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白露就帶著周雪葵去到腫瘤科,給她詳細地介紹這個項目了。

“我們這個項目名叫‘彩虹生活兒童患者關愛組織’,脫胎於國外的‘child life’項目,主要是通過遊戲、舞蹈等方式與兒童患者進行溝通相處,減輕兒童患者在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增加兒童患者對治療的依從性。”

周雪葵有點心動:“聽起來好像挺不錯的,有點像姑息醫學的理念。”

白露醫生解釋道:“姑息醫學更多的是針對終末期癌症患者的治療,是一種治療方式,讓那些患者可以舒適的、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而child life則是針對所有兒童患者的一種非治療性幹預。”

隨即,白露醫生又露出一個讚同的笑容:“當然,這兩者也有相通的地方——它們更加關注的是對患者心理上的關懷,努力幫患者爭取更高質量的生存時間。”

周雪葵點頭表示理解:“我很喜歡這個理念……我們這個關愛組織主要是在哪裏開展活動啊?”

一路走過來,周雪葵並沒有看到專門的活動室,便忍不住問了一嘴。結果話一出口,她就看見白露醫生露出一個為難的表情。

“嗯……這件事……是這樣的……”

白露醫生咬著下唇,說話斷斷續續,似乎難以啟齒,“這個項目是我發起的,但因為我也隻是一個普通的住院醫師,在科室裏麵也沒有什麽話語權……而且,雖然我們主任對我的想法也很感興趣,但確實科室裏各項資源都很緊缺……嗯,所以,目前我們隻有一個活動區,還沒有活動室。”

白露醫生指著腫瘤科大廳的一個小角落,尷尬地說道。

周雪葵順著白露醫生的手指,看了過去。

那真的是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三角形,大概不到兩個平方米,被用一個伸縮隔離帶分割出來。

小小的角落裏,就放著一個落地式輸液架,一個小充當桌子的高腳獨凳,一個兒童專用的小矮凳,還有一個掉了半邊頭發的塑料洋娃娃。

所有的東西都斑斑駁駁、破破爛爛的,色調一調、背景音樂一換,就直接能作為恐怖電影的道具。那一瞬間,周雪葵就連電影名稱都想好了,就叫《廢棄醫院驚魂夜》。

周雪葵倒吸一口涼氣,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掙紮著問道:“那人員呢?這個項目現在有多少人?”

白露醫生心虛地移開目光,低聲道:“就……我和你兩個人。”

也就是說,這就是個科室不支持、眾人不看好,沒有場地、沒有人員、沒有資源還沒有前途的“天坑項目”!

周雪葵突然體會到了心肌梗塞的感覺。

她猶豫了一下,斟酌著緩緩開口:“白醫生,我仔細想了想,我真的不太了解腫瘤科的疾病和藥物,就算加入了這個項目,恐怕也幫不了什麽忙,甚至還有可能拖你的後腿。所以,我想,我還是不參與這個項目比較好……”

“不要啊!”白露醫生慘叫著抓住周雪葵的手,滿臉哀求,“科裏的人都不看好我這個項目,問過其他科也都不願意加入,隻有藥劑科的林主任願意試一試。如果連你也走了,那這個項目就真的完了!”

周雪葵呼吸一窒,幾乎連標誌性的營業性微笑都維持不了了。

她在心中瘋狂哭泣:原來,我就是那個被推進天坑的終極倒黴蛋嗎?

白露醫生還在那裏哀求:“周藥師,你再好好考慮一下行不行?”

這時,有護士把白露醫生給叫走了。白露醫生一邊答應著往病房跑,一邊一步三回頭,不斷地哀求:“周藥師,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再好好考慮一下?”

周雪葵隻能不斷地點頭,讓白露醫生安心地去看病人。

等到白露醫生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周雪葵這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開始思考自己該怎樣委婉地再次拒絕她。

就在這時,一陣“等等”、“別跑”的喧鬧聲突然響起,周雪葵的腿上又傳來熟悉的“小鋼炮”的撞擊感。

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周雪葵還沒看清自己腿上的到底是男是女,就伸手一撈,緊緊地拽住了那個想要逃跑的小小身影。

下一秒,周雪葵和一個羊角辮小女孩大眼瞪小眼了。

羊角辮小女孩子大叫:“怎麽又是你?!”

周雪葵抽了抽嘴角,心裏想:好問題,我也想問。

就在這時,一群家長、護士從後麵追了過來,帶走了羊角辮小女孩。周雪葵仔細看了看,發現一個家長的手裏還拽著自己早上看到過的那個光頭小男孩。

看來,這個羊角辮小女孩和光頭小男孩因為某種原因,再次出逃。

不過這次出逃並不順利,剛剛出病房,光頭小男孩就被抓住了;還沒出科室大廳,羊角辮小女孩又被抓住了。

周雪葵的心中生出一絲好奇,默默地跟了上去。

一個看上去似乎是羊角辮小女孩的媽媽的人,一邊拽著羊角辮小女孩往病房走,一邊生氣地數落著:“小楓,你怎麽這麽不聽話?護士姐姐給你打針是為了你好!你怎麽能跑呢?還跑兩次!你跑就算了,怎麽還非要拉上小軍呢?”

