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葵抽出紙筆,一邊寫寫畫畫,一邊開始解釋:“趙大姐的痛風治療方案是非布司他片40mg每天,苯溴馬隆片50mg每天,以及碳酸氫鈉片3g每天。我們醫院的非布司他和苯溴馬隆用的都是集采藥,都是大包裝的。非布司他片一盒35片,每片40mg。苯溴馬隆片一盒30片,每片50mg。碳酸氫鈉片雖然不是用的集采藥品,但也是100片每瓶的大包裝,每片0.5g。”

“醫生一次一般隻能給住院患者開7天的藥。趙大姐一個星期的用藥量就是非布司他7片、苯溴馬隆7片,以及碳酸氫鈉42片。非布司他片和苯溴馬隆片都是成品包裝,不能分拆,所以住院藥房會直接發一整盒。而碳酸氫鈉片是散裝的藥品,住院藥房會用藥袋裝出單獨的42片。”

“所以,趙大姐最後拿到手的藥,應該是一整盒的非布司他片和苯溴馬隆片,以及用小藥袋分裝好的42片碳酸氫鈉片。”

“趙大姐入院已經8天了,消耗的藥量應該是非布司他8片、苯溴馬隆8片、以及碳酸氫鈉48片。整盒的非布司他應該還剩下27片、苯溴馬隆應該還剩下22片。碳酸氫鈉片已經消耗完了一整袋,第二袋中碳酸氫鈉應該還剩下36片。”

略微回憶了一下不久之前看到的場景,周雪葵繼續寫道:“但是,我剛剛在趙大姐的抽屜裏,隻看到了兩個非布司他和苯溴馬隆吃剩下的藥板,而且完全沒看到碳酸氫鈉的小藥袋。”

略一停頓,周雪葵說出了自己猜想的結論:“趙大姐或許真的‘吃了’藥,但是她‘吃’得太多了,藥物消耗的數量太大了——數目不對,這裏麵有問題!”

秦九結的腦子也一下子轉過彎來,點破了周雪葵沒有說出來的暗示:“正常人隻會減少服藥劑量,很少會主動增加服藥劑量,更何況是趙大姐這種本來就不信任我們的藥、排斥吃我們的藥的人。所以說,趙大姐根本就不是‘吃了’藥,而是……”

“……‘扔掉了’藥。”周雪葵接過話頭,一錘定音。

所有的細節都串聯了起來,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趙大姐不信任醫院的藥,吃了兩次就厭煩了,於是丟掉了還沒有吃的藥盒中的其他藥,隻留下兩板開過封的藥板。

留下那兩個藥板或許也不是有什麽目的,純粹是懶了一下,或者忘記扔掉了。

而因為趙大姐確實吃過藥,所以麵對周雪葵的詢問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已經吃過藥了”!

但這種所謂的吃藥,並不能對趙大姐的病情產生治療作用!

秦九結:“必須得跟趙大姐說清楚這件事,督促她使用醫院的治療方案,停掉泰國藥。”

“隻是單純的勸說,是不會起作用的。”周雪葵搖了搖頭。

和趙大姐母子打過數次交道的她,很清楚對方是怎樣的固執。弄個不好,又會引起投訴風波。

藥劑科現在已經很艱難了,不能再雪上加霜。

周雪葵斂睫沉思,深潭一般的眼瞳逐漸清晰:“但是,如果我們能拿到被趙大姐丟掉的那些藥,那麽就一定能說服她!”

秦九結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來:“可是,我們怎麽知道趙大姐是什麽時候丟藥的呢?醫院的垃圾是每天清運的。如果趙大姐在很久以前就把藥都丟了,那麽我們現在就算去找也什麽都找不到。”

周雪葵:“不會的。今天是趙大姐住院的第8天,住院藥房會給她發一輪新的藥。就算我們找不到非布司他和苯溴馬隆的藥盒,也一定能找到碳酸氫鈉的藥袋!”

