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葵扶著鐵門,透過半開的大門向屋內投去目光。

距離大門最近的自然是來開門的鍾英華奶奶,順著奶奶身後的通道往裏看,是一個白色的小邊桌和一個飲水機。

小邊桌上放著半杯水、一個拆開了的美托洛爾藥盒、一個歪掉了聽筒的座機。

兩個手裏拿著塑料寶劍的小孩子怯生生地從通道兩邊的牆壁探出頭,睜著好奇的圓眼睛。

無數的信息湧入大腦,在瞬間匯聚成一條完整的邏輯鏈:鍾英華奶奶從隔壁市的農村來到城市幫女兒看孩子,不會用手機隻能用家裏的座機進行聯係。兩個小孩子淘氣打鬧撞歪了電話,導致大家一直無法打通座機。鍾英華奶奶一般是晚上八點吃藥,今天稍微有些提前已經吃下去了……

接收到的信息非常多,但其實現實中的時間隻過去了短短的一秒鍾。

周雪葵收回目光,深深地凝視著鍾英華奶奶,充滿力量的眼神仿佛X光線一般穿透皮肉看到了人體的最深處:“鍾奶奶,已經吃過藥了嗎?你已經吃了美托洛爾緩釋片了嗎?”

很難有人在那樣沉重的審視目光下還能鎮定自若,鍾英華奶奶也不例外。

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肩膀,皺起眉頭:“我為什麽要回答你的問題?我不認識你。”說著,就要關上鐵門。

“誒——!別關,別關!”

就在周雪葵努力拉住鐵門的時候,慢了一步的秦九結衝了上來,湊到鐵門前,指著自己的臉,急急地道:“鍾奶奶?你還記得我嗎?今天早上就是我給你拿的藥的啊?我是八順市人民醫院門診藥房的藥師!”

鍾英華奶奶透過門縫細細地打量秦九結,眼皮鬆弛的三角眼微微眯起,半晌,終於遲疑地點了點頭:“好像有點印象,我今天早上是在醫院見過你。”

鍾英華奶奶終於願意完全打開大門,語氣和善地問道:“你們找我有什麽事?”

秦九結道:“是這樣的鍾奶奶,今天我給你拿藥的時候,不小心把藥拿錯了……”

鍾英華奶奶:“拿錯了就拿錯了吧,那個藥我以後就不吃了,之後再重新去開就好了。”

作為一個善良樂觀的農村老太太,鍾奶奶想得很簡單,也並沒有責怪的秦九結的意思。

“事情沒有那麽簡單!”秦九結急得想跺腳,“拿錯的那個藥和你的身體情況有衝突,你不能吃的!吃了的話,很有可能引發嚴重疾病,甚至導致死亡!”

“啊——!”

一聽到可能會死,鍾英華奶奶頓時慌亂起來:“這、這可怎麽辦呀?我都已經把藥吃了!”

“你已經吃了藥了!”

沒想到緊趕慢趕,還是沒能趕上。那種拚盡全力卻依然無能為力的感覺變成了一條黑色的巨大藤蔓,將秦九結瞬間拖進了無底深淵。

“這可怎麽辦呀!要出大事了!”

兩個小孩子似乎也被緊張恐怖的氣氛所感染,舉著髒兮兮的小手死死地抱住鍾英華奶奶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

“奶奶,你別死!我不要你死!”

“奶奶!奶奶!”

“鍾奶奶,你是什麽時候吃的藥?”

就在一片哀嚎聲之中,一個異常冷靜的聲音突然響起。仿佛一柄利劍,在黑暗的祭壇上映出一片白光。

鍾英華奶奶下意識地抬頭,一下子撞進了一雙深沉肅穆的眼眸中。那雙眸子屬於敲響她家大門的那位年輕藥師,眉目清秀、下頜緊繃,如同雪地裏倔強生長的向日葵。

嬌豔中透露著讓人安心的強大。

看著那雙眼睛,鍾英華的心奇異地逐漸安定下來,聲音也被找了回來:“就……剛剛……不久……”

“不久是多久?五分鍾?十分鍾?還是十五分鍾?半個小時?”