原來,那個羊角辮小女孩叫小楓,那個光頭小男孩叫小軍。

小楓還是像早上一樣,即使被拽住了依舊不服氣,各種張牙舞爪、扭身掙紮,大叫著:“我不打針!我不打針!”

小軍則默默地在旁邊淌眼抹淚。

有護士跑過去通知:“11號床、42號床的病人家屬趕緊把孩子哄好。手術還有一個小時就要開始了,快送到手術等候區去。”

小楓和小軍的父母連忙答應。

轉過頭來,小楓的父母對著小楓就是一陣責備,小楓說不過父母,就把自己裹進被子裏,氣鼓鼓地裝鴕鳥,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

小軍則坐在床沿上,沉默地摳手指。

周雪葵知道,因為兒童特殊的心理、生理狀況,為了減少兒童手術前的焦慮、保證兒童手術的順利進行、減少圍手術期的不良影響,在保證手術麻醉的基礎上,還需要對即將進行手術的兒童開展手術室外的麻醉和鎮靜。

很顯然,小楓和小軍就是即將被進行性手術室外麻醉的一員。

周雪葵找到護士稍微打聽了一下小楓和小軍的情況,這才知道這兩個小孩子是科室裏出了名的“逃跑大王”。

他們倆不僅是今天各種跑路,拒絕麻醉,而且在之前也是隔三差五地就要逃跑一回。

就算不逃跑,呆在科室裏,也是又哭又鬧,各種拒絕打針吃藥,讓腫瘤科的醫生、護士都頭疼不已。

“兒科那邊的人都羨慕,說咱們腫瘤科的患兒最聽話了。畢竟都是打針打習慣了的。要抽血就抽血、要打針就打針,你還沒準備好,那邊的小孩子就已經把胳膊露出來了——不哭不吵不鬧,特別配合。可是……”

一位護士語氣一頓,衝著小楓和小軍所在的病房遙遙一指,一邊歎氣一邊搖頭:“唉,本來科裏的患兒都很聽話的。偏偏這兩個不配合,又吵又鬧又逃跑,天天鬧得雞飛狗跳的,還把其他的患兒都帶得有點不安分了……唉,真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呀!”

其他的護士聽了,也跟著歎氣搖頭。

周雪葵想了想,走到小楓的床前,彎下腰來,平視著小楓的眼睛,柔聲問道:“小楓,能告訴我,你為什麽不想打針呢?”

可能是因為聽到了陌生的聲音,小楓好奇地掀開了被子的一角,露出那雙黑漆漆的、充滿警惕的眼睛,用軟軟的童音冷冷地道:“是你?”

視線下移,小楓盯著周雪葵胸前的工作牌,緩緩地念了出來:“周……雪……葵,臨……床……藥……師?臨床藥師?”

周雪葵一笑:“對,我是醫院的臨床藥師,專門負責住院病人的用藥。比如像你現在的這種情況,就在我負責的範圍。”

周雪葵又說了一遍自己的問題:“能告訴我,你為什麽不想打針嗎?”

“不想打就是不想打,哪兒有那麽多為什麽?”小楓狠狠地瞪了周雪葵一眼,重新裹上棉被,拒絕交流。

這個小楓,果然火力十足,茬子很硬啊!

周雪葵又來到小軍的病房。此刻,小軍正乖乖地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拿著一個玩具擺弄,看上去又乖又軟。

周雪葵的心中升起了一絲信心,她蹲下身子,平視著小軍,溫柔地打招呼:“你好,小軍,我是醫院的臨床藥師周雪葵。咱們今天早上見過的,你還記得嗎?”

小軍抬起頭,用玩具擋住自己的臉,隻用兩隻黑黝黝的眼睛安靜地打量著周雪葵。

看著小軍的這個動作,周雪葵柔軟的心輕輕地痛了起來。

係統學習過心理學的她很清楚,小軍的這個動作說明他非常沒有安全感,外界的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他膽戰心驚。

想通了其中的關竅,周雪葵的眼神越發地溫柔,也不急著讓小軍回答她的問題。她要用她的溫柔和等待給予小軍足夠的安全感。

隻有這樣,小軍才有可能真正地接納她,誠實地回答她的問題。

過了足足一分鍾,小軍才終於開了口,細細的語調如同蚊子的嗡嗡聲。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禮貌問好:“你好。”

萬事開頭難!

成功地走出第一步,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周雪葵心中一喜,繼續溫柔地問道:“能告訴我,你為什麽不想打針嗎?”

“因為、因為……”小軍柔軟、稚嫩的手指緩緩收緊,在玩具上捏出下陷的痕跡。他用最天真、最純粹的聲音輕聲道:“……因為,我想多看看這個世界。”

話落,穿梭不停、忙碌不斷的病房就像被突然按下了暫停鍵。周雪葵的世界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隻有小軍的這句話在不斷回響。

周雪葵睫毛輕閃,有晶瑩的光點在眼中蓄積。她感到,自己心中的某一處在轟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