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所有宮人都做著同樣的打扮,她又低眉垂眼,小心地在後麵添茶煮湯,但她一舉手一投足,衛央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為什麽明明都要撕破臉了還要冒著危險來韓國做說客?為什麽明明是宿敵的地盤也要過來?不就是聽沐芳說她在上京嗎?

衛央壓製著心頭的激動,他如何不明白韓卻所說所做有何目的跟影響,可是但凡他還想見到薑黎,這就是個陽謀,無解,隻能乖乖就範。

韓卻對這狀況很是滿意,但不知為何還是隱隱有些心頭不適,所以也是見好就收,適可而止。

這倒是讓準備大幹一場的吳相等人好生失望,不過待一身素裳的韓王後過了來,他們又重新燃起了鬥誌。

可惜韓王後也不給機會,甫一到宴上,她就跪了下來自請辭去王後之位。

“王上,妾身教子無方,無顏麵對列祖,自請辭去王後之位,還請王上則賢者居之。”

韓王就跟商量好了似的,直接當著眾人的麵給答應了。

韓王後本就是周天子胞妹,不當王後那自然還是周王室的公主,韓王大手一揮直接準了她過幾日跟著周天子使臣回朝歌。

而為了表示友睦,周天子將十一公主送來上京,準備繼續結兩姓之好。

韓王雖同意了將王後放回朝歌,但是也沒直接答應要娶十一公主,隻先將十一公主跟燕公主都安排進了摘星樓。

這讓誰都猜不透這位諸侯王的想法。

春日宴就這樣結束了。

阿梨本想找機會接近衛央,可惜一直找不到機會,眼見著他就要坐上去驛館的專用馬車,她正想直接貿然跟上去,卻被韓卻一把拉了開來。

“你不是答應了讓我自己想辦法去接近他?你這又是幹嘛?”阿梨不明白。

韓卻掩下眸中情緒,盡量讓聲音顯得冷靜平淡,“那去驛館的馬車有禁衛專送,比驛館守衛更嚴,你這樣還沒上去就會被左澤給盯上,你不會不知道吧?”

“怎會如此?”阿梨有些難以置信。

韓卻不禁冷笑出聲,“嗬,衛央想在上京搞小動作,父王何許人也,他若聰明的乖乖聽話,或許還能留著條命,若是有什麽異動,殺一個手下敗將你覺得周天子又敢說什麽?”

他說的是實話,韓王若還講幾分禮儀信義,朝歌還能以王室之名威風下去,若是惹急了韓王,朝歌這個天下共主哪裏還震得住。

反正這韓王宮是他的地盤兒,阿梨也不打算掙紮了,隻跟在他身後,乖乖往前。

見她這麽快就冷靜下來,韓卻心頭也鬆了口氣,“你認識這個“十一公主”吧?”

他將“十一公主”這幾個字咬得很重,阿梨想裝作聽不出來都很難,但為了不說漏嘴,她還是沒有接話。

韓卻見她這樣更加證實了心中的猜測,“你不說我也知道這公主是假的。”

見阿梨神色詫異地望著自己,韓卻似笑非笑,他很期待見到阿梨接下來的表情,“周王室子嗣單薄,莫說王子,公主活下來的也才兩個,用一個真公主換另一個真公主,沒什麽必要吧?況且我認識現在這個假公主。”

“你......你認識?”阿梨聲音都有些變了,連她都不十分確定的事情,他竟然說得如此篤定。

韓卻幽藍的眼眸似有暗光流過,“你忘了我曾那麽喜歡過一個人了?”

見阿梨不自然地撇開頭,他繼續追擊,“我不僅知道薑黎有個叫薑拂的親妹妹,當初還是我將她送到衛央逃跑的路上的。”

“你說什麽?”阿梨實在是不敢相信。

韓卻本是個做了事情不願再拿出來表功的人,可是阿梨是如此恩怨分明,就算不能用感情,他也想自私的用恩情留下她。

“我從來沒想過要逼死薑黎,我是真心要求娶她的,所以才會用那些手段,我以為逼得她無處可去無忠可盡她就會跟我走,可是我失算了。”

“當我趕到將軍府的時候隻見到了她的屍體,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太不了解她,將她入殮之後我就將薑拂放了,可我沒想到她現在搖身一變竟然成了十一公主。”

他的眼神太過真摯,還藏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阿梨再也無法騙自己。

她知道韓卻這些話不僅是說給她聽,更是說給薑黎聽,他可能早就知道她就是薑黎了,隻是自己一直不肯承認,他也就跟著不拆穿罷了。

她深吸一口氣,“那你這是要帶我去見薑拂?”

