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樓臨湖而建,四麵都是湖水,隻有廊橋可以通行,四周有任何響動,星湖都會有所波動。

天色漸晚,之前的宮人都被打發了出去,為了不引人矚目,韓卻背靠木牆,借著平滑如鏡的湖水親自看著是否有人過來。

忽然,水麵泛起了一陣微小的漣漪,他回首一看,果然是阿梨手中提一盞燈籠兀自下了樓來。

明明是宮人的普通衣裙,但是穿在她的身上,走起路來衣袂飄飄,晚風伴著橘黃光影,桃花麵與紗裙在兩端湖水的映襯下,煞是好看。

他覺得她有哪裏似乎跟從前不一樣了,但他一時又說不上過來,待阿梨走得近了,他終於明白,原來是她整個人沒了從前那股子沉重,整個人顯得輕盈起來。

“談好了?”他順手拾了塊石子兒,斜斜朝著湖中心扔去。

剛剛的石子兒不過一瞬便沒入了水中,湖麵很快恢複了平靜,阿梨坐在岸邊上,裙角差點沒入湖水。

她小心翼翼地提了上來一點,側頭不答反問,“你是何時知道我就是薑黎的?”

韓卻幽藍的瞳孔微縮,索性跟她並排著坐了下來,早春的夜晚帶著幾分寒涼,他嗓音悠遠,像來自湖心,“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

韓卻輕笑出聲,“說來好笑,我們有私情這件事天下人皆傳得有板有眼的,但其實我連你真正長什麽樣都記不清楚了。”

他輕輕踩著湖水,嗓音帶著三分涼意,“初見你,就覺得有些熟悉,我還以為是韓璟找了個相似的人來接近我,我想將計就計,就將你留在身邊了,真正讓我確信是在永州,你還記得那枚扳指嗎?”

“就這個?”阿梨伸開手指,借著燈籠的光亮,白玉扳指在她拇指上瑩潤生輝。

韓卻點頭,“沐芳那枚跟這枚不一樣,你當時並未仔細看,所以才會誤以為是一枚吧?後來你問我扳指的事情,我就已經確定你肯定是薑黎了,除了主人誰會這麽關心這一枚小小的扳指?誰又會心心念念想去質問衛央?”

“隻是你不想向我坦誠,我也不介意,畢竟從前確實是我手段不光彩,我想著當做不知道這事就當我們是重新開始認識,你不覺得我們之前對彼此誤會甚多?你捫心自問自溧陽一路過來有沒有對我改觀?”

“有的。”阿梨望著扳指中的紋路,聲音輕輕。

韓卻心想人的貪欲真是無限的,之前若是能聽到她這樣一句話,他就已經很是滿足,可是如今卻不僅僅於此。

他又隨手撿了塊石子兒,比劃著怎麽才能正中湖心,可惜遲遲沒有扔出去,他明白阿梨此來定是有所求,他等著她開口。

果然。

阿梨回身將燈籠提了過來,火光霎時將湖麵照得亮堂了些許,“九公子,你能助他們此行順利回到朝歌嗎?”

兩人心知肚明這個他們指的是誰,先談情後說事兒,是薑黎的風格。

韓王後母子跟薑拂,必須有一方留下來做人質,周天子的意思當然是韓王後母子,若是帶不回,衛央也不用在朝歌混了,而阿梨,當然想成全薑拂跟衛央離開。

可是讓衛央帶著韓王後母子跟薑拂一起走,顯然不符合韓王利益。

韓卻盯好了目標,隨手將手中的石子兒扔了出去,石子兒隻激起了一點輕微的水花,就又飛了起來往更遠的湖心飛去。

“我為什麽要幫助他們?這對我有什麽好處?還是你覺得就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請求?”

阿梨被他幽深的眼眸盯得心中一顫,否認道:“當然不是。”

“那你說說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韓王後母子,不管是朝歌還是上京,都希望他們能歸周,至於薑拂,我想最不希望韓王再娶一個身份高貴的王後的,就是你跟吳夫人了吧?韓王後位空懸,你就是還活著的身份最高貴的公子。”

阿梨頓了頓,繼續:“並且若燕妘嫁給韓王,對你的地位不僅沒有影響,反而實際受你控製的龍驤軍眾將領能因為韓燕盟約穩固而回到上京,屆時隻怕吳夫人兄妹都要來主動巴著你。”

韓卻拍了拍手掌,“你說得真好,我都心動了呢。”

阿梨沒接話,她不信這些他想不到,他這明顯還有下文。

果然,韓卻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聽著竟然有幾分落寞,“可是這些並不是我最想要的......”

[阿梨,你以為我處心積慮機關算盡隻是為了權勢地位嗎?這些東西,前世我就唾手可得了,這一世,不過是想彌補前世對你的遺憾。]

[所以其實真的隻要你有任何請求,我都不會拒絕你,如此而已。]

阿梨聽他話說一半卻沒有下文,忍不住順口問了下去,“那你最想要什麽?”

韓卻側過頭來,燈籠中的橙色燭光在他深邃的側臉上打下一片柔和的光暈。

他就這樣看著自己,恍惚間阿梨竟然覺得他的眼神中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溫柔。

“我最想要的東西,跟你說了你就能幫我做到嗎?”

認真思索之後,阿梨抿唇,“我會盡力試試看。”

韓卻倏地靠近了她,呼吸相聞間,星湖平靜一如往常,他們能聽見彼此強勁有力的心跳。

“你確實能做到。”他忽略了她說的試試看,語氣篤定。

“我想做你的君,做你的王,做你手中無堅不摧的利劍,做你身後堅不可摧的盾牆。”

阿梨任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劃過她的臉頰,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怎樣去回應他。

雖然她久久不答,但她的這幅表現讓韓卻很滿意,他小心翼翼將她額間的碎發拂在她耳後,“作為薑黎,你有遺憾嗎?”