周雪葵低頭看了眼手機,語速開始突然加快:“內分泌科打掃衛生的時間一般是下午3點半,現在是3點20分。隻剩下10分鍾了,我們必須趕快!”

周雪葵迅速地站起身來,狂奔了出去。秦九結也立刻跟上。

跑!跑!跑!

快!快!快!

出了校園之後,周雪葵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拚命地跑過了。

從臨床藥學辦公室到內分泌科住院部的路上,有好幾層樓、數不清的台階,還有擁擠的人群、來來往往的急救病床,以及完全不可預料的障礙物。哪怕是奧運會跨欄冠軍,見到這樣的路況也隻會無奈的搖頭。

好幾次,周雪葵都幾乎想要放棄了。但一想到自己的病人就在前方,她又咬著牙從身體裏壓榨出一絲力氣,繼續狂奔。

好不容易穿過兩座大樓,來到了第二住院大樓,結果電梯處圍了一群人根本擠不進去,而且電梯上的樓層數字也隻升不降!

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分鍾,不能再等下去了!

周雪葵轉頭就衝進了安全樓梯,瘋了一樣地往上衝。

9樓!

9樓!

9樓!

已經數不清自己衝了多少個台階,腿腳早已酸脹不堪,仿佛上麵綁了兩千斤的重擔。等到周雪葵終於來到16號病房門的垃圾桶前時,兩腳一軟,整個人墜崖一般向下跌去!

“你沒事吧!”

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反而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周雪葵心中一悸,感到一種熟悉的氣息排山倒海而來。

是邊野!

前塵往事呼嘯而來,但周雪葵此時並沒有太多的風月心思。她輕聲道了聲謝之後,就立刻趴到了垃圾桶上。

“怎麽樣?怎麽樣?找到藥了嗎?”遲了一步的秦九結焦急地追問著。她也看到了邊野,但大事當前,還是把更多的心思放到了找藥上麵。

周雪葵顫抖著搖了搖頭,瞳孔震動:“沒有了,都沒有了。”

垃圾桶裏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秦九結抱住腦袋:“護工已經收過垃圾了,這可怎麽辦啊?”

邊野在旁邊看得一頭霧水:“你們在幹什麽?在找什麽東西嗎?”

周雪葵四下掃了掃,快步走到護士台前,衝著一個小護士問道:“請問一下,打掃衛生的護工走了多久了?”

小護士:“剛走沒多久吧……就三五分鍾。”

點頭致謝後,周雪葵沒有一句廢話立刻又衝入安全樓梯開始下樓。

繞過住院大樓來到了醫院院區的最深處,洗衣房、垃圾站這些附屬設施都建在這裏,如果護工要把垃圾都清走的話,也一定會來這裏!

護工將最後一袋垃圾扔進垃圾車裏,關上了車門,衝著前麵大吼一聲“好了”。車裏的司機打起發動機,開始緩緩加速。

“等一等!停車!停車!”

周雪葵終究是慢了一步,隻能看著垃圾車距離自己越來越遠。她拚命地想要再榨取一點體力,但咯吱作響的骨骼肌肉早已經不堪重負了。

“停一下!停車……!”

就連喊叫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難道……就這樣結束了嗎?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突然,一個身影從背後猛地衝了出來,向一道風似地衝到垃圾車麵前,張開雙臂攔下了已經在加速的車輛。

停下來了!

是邊野!

垃圾車司機唰地一下搖下車窗,對著邊野就開始破口大罵。好容易喘了口氣的周雪葵趕緊上前,舉著自己的工作證大聲道:“我是藥劑科的臨床藥師周雪葵,車裏麵有我們需要的東西,請打開讓我找一找!”