韓卻轉頭,見她鴉青的眼睫微濕,點頭加快了步伐,阿梨提了裙角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

摘星樓雖名中帶個樓字,卻不僅僅是個樓,而是一座臨湖宮殿群。

這宮殿裏麵最有名的就是有一座三層的木質飛簷角樓,而它也因為在湖中可勘星月而因此得名。

薑拂坐在角樓高處的窗子邊上,單手支頤百無聊賴打量著光可鑒人的地板,她知道,有人一定會來找她。

“來了就出來唄,躲躲藏藏算什麽本事。”

韓卻示意阿梨留下,他順腳邁了上去,“不過剛到。”

見是韓卻,薑拂一點不意外,隻要韓卻沒當場拆穿她,就意味著這事兒可以商量,她輕咳了一聲,“別勸我回朝歌,我不會走的。”

阿梨聽著這熟悉的聲音,心頭一時五味雜陳,聽他們對話這語氣,韓卻沒有騙她,他們確實是熟識的。

“我沒有想勸你,”韓卻徑直坐了她對麵,“當初放了你是為你找了一條生路,你倒好,搖身一變成了周公主過來韓國,你既自己想死我自然不會攔你。”

“想套我話?”薑拂捧著臉眉毛一挑,“沒門兒。”

韓卻笑了笑不說話,隻示意她看向樓梯口,薑拂滿不在乎轉了頭隻當沒看見。

可是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阿拂”。

薑拂仿若渾身觸電,她轉身站了起來,有些難以置信,“阿......阿姐......”

阿梨看了眼後麵的韓卻,並未否認薑拂這個稱呼,三年未見,薑拂高了,也白了,阿梨恍惚間竟然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她們畢竟是同父同母的親姊妹。

“嗚哇~真的是你!阿姐!”薑拂一下子蹦了起來奔至阿梨麵前,摟住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了起來。

阿梨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像曾經做了無數次那般熟稔,“好了,好了,別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跟個小花貓似的。”

一聽這話,薑拂“噗嗤”一聲鼻涕眼淚齊齊飛了出來,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隻得擼了袖子胡亂擦兩下。

“阿姐,三年了,你沒事怎麽不來找我?”

韓卻在這裏,有些話不好說,阿梨溫柔的替她理著散亂的頭發。

“我......我之前失了憶,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也是最近才想起來一些事情,況且我以為你在玉都之戰就......總之,我也是今日在宴上看見你才知道你也還活著,對了,你這幾年是一直都跟衛央在朝歌?”

想到衛央,薑拂的臉突然紅了紅,“嗯,當初韓卻放了我,是衛央哥哥收留的我,後來我們就去了朝歌。”

阿梨向來了解薑拂,她不擅長掩飾,提到衛央時那神色是騙不了人的,想來也是,她一介孤女,衛央皮囊秉性都是上佳,兩人也算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生出感情來也不奇怪。

“那你怎麽成了十一公主?”阿梨想不明白,看這情形韓卻也是知道的,所以她毫不避諱地問了出來。

阿梨沒有一開始就避著他,說明已經相信他了,這會兒又當著他問了這些事,韓卻心裏已經很是滿足,看得出來有些話他在她們不方便說,他很是自覺。

“我出去給你們望望風,你們聊吧。”

說罷,他毫不猶豫下了樓,不是他不想知道這些年是怎麽回事,而是他更希望有一天阿梨能主動的跟他說起來,在她不想或者沒準備好的時候,他願意去等。

薑拂趴窗戶上,見避無可避,隻好說了出來。

“周天子舍不得她女兒受苦,衛央哥哥找不到合適的人,我就來了。”

阿梨心中冰涼一片,想起兩人打的賭,沒想到都給韓卻猜對了,她有些生氣,“什麽叫找不到合適的人?若是真想找,一個十七八歲的貴族女孩有什麽難的?”

薑拂有些不耐煩了,索性靠在窗前兩手一攤,“對,是我主動要來的,我要衛央哥哥知道不是隻有阿姐你會為他付出生命,我薑拂一樣可以!”

