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葵剛回到臨床藥學辦公室,就收到了姚護的眼刀:“你剛剛去哪兒了?”

周雪葵一下子愣住了。那一瞬間,她在腦海中反複思考了很多遍,確定自己並沒有做什麽損害姚護的事情。於是,她挺直了腰板,理直氣壯地回答道:“我剛剛去查房了。怎麽了?不能去查房嗎?”

姚護從鼻孔中擠壓著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眼神又冷了幾分,仿佛一位斷案如神的偵探正在看一位蠢鈍異常又自作聰明的小犯人。

正在幫忙收拾資料的秦九結見狀,一顆心都提到了高處,手上的動作不由地停了下來,就連呼吸都放到了最輕最慢,懸吊吊地觀察著辦公室裏的局勢。

作為姚護的老下屬,周雪葵早就對姚護的陰冷眼光免疫了。

即使姚護的眼光全部化成刀劍都能在她的身上紮出上百個窟窿了,她依舊能鎮定自若地坦然相對。

“是去內分泌科了?”姚護雖然說的是疑問句,但那語氣卻是完完全全的肯定句。

周雪葵:“是啊。”

姚護又問“去看了32號床的趙大姐?”

“是……”

話音未落,周雪葵突然心中一動,察覺到了不對勁。

周雪葵每天都會去各個科室查房,這件事是姚護知道的。

周雪葵手底下負責的就那麽幾個科室,姚護隻要稍微推理一下,知道她去哪個科室進行了查房並不是一件難事。

但是,要清楚地知道她去了哪個科,查了哪張病床,見了哪個病人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了。

周雪葵的呼吸隱約一窒,心中驀地湧現出一個不好的猜想:“出什麽事情了嗎?”

“剛剛糾紛辦來電話了。”姚護一隻手搭在座機聽筒上,撩起眼皮,神色複雜,“趙大姐的兒子投訴你服務態度惡劣、侮辱患者人格尊嚴。”

那一瞬間,周雪葵隻覺得仿佛有一道驚雷在自己耳邊炸開,炸得自己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

整個身體仿佛都已經失去了大腦的控製,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的辦公室,又是怎麽坐到了椅子上。

不遠處,姚護陰冷的聲音還在繼續:“患者家屬情緒非常激動,強烈要求對你進行最嚴厲的處罰。糾紛辦那邊決定明天開一次院內討論會,專門討論對你的處理。而且,副院長王少清也會參加……”

但此時,周雪葵已經什麽都聽不清了。

外界的一切聲音都已經被大腦神經自動轉化成了不明所以的雜音,沒辦法帶來任何有效的信息。

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推開,滿臉怒氣的藥劑科主任林勇走了進來,對著周雪葵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周雪葵,你看你都幹了什麽好事。怎麽把王院長都給驚動了?”

林勇主任一邊搓著手,一邊焦慮得轉圈圈:“自從藥品零加成之後,王院長一直想推動藥房托管,把藥劑科從醫院裏撤掉……這一次,他一定會抓住這件事大做文章的!”

秦九結在旁邊已經被嚇懵了。

她萬萬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患者家屬投訴居然牽扯出了這麽多的事情!更沒想到藥劑科居然真的有被裁撤掉的風險!

周雪葵站起身,收緊了手指。過度緊張的指關節在淺色的肌膚上頂起一片毫無血色的白。

她動了動嘴唇,千言萬語梗在咽喉處,混亂地縈繞在一起,一絲聲音都散發不出來。

最終,周雪葵深深地低下頭,鞠了一躬:“對不起。”

林勇主任依舊在生氣:“你跟我說對不起有什麽用?時間能倒流嗎?還是患者家屬能撤銷投訴?”

周雪葵嘴唇顫抖,蒼白著臉頰繼續鞠躬:“對不起。”

林勇主任還在生氣:“這一次,整個藥劑科都被你牽連了!”

周雪葵深深地彎下腰,不再起身,沉痛地不斷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

周雪葵認錯態度誠懇,林勇主任就算是滿腔怒火也逐漸平息。他神色複雜地看了周雪葵一眼,眼中隱隱閃過一絲不忍:“算了算了,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明天的討論會,你好好準備一下吧。”

周雪葵依舊鞠著躬、低著頭,動也不動,隻低低地回應道:“是。”

林勇主任離開後,周雪葵才終於慢慢地站起身來。她的腦袋還在嗡嗡作響,什麽也思考不了,隻能站在原地看著雪白的牆壁出神。

突然,周雪葵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推了一下,映入眼簾的是滿臉擔憂的秦九結和一張被遞過來的衛生紙。

“周老師,你……你沒事吧……”秦九結又將衛生紙向前遞了遞。

周雪葵一時間呆住了。

我……我哭了嗎?

我哭了?

周雪葵有些不敢相信。

工作五年,周雪葵也算是經曆過不少的風浪,無理取鬧的病人也見過不少。但每一次遇到這些事、這些人,她都能從容應對,一笑而過。

她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沮喪、不會哭泣。

但她沒想到,在今時今日,她還是打破了誓言,掉下了眼淚。

或許,是無數的傷痛積累到了一處,累無可累。於是再添上輕輕的一刀,便皮開肉綻、血流不止。

周雪葵勉強扯起一個笑容,接過衛生紙,小聲說了句“謝謝”。

羅會江手裏抱著一遝資料,一邊優哉遊哉地從工位上走出來,一邊嘲笑道:“不錯哦,周雪葵。別人查房最多就是去趟醫生辦公室,你查房直接弄到糾紛辦去了,還把王院長都驚動——你這個‘以患者為中心’的工作,的確是做得不同凡響。”

顯然,羅會江還記著中午食堂裏周雪葵懟自己的事情。

“事情鬧得這麽大了嗎?”小菜鳥秦九結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隻能求助於臨床藥學小組的組長姚護,“姚老師,要是討論會結果不好,周老師會怎麽樣啊?”

