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整座城池銀裝素裹,像為公子琮的死披上了一層縞素。

韓王的陵寢在京郊,早就已經修建完成了。

這次公子琮死得突然,韓王準他陪葬王陵,故不需單獨為他準備墓室,隻需要將韓王的王陵側室略做改動,不過短短幾日就準備好了。

因為雙親尚在,他又死得不是很光彩,所以葬禮並不隆重,出殯甚至選在了子夜。

天色方明,送葬的韓卻左師等人就已經出發了,他們要在子夜時分將公子琮的遺體放入墓室。

韓卻計算著時間,差不多要第二日傍晚才能回到韓王宮複命,一切準備就緒,這兩日他不在,吳夫人去韓王那裏討旨意,這是他能想到的不沾身的最好時機。

至於公子琮出殯,已經不是一件大事了,他這次路過城郊,趁機還要將那兩名刺客帶回去。

是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上次刺殺失蹤的那兩名刺客,早就被隱在幕後的陸續抓了起來。

指望阿梨偽裝刺客,是很容易翻車的,自從確定她身份後他壓根兒就不想再將她推到台麵上置於風雨中。

韓卻那邊一切順利,而韓王宮裏,韓王看著眼前哭得梨花帶雨的吳夫人,一時覺得頗為頭疼。

“王上,琮兒跟小九感情甚好,我跟這孩子也算投緣,如今琮兒去了,妾身將小九記在名下,也是希望有個照應。”

韓王已經快五十歲的人了,他這一生有過很多女人,不管是吳夫人還是韓王後,也許曾經愉悅過,但於他而言也就不過是一件華服,而其他女人,可能就是一件褻衣。

至於韓卻的母親......

甚至連褻衣都比不上。

當年他征戰犬戎大獲全勝,搶來不少女子,一時被她的異瞳吸引便將她帶回了王帳,也算是寵過的,可惜她竟然趁他不備妄圖刺殺他,若不是因為巫祝說她身懷六甲,殺之不吉,他會當場命人將她五馬分屍。

更氣人的是刺殺失敗之後她竟然還想自殺,聲稱寧死也不會生下仇人的孩子,可惜他怎會讓她如願?她不願生他偏要讓她生,她想死他偏不讓她死。

後來她果真產下一子,竟然跟她一般也是異瞳,曾經有多喜歡後來便有多厭惡,他們被趕去了偏遠的冷殿,時時被人監視著。

後來那個女人還是死了,他也就當這個兒子不存在,沒想到如今,他又重新站到了他的麵前,還是以如此方式。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有犬戎血統,他並不放心。

“阿喻,在這後宮之中,寡人能給你的都給了,即使琮兒沒有了,你的榮寵也不會少半分,你何必......”

吳夫人聽了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她真想脫口而出“將來你死了難道要我殉葬”這話,但她不敢,忍了忍還是好生回轉道:“王上,您對臣妾的好,臣妾都知道,可是琮兒就是妾身心頭的一塊肉,他去了,妾身心頭就像空了一塊似的。”

韓王哪裏不知道吳夫人打什麽算盤,他凝視著她,“隻怕不是空了一塊,是你們吳家找上你了吧。”

“王上......”吳夫人想撒個嬌把這話題岔過去。

韓王冷笑一聲,不吃這套,“阿喻,寡人知道你的想法,寡人從前也不是沒給過你們機會,可是結果呢?琮兒不僅沒有順利將龍驤軍收為己有,還竟然連個刺殺都搞不定,寡人當年也是從屍山血海裏麵爬出來的,實話告訴你,別說琮兒已經死了,就算他沒死,就衝著這表現,寡人也不可能放心將這國家交給他。”

韓王說的吳夫人能不清楚嗎,可是自家兒子向來隻許自己嫌棄,別人說一句都不行,哪怕那個人是他的父親。

“王上,這話妾身就不同意了,琮兒性情耿直,論陰謀詭計當然不是對手。照您這樣說,難道世子璟就合格了?”

韓王沒好氣道:“起碼沒留下把柄,也至少還活著。”

吳夫人簡直要被氣死了,她正要反駁,忽然殿外一陣嘈雜聲音傳來,有人跨檻而進,不經通傳便能隨意進出韓王寢殿的,除了韓王後還有誰?

不過她甚少來此,這會兒急匆匆過來,是為何事?

“王上,吳氏所說之事,小君認為大為不妥。”她來不及過來就開口了,因為激動又走得急,甚至說話帶了些喘。

吳夫人忍不住嘲諷,“王後消息靈通,來得倒是快得很。”她想不明白,這事兒她就跟韓卻吳相說過,知道她打算做這件事的不超過四人,怎麽王後就得到消息了?