“你說什麽?”阿梨抿唇。

薑拂倔強的將頭偏向窗外,“難道不是嗎?當初衛央哥哥以為你死了,若不是衛叔騙他你可能還活著他差點也隨你去了。”

“好不容易緩了過來,一聽說你在上京,他就這樣不管不顧的向周天子討了任務過來,卻沒想過這有多危險,我自知在他心中是比不過姐姐你的,但是能成全你們又讓他記住我,我覺得這樣甚好!”

阿梨感覺有一股氣直衝腦門,聲音不自覺含了些失望,“薑拂,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為衛央付出生命,我是為我薑家三百年清譽,是為一心守護衛國的將士,是為被衛央辜負的萬萬百姓。”

傍晚的風吹得摘星樓的涯鈴叮叮咚咚。

見阿梨說得義正辭嚴,薑拂有些不服氣,“那有什麽區別?我的好阿姐,你成就了你的大義,有沒有想過我會如何?而衛央哥哥飽受折磨,這三年,你知道他是如何過來的?”

這些問題讓阿梨心中生氣之餘又有些底氣不足,因為確實她對軍士對百姓有交代了,卻真實的虧欠了薑拂,雖然她並不知道她那時候還活著。

“阿拂,我確實對不起你。”

薑拂沒有生在衛國最鼎盛之時,反而一直處在動**不安的環境下,薑父跟薑黎很忙,對她疏於教導,其實她對衛國的感情很是一般。

“我最危險的時候你不在,我最落魄的時候你也不在,都是衛央哥哥一路扶持我才走了下來,我好不容易有機會為他做點事情,所以現在你有什麽資格來質問指責於我?”

阿梨看著眼前讓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女,聲音有幾分艱澀,“你說得對,作為你的姐姐,我確實不算稱職。”

“隻是阿拂,我現在想為你做點事情,你還小,還有漫長的一生,韓王後宮複雜,他本人的年紀甚至比我們父親還大些,難道你要將後半生都葬在這裏?”

薑拂嘴唇囁嚅了一下,那句“是的”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她沒有想那麽多,做事隻憑著一時喜惡,此時聽阿梨細細說了,心頭又有些猶豫起來。

見她並不是那等執迷不悟之人,阿梨心想還有救,“你是不是喜歡衛央?”

薑拂看了阿梨一眼,她不想撒謊,況且撒謊也沒意義,“是的,沒錯,我確實喜歡衛央哥哥。”

“既然你喜歡他,那就該大膽的去討他歡喜,”阿梨像小時候那般試探著摸了摸她的頭頂,循循善誘,“嫁進韓王宮算怎麽回事兒?難不成隻成全別人?”

薑拂驀地抬起頭,雙目泠泠,“那不是別人,是你,若真的是別人,我定然是要去爭一爭!”

不僅因為她是她的親姐姐,還是因為她見過衛央聽說她死了時的失控模樣,也見過他聽說她死而複生時的喜悅,他是個偽裝得平靜完美之人,卻隻因她薑黎才又有喜怒哀樂。

他們是她十幾年的人生裏最般配的一對,她拿什麽去爭。

阿梨放開了薑拂的手,雖然她並不覺得衛央對薑拂來說就是良配,但若是跟韓王比起來,那還是好很多的,最重要的薑拂是真心喜歡他。

衛氏本也跟周王室同出一源,衛央雖是前任衛國國君,但在朝歌頗受重視,這天下雖大,不受韓國影響的怕也隻有朝歌了,她們在朝歌是最合適的。

“阿拂,我跟衛央隻是君臣,從來沒有你們想的那些關係,如今他連我的君也不是,就更談不上有什麽了,”她鴉青的眼睫懨懨垂了下來,“所以你根本無需顧及我,跟他回朝歌吧。”

薑拂明顯不信,“那是你覺得,可是衛央哥哥未必如此覺得,他這次冒著危險過來上京,就是聽說了你在這裏,他要親自將你帶回朝歌。”

“我不會跟他一起去朝歌。”阿梨猛地打斷了她,見薑拂滿臉疑惑,她撇開了頭,小聲補充了一句,“我不會離開上京的。”

“為何?難道你隻是想騙我跟他回朝歌?你不給我說個讓我信服的理由,我是不相信的。”

薑拂挑眉望著阿梨,見她欲言又止,想起之前是韓卻帶她過來的,要是沒記錯剛剛兩人一來一回間似有默契似的,她突然福至心靈!