見到了醫院的工作人員,垃圾車司機隻能不情不願地配合著打開了車門。

荷載一噸的箱式小貨車裏,上百袋亮黃色的醫療垃圾堆積如山,光看著,就給人一種巨大的壓迫感。

“我來幫你們吧。”邊野開始挽襯衣袖口。

周雪葵伸手攔下:“不用。醫療垃圾裏麵有很多玻璃瓶、針管、空安瓿……這些東西對普通人來說太危險了,還是讓我們這些專業人士來吧。”

周雪葵抬腿搭在車廂上,踟躕了一下,又轉頭對著邊野輕輕鞠了一躬:“剛才,謝謝你了。”

上了垃圾車,周雪葵和秦九結兩人全副武裝,專心致誌地投入到了翻找垃圾的“大業”當中。

一袋。

兩袋。

三袋。

十袋。

……

“沒有。”

“沒有。”

“沒有。”

“沒有。”

……

數不清翻了多少袋垃圾之後,周雪葵眼前一亮,終於從袋子裏摸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小藥袋。對著陽光一照,藥袋上的標簽清清楚楚地寫著趙大姐的姓名。

找到了!

終於找到了!

周雪葵忍不住歡呼起來,和秦九結激動地抱到了一起。她們又在那個垃圾袋裏翻找了幾下,果然看到了同樣被趙大姐扔掉了非布司他片和苯溴馬隆片的裝滿藥片的藥盒。

拿著這三樣東西,周雪葵立刻找到了趙大姐。

趙大姐本來還想抵賴,還想拿出“你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大法進行反製。結果周雪葵把三樣貼著趙大姐患者信息的藥一拿出來,趙大姐立馬就蔫兒了,對自己丟藥的事情供認不諱。

邊媽媽都驚呆了:“趙大姐,原來你真的沒有吃藥啊!”

之前趙大姐那又哭又鬧的架勢,邊媽媽自然而然就相信了她,沒想到居然都是在演戲。

邊媽媽頓時對趙大姐的演技感到無比欽佩,覺得她都能去奧斯卡拿小金人了。

趙大姐低著頭,不敢直視周雪葵明亮的雙眼:“我就是覺得那個泰國藥挺好的,起效又快,所以就不想吃醫院開的藥了,覺得隻要有那個泰國藥就可以了。所以……所以才把醫院的藥都扔了的。”

周雪葵也沒有過多地責備趙大姐,而是認真地解釋道:“趙大姐,你那個泰國藥裏含有大量的激素。那個藥或許能一時讓你感覺病情緩解,但長期使用絕對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嚴重副作用!”

“醫院給你開的藥或許起效慢了一點。但那都是醫生們精心為你開出的處方,是數以萬計的各國醫學工作者上百年積累出來的科學方案!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們,好好地吃藥!”

趙大姐連連點頭:“吃!我以後一定按你說的,每天都按時吃藥!”

周雪葵指了指床頭櫃上的泰國藥:“也不能亂吃來路不明的其他藥。”

趙大姐立刻把泰國藥扔進了垃圾桶:“不吃了!以後都不吃了!”

周雪葵又轉過身,看著一臉唏噓的邊媽媽,囑咐道:“英阿姨,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有一些成見。但那都是我們私人之間的事情。在醫院裏,我是藥師,你是患者,我對你的生命健康負有責任,我絕對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情。為了你自己的生命健康,也請你將我們之間的仇怨暫時放下,好好地吃藥。”

邊野也在一邊跟著幫腔:“媽,你就好好吃藥吧。”

邊媽媽眼神亂飛,生怕被人發現自己其實入院後一顆藥都沒吃。她輕輕地打了一下邊野,故作鎮定地道:“知道了,我會好好吃藥的……哼,我本來就一直有在好好吃藥,用不著你們瞎操心。”

周雪葵莞爾一笑,也不拆穿邊媽媽拙劣的謊言,而是一轉話題開始向兩位病人科普一些吃藥的常識。

邊野見病房裏暫時沒自己什麽事了,就打算去找醫生聊聊自家母親的病情。結果一開門,邊野就和一個劉海厚重、麵容陰沉、穿著白大褂的男子撞上了視線。

那個男子默默地瞅了邊野一眼,靜悄悄地離開了。

邊野心中一突,一種複雜又酸澀的心情湧上心頭。

剛剛那個陰沉男,他的雙眼……一直溫柔地注釋著房間裏的周雪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