吳夫人當然想不明白,因為這件事是燕妘給透露出來的,她既然把寶押在了世子璟的身上,公子琮死了,那麽韓卻肯定是必需要處理的人了。

前世韓卻是在後麵公子琮徹底失寵後被推出來的,這世公子琮死得早,燕妘就提醒了世子璟要防備韓卻跟吳家聯合起來。

這不剛得到吳夫人來韓王宮裏的消息,事關自己兒子的利益,韓王後就匆匆來了。

這會兒她也不擺她王姬的款兒了,她懶得跟吳氏做口舌之爭,隻朝韓王道:“王上,吳妹妹喪子,小君能理解她的苦痛,可是萬萬不能讓九公子記在她的名下,您忘了您胸口的刀傷是怎麽來的了?”

其實這些話由王後來說十分不妥,她分明可以找個下人慢慢在韓王麵前進言,甚至可以放任宮人先在宮裏傳謠言,自然會引起韓王疑心,不讓韓卻記在吳夫人名下。

可是這些做法都太慢了,吳夫人已經找上了韓王,隻有她可以馬上進到殿來阻止這件事,她也就不顧臉麵親自下場了。

韓王聽了這話,忍不住捂了捂胸口,他這一生最重的傷,不是在刀槍無眼的戰場,也不是在爾虞我詐的爭鬥中,而是在床榻上。

這是一個鐵血帝王最深的恥辱,而這恥辱拜韓卻生身母親所致。

“這宮裏年幼的公子也不少,你為何非要將他記在名下?重新養個孩子不是更能打發這深宮時光麽?”他冷冷看著吳夫人,目光如隼。

韓王後也在一旁幫腔道:“是呀,吳氏,這孩子還是自小養大的好,半路來的,哪兒能那麽貼心?”

吳夫人憋著一股勁兒,他們越是反對,她越要堅持將韓卻記在她名下,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

聽韓王這意思他並不是介意她找個公子記在名下,他介意的是那個人是韓卻,想個什麽辦法好呢?

當初韓卻母親的事兒確實鬧得挺大,也不因為這事兒她也自小對韓卻有偏見嗎?看到他那雙眼睛,總想起犬戎人。

他的親生母親......吳夫人努力想著應對的法子。

對了,當初他母親幹下了那種事情,最後韓王竟然放過了,靠的什麽?不就是當時巫祝榆罔的求情,這會兒要不也試試?

“王上,您知道妾身為何堅持想將小九記在名下?”吳夫人擠了一滴眼淚,“其實是琮兒最近總托夢來,妾身找巫祝卜算過了,小九跟妾身的八字剛好相配,有母子緣分。”

“卜算過了?”韓王臉色鄭重了起來。

吳夫人內心一哂,這些神神鬼鬼之事,就知道他不相信人隻相信卜算,“是的,妾身問卜,巫祝說了,是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注1】

見他神色變化,吳夫人趁熱打鐵,“王上,這事兒憋在心裏,妾身誰也不敢說,就是連小九本人,妾也還未曾問過,若是您跟王後實在是不同意,就當妾身沒有提過這事兒吧,反正琮兒已經去了,日後若是有個什麽,也跟妾身沒有關係了。”

這句“您跟王後”就十分有意思了,韓王眉毛都要豎起來了。

他摩挲著手中的菩提手串,怪道吳夫人堅持,原來如此,他還私心以為吳夫人被蒙在鼓裏,是那個小子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想借此上位,倒不知這其中還有如此多內情。

“巫祝當真如此說?”

吳夫人內心翻了個白眼,話已經放了出來,見韓王神情有所鬆動,她索性硬氣到底,“妾身何必為了這事兒撒謊,萬一得罪了神靈可如何是好?”

王後到底是女人,聽出了她硬氣下的底氣不足,“王上,這占卜一事玄之又玄,所求不同,即使答案相同也有萬千解讀,吳妹妹向來不善此事,有無誤會尚未可知,卜算無小事,不如將巫祝叫來,您再仔細問過?”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曆任韓王都有伴生的巫祝,韓王死他們亦是要陪葬的,故他們之間的信任是無與倫比的,但是巫祝死對韓王卻沒有影響,隻需要去學宮再選一名,比如現任巫祝青玄就是十二年前才繼任的。

韓王能登上王位,還打了這麽多年仗從來未嚐敗績,除了他本身天賦異稟,他覺得這跟他的巫祝卜算是分不開的,王後跟吳夫人又說得都有道理,不如就將人叫過來仔細問過。

聽王後如此一說,吳夫人心頭“咯噔”一聲,暗叫了一聲“糟糕”,她為了讓韓王相信隨口扯了個謊,這一對峙還不玩兒完?

可是這廂韓王已經打定主意,“來人,將青玄給寡人請過來。”

吳夫人一下子萎了。

【注1】:《周易》謙卦卦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