“是因為韓卻?”

阿梨心頭一跳,下意識想否認,可是她又轉念一想,不管如何,且先騙過薑拂再說。

“是,沒錯,我對衛央......當初他奉城投降,我自刎烽火台前,這條命已經還給他還給衛國了,大難不死,如今的我不再是衛國的薑黎,不用背負薑氏的枷鎖,隻是一個名叫阿梨的小女子,我隻想為自己而活。”

“阿......阿姐,你說的可都是真心話?難道當年的那些傳言......那些傳言竟然是真的?”

當年兩國交戰,有謠言說韓國九公子卻與衛國女將軍薑黎有私情,有人還曾見他們交戰之際把酒言歡。

有衛臣彈劾薑黎私下向韓軍提供衛國軍情以致衛軍大敗,甚至衛國投降之後,韓卻還曾親自求了兩人的婚約。

直到薑黎身死,傳言才不攻自破。

可是現在聽她如此一說,薑拂不禁又將這兩件事聯係到了一塊兒,加之當初韓卻放了她,要說韓卻是為什麽,隻能是他確實跟薑黎有私情了,這麽一來所有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阿梨一雙柳葉眉幾乎倒豎了起來,她想駁斥那些所謂的傳言,可是見薑拂一臉好奇,她忽然心頭生了幾分猶疑。

即使以死自證清白,又有何用,那些她在乎的東西,那些她不惜用生命去捍衛的東西,不過是其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甚至連至親血肉都不願意相信。

難怪當初衛央會奉城投降,也許在他心中,自己早就背叛了衛國,根本不可能帶兵回援,不可能陪他死戰到底,所以他才會直接就投了吧。

阿梨的肩不自覺垮了下來。

就這樣也好,她累了,隻再做最後一次薑黎,從今往後,她就真的隻是一個名叫“阿梨”的女子,隻為自己而活。

“當年的事情已經不重要了,你也看出來了吧,韓卻對我十分上心,我就這樣隱姓埋名留在韓國正好。”

阿梨撒起謊來麵不紅氣不喘的,“至於衛央那裏,當年他就不信我,如今你就據實已告說我想留在......韓卻身邊吧,君臣一場,請他成全。”

薑拂年紀輕,又向來直接,她想若是衛央理清楚了這些事情,想來肯定會對薑黎死心的,若是沒了這層阻礙,誰還能在他心中越過她去?

她難以掩飾心中的歡喜,同時又有些無措,隻得拉了阿梨的手,撒嬌般問道:“可是阿姐,我......衛央哥哥已經跟韓王表示了要替代韓王後嫁進韓王宮了,這事兒還有轉圜的餘地嗎?”

終於成功說動了她,阿梨心中長舒一口氣,從前是她沒有盡到做姐姐的職責,如今此事一了,以後就橋歸橋路歸路,她自認對薑氏再無虧欠。

“韓王當時可曾親口答應要迎你進宮?”

薑拂搖頭,“也沒有,不過他倒是確實將韓王後放出來了,這難道不是同意了?”

阿梨想起了韓卻的話,韓王是在拖延時間,等到秋收之後,隻怕就要開始征伐朝歌了,而韓王後母子歸周,就是最好的由頭。

“韓王讓你跟燕公主都住進摘星樓,隻怕就沒打算要真的封你們做王後,這不過是他的緩兵之計罷了。”

“既如此,阿姐你之前不是說進得後宮如何如何,現在你又說他不會娶我,阿姐,我糊塗了。”

阿梨歎息一聲,“阿拂,你怎麽還不明白,無論韓王娶不娶你,你粘著周公主的身份住在韓王宮,那你就是一麵旗幟,現在要穩關係你自然在王宮裏住得好好的,可是一旦開戰,你隻會第一個被拿來祭旗。”

“那......那我該如何?”薑拂直到此時才真的怕了,有些無措地抓住了阿梨的手。

“你不用擔心,我既然來了,就自有辦法救你,隻是你千萬要按照計劃行事,不可行差踏錯一步。”

“嗯。”

進了這韓王宮,她也暫時沒辦法再跟衛央商量,她想:與其自己橫衝亂撞,不若先聽姐姐的。

事不宜遲,阿梨鬆開了她的手,轉身走下摘星樓,她知道該哪裏去找韓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