姚護低頭整理著文件,頭也不抬,冷冷地丟出一句話:“準備好辭職信吧。”

秦九結頓時跌坐到了椅子上,滿臉崩潰:“那豈不是完全沒救了?”

周雪葵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那些痛苦、迷惘、無助、痛苦……全部都隨著眼淚一掃而空,剩下的,隻有堅毅。

周雪葵調整了一下坐姿,打開電腦,開始在上麵劈裏啪啦地打字。

秦九結好奇地湊過去,一看,周雪葵居然又登上了醫院醫務人員專用的HIS係統,開始工作了!

秦九結頓時瞪大了眼睛,看著周雪葵的眼神都不一樣。

見過愛崗敬業的,沒見過這麽愛崗敬業的。

明明剛剛被患者家屬投訴,明明明天就可能丟掉飯碗了,居然在小小的傷心了一下之後就又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中——整個傷心難過的過程甚至都沒有持續10分鍾!

“周老師,你不傷心了嗎?”秦九結糾結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周雪葵扯了一下嘴角,手上的動作不停:“傷心還是傷心的,但隻是傷心又有什麽用?有這閑工夫,我還不如多看幾份病曆、多查幾份處方。如果能在最後的時刻多幫到幾位病人,那麽我這個臨床藥師也算是沒有遺憾了。”

從來沒有什麽敬業精神的秦九結受到了巨大的震動。想到自己當初進入藥劑科的小心思,頓時覺得有一點點羞愧。

看著周雪葵工作的身影,秦九結心中不由地升起幾分好奇:“周老師,你為什麽這麽拚命工作啊?”

“因為當一位醫院藥師是我的夢想啊。”周雪葵回答得毫不猶豫。

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已經在她的心中反複演練過無數遍,早已刻入了她的骨髓、融入了她的骨血,成為了她一生的執著。

“可是,你為什麽會想要成為一名醫院藥師呢?”秦九結繼續追問,“對於整個藥學專業來說,進藥廠、進企業才是主流的就業方向吧,工資又高又有發展前途。在醫院裏做藥師,實在是冷門又沒什麽前途啊……”

周雪葵打字的手指一頓,整個人都柔和了下來。她雙眼的瞳孔微微張大,溫柔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了某個令人難以忘懷之處。

“因為,我曾經遇到過一位很好很好的醫院藥師。”

秦九結有些好奇周雪葵口中的那段往事,但見周雪葵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便隻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無意間一瞥,秦九結忍不住臉色巨變大叫起來:“周老師,你居然還在看趙大姐的病曆?!”

周雪葵相當淡定,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開始解釋趙大姐的情況。

秦九結抱著腦袋,糾結非常:“重點不是這個好不好?趙大姐的兒子剛剛才投訴了你啊!還弄得你可能會失業,弄得藥劑科可能會被裁撤!你居然還要去看趙大姐的病曆!”

“這兩件事有什麽必然聯係嗎?”周雪葵轉頭,奇怪地瞅了秦九結一眼:“趙大姐是我負責的病人,我看她的病曆,關注她的病情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理所當然的語氣,似乎一切都是那麽地順理成章。

秦九結一愣,腦子卡殼。

好、好像是哦,是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卡住的思維繼續轉動,秦九結糾結地捏住自己的頭發,幾乎發狂。

明明每個地方都不對啊!!!!!!!!

周雪葵一邊盯著電腦,一邊淡淡地說:“哪怕隻剩最後一分鍾,我也要做好我的工作。”

就像忽然有一陣暖風吹進了胸膛。所到之處,春暖花開、草長鶯飛。

秦九結釋然了。

周雪葵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啊,一個始終以患者為中心的藥師。

她要是不這樣做,才更加奇怪吧?

想通了的秦九結放下糾結,開始和周雪葵討論起趙大姐的病情來。

“所以,趙大姐的指標之所以一直不太理想,就是因為她在吃那個泰國藥?”通過整理周雪葵給出的信息,秦九結初步得出結論。

周雪葵目光沉沉,輕輕搖了搖頭:“看上去是這樣的,但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秦九結:“什麽不對勁?”

周雪葵指著屏幕上的尿酸折線圖開始分析:“泰國藥隻能消炎,不能降低尿酸。那麽在已知趙大姐吃了降尿酸藥的情況下,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她的尿酸指標居高不下的呢?”

秦九結猜測:“會不會是趙大姐體質特殊,吃下去的藥被快速代謝了,所以效果不明顯。”

周雪葵搖了搖頭:“效果不明顯也應該是有些效果的。你看這個曲線,完全是沒有效果啊!”

秦九結想了想,再次猜測:“那就是她沒有好好吃藥,就像你之前說的那個‘複方黃連素病人’一樣。”

周雪葵再次搖了搖頭:“我已經檢查過她的藥了。趙大姐的確是吃了藥的。”

秦九結徹底沒轍了。周雪葵也再次陷入了沉思。

“你真的確定她好好吃了藥了嗎?”

一個有些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辦公室中的寧靜。

“有些時候,眼睛看到的並不是全部,還需要仔細思考裏麵的細節。”

姚護的話仿佛是一點火花亮起,周雪葵的腦海中猛地回放起自己和趙大姐交流的一慕慕畫麵,最終定格在抽屜裏橫七豎八放著的零散藥板上。

刹那間,周雪葵想通了!

“原來,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