在他看來,她是有遺憾的,遺憾不能光複薑氏,不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而這些,他都可以幫她做到,他就等著她的那句話。

阿梨不知他為何突然轉了話題,但他這一問,她卻搖了搖頭,“並沒有。”

韓卻有些詫異,“我以為你有的,不然你為何總是心心念念的想去朝歌見衛央?”

“以前是有的,我不明白他為何直接就投降了,總想親自見他問個明白。”

韓卻冷哼一聲,“有什麽好不明白的,你其實自己心裏門兒清,他本就是王室貴族,即使衛國不在他也仍是周天子的坐上賓,你卻讓他跟衛國同生同死,阿梨,在他們眼裏,百姓不過是牲畜,哪裏有為了畜生而放棄榮華富貴甚至生命的。”

他撫了撫她的頭發,“隻有你,才會那麽傻。”

阿梨歪頭看他,“那你呢?”

剛剛還理直氣壯的韓卻避開了她直直的目光。

想起前世的那杯鴆酒,他本可以率了龍驤軍反了,那時候天下歸心,他有絕對的勝算,但他還是飲了那杯毒酒,為何?

不就是不想剛剛承平的天下再起紛爭?不就是不想百姓再度陷入水深火熱?

他哂笑出聲,“我跟你也差不多。”

阿梨雖然不知道後來的事情,但跟龍驤軍交手幾年她也能猜出來一點,曾經她還想過離間公子琮跟韓卻,卻都被韓卻一一化解了,這裏麵他肯定將就過公子琮無數次。

所以聽得他的自嘲,她心裏也並不好受。

“是的,你說得對,我心裏清楚,有時候答案就是那麽簡單,隻一句不信任就夠了,隻是我總想親自聽他說出來。”

“隻是我還抱著一點微薄的希冀,希望是他救了我,希望他還藏著野心,還在念著衛國。”

原來她在乎的是這個。

“那你注定要失望了,”韓卻幽藍的眼眸閃過一絲快意,“是我救了你。”

“你說什麽?”阿梨說不出心中是驚喜多還是失望多。

“旁人都道你是自刎而死,就連你自己都這樣以為,但其實不是的,你身上沒有任何傷痕,你可知這是為何?”

明明是疑問,他卻並未真的等著她的回答,隻繼續道:“他原本的計劃是帶你一起去朝歌,可惜他擔心你不願意跟他一起,我就將計就計找人送上了這枚假死藥,衛央因為手中有藥所以才未跟你通氣直接投降了。”

“你在自刎前應該就服了藥了,所以剛巧自刎時脫力昏睡過去。我算好時間過來收殮你的屍骨,可惜路上出了岔子,最後失去了你的下落,這可能也是衛央察覺了什麽使的手段吧,所以在溧陽第一次見你,我就有些懷疑了。”

韓卻隱去了很多內情跟信息,包括他是重活一次才知道這些,但阿梨也不在意這些了,這個事情已經讓她消化了好久。

“是你使的計勸他投降吧?”

韓卻點頭算是承認,“不錯,但是阿梨,大廈將傾,若是衛國當真還有救,但凡衛央還能控製得住場麵,我就是使再多計,他也不會聽信的。”

是的,但凡衛國還有一點救,群臣施壓衛央可以頂住壓力不換帥,燕國也不會背信棄義不派一兵一卒,可是沒有。

她倒是想跟衛國共存亡,但是衛央並不想。

“原來如此。”

見她這樣,韓卻很想抱一抱她,但最終還是隻停在了她手側三寸。

“你若是還想找他問個清楚,我可以替你安排。”也許是心有虧欠,他還是開口了。

阿梨忽然就想明白了好多事情,那些一直以來的堅持忽然就釋懷了,“就這樣吧,事情已經過去了,衛國已經不在了,那些也不重要了,你放他們離開,我會留下來。”

韓卻努力壓製住內心的激動,怕自己會錯意,還是小心問道:“你……這是何意?”

阿梨定定的看著他,“我不會再去見衛央,也不會隨他們去朝歌,請你幫忙放他們離開是我作為姐妹為薑拂做的最後一件事,這件事於你甚至利遠大於弊,所以你有什麽不願意幫忙的呢?”

“你說的不錯,我沒有理由拒絕。”韓卻站了起來,伸手捋了捋衣服上的褶皺,“當初我就為你放過了她,如今也不過是再做一遍。”

“但是阿梨,我並不想勉強於你,我希望你做的所有決定,都是甘心情願的,所以如果你要走,我也不會攔你。”

阿梨望著湖心,從前以為衛國是亡於眼前人之手,所以他做的再多,她也始終有個心結,覺得他們是有著國仇家恨的。

她不願欠他任何恩情,總想著還清之後恩怨分明,可是如今想來,她從一開始就欠他的。

這會兒再聽見韓卻的這番剖白,隻覺心頭既是感動又有些酸澀,她驀地擦掉眼角的淚珠,轉頭笑道:“你怎知我就是心不甘情不願?”

韓卻挑眉。

夜風將她的發絲與裙裾吹得婷婷嫋嫋,她微笑恰似花開,眼角的淚痕又似沾了雨露。

韓卻毫不掩飾眸中的驚豔,他永遠記得這一天,就如他們初見的那一日。

“韓卻,我是心甘情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