了許久才晃過神來,她雖然是個女人,但頗有俠骨風情,行事也不讓須眉,不甘其後,可隻在與曲子的麵前從來不敢嬌縱,像個孩子一般,這種感覺連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她看著手裏的這碗湯,才想起來本來是費了半天的勁才弄好的,可居然忘了讓與曲子喝下,不免感到有點遺憾。她將碗放在自己寢室的桌子上,在**坐下來,剛坐下來,她又立刻站起身子。與曲子不讓她去,無非是擔心她的安危,可自己有腿有腳,為什麽不能偷偷地跟上去,於是她將門開著,寫了封信箋留在桌子上,謊稱自己有急事回家,少則十天半月才能回觀。若是換做別的普通弟子,斷不能隨意告假,可楚碧枝家族勢雄,影響極大,且她爹楚霸王與西山仙居交往密切,楚碧枝也隻是來修習仙術,並非入室弟子,所以觀中的長老見楚碧枝留話離開,也不過略有微詞,並未深究。

以與曲子仗劍飛行的速度,楚碧枝自然趕不上,但楚碧枝可不笨,她知道與曲子隻是一時心急才半夜出門的,眼下肯定隻是在西山周邊轉轉,若是找不到人的話,八成會去客棧住宿一晚。所以楚碧枝乘劍飛到了山下的一個稍大的小鎮上,在鎮上唯一的一家客棧住了一宿。她算的沒有錯,快破曉的時候,與曲子果然到了這家客棧來投宿,但與曲子睡的晚,起來的卻很早,所以楚碧枝到客棧樓下吃早餐的時候就碰到了與曲子,不過她卻沒有上去跟與曲子說話,她怕與曲子知道自己偷偷跟來的話,一定會責怪她一番之後然後命令她回去,她自然是不想回去。她想幹一件事的時候,一定要達到目的才罷休,這點脾氣跟她爹楚霸王簡直一模一樣。

不過,她的算盤未免打的太天真了。

除去那些六十年前在邊陲一戰中僥幸未亡的老一輩高人而外,若是列出當世十大出類拔萃的頂尖高手,那與曲子必在其列。所以楚碧枝在他的身後坐了沒多久,與曲子就回過頭來看著她,雖然她一直低垂著頭在極力掩飾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