周雪葵每說一句話就向前走一步,一點一點逐漸接近鍾英華奶奶,不知不覺間侵入到陌生人社交的安全距離之內,隻要一抬手就能觸碰到對方的肌膚。

在秦九結的視線中,周雪葵不算高大的身軀幾乎已經覆蓋住了鍾奶奶。

鍾英華奶奶還渾然不覺:“有一小會兒了吧,但肯定不到五分鍾。”

“不到五分鍾……不到五分鍾……還來得及……”周雪葵喃喃地念叨著,不斷重複的聲調帶著一點莫名的神經質。

周雪葵的大腦在飛速旋轉,無數的藥劑相關知識如火山爆發般從記憶中噴湧而出。

普通片劑的崩解時限是十五分鍾。緩釋片不設崩解時限,釋放速度較之於普通片劑會更慢。現在僅僅過去五分鍾,大部分的藥物還沒有從藥片中釋放出來……

秦九結的神經發出不安的警告,但她還沒有分辨出那種警告到底是什麽意思,視線中便有一道白影飛速一閃!

秦九結:“……!”

周雪葵眼皮一抬,猛地朝前跨出一步,撲到鍾英華奶奶的身上,左手上抬鉗住了奶奶的下頜,右手兩指並攏直接插入了奶奶的口中!

鍾英華奶奶立刻發出嚇人的嚎叫聲,兩個小孩子也被嚇得哇哇大叫。

秦九結臉色一變,正想上前阻止,突然鍾英華奶奶彎下腰發出巨大的嘔吐聲。地上立時鋪了一灘清汪汪的水狀嘔吐物。嘔吐物中還有一片完整的白色小藥片。

秦九結:“……?”

吐出來了?

鍾英華奶奶吃下去的美托洛爾緩釋片吐出來了。

怔怔地看著藥片,良久,秦九結才終於從過山車般的巨大轉折中回過神來。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某個熟悉的片段,這才意識到周雪葵用的正是昨天上課時講到的“舌根催吐法”——那個曾經被她質疑是否有必要學習的知識。

終於解決了美托洛爾的問題,周雪葵扶著驚魂未定的鍾英華奶奶坐到了沙發上,並就自己粗魯行為進行道歉。

還好鍾英華奶奶是個善良樂觀的老太太,在了解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便大方地原諒了周雪葵。

周雪葵又把正確的左甲狀腺素鈉片留在了鍾英華奶奶家,拿走了錯誤的美托洛爾緩釋片。

事情總算圓滿解決。

轉過頭,周雪葵一下子對上秦九結複雜的雙眸,那張青澀的、總是帶著職場新人特有的懵懂表情的臉上此刻卻突然顯現出一種讓她看不透的情緒。

“怎麽了?”周雪葵問。

秦九結微微低頭整理了一下散亂的劉海,那種複雜的情緒很快收斂於內:“沒什麽。”

頓了一頓,秦九結又抬起頭,用眼神點了一下周雪葵手中拿著的藥盒:“這盒美托洛爾緩釋片我們要怎麽處理啊?”

周雪葵搖了搖藥盒,輕車熟路地道:“藥已經被鍾奶奶開封了,沒辦法退回到門診藥房了。但門診藥房的賬是必須要平掉的,所以隻能我自己掏錢把藥賠了。”

“啊?”

秦九結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她咬著下唇,糾結片刻,還是開了口:“怎麽能讓周老師賠錢呢?這盒藥是我發錯的,應該由我來賠才對。”

周雪葵抬眸,充滿審視意味的眼神落到對麵的實習藥師身上。

或許是老式小區樓梯間的光線太過昏暗,秦九結那張青澀的臉龐上也顯現出陰暗分明的光影,讓她整個人如同即將破繭的蝴蝶,變化出成熟的氣息。

被審視的實習藥師在片刻的閃爍後,回應的是更加堅定的眼神:“周老師,就讓我來賠這盒藥吧。我想把它當作我的職業教訓,牢牢地記住它。”

啊啊……小毛毛蟲真地變成蝴蝶了啊。

看見自己的學生從青澀逐漸變得成熟,不斷地成長為更好的狀態——或許,這就是身為指導老師最幸福的時刻了吧。

周雪葵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姚護的臉。

當初的自己,是否在他的眼中也是相同的模樣呢?

周雪葵莞爾一笑,釋然地遞出藥盒:“那就交給你吧。”

秦九結笑著接過。

周雪葵帶著秦九結走出鍾英華的家門,見到了站在門外的邊野和副駕駛上的明豔美人。

愣了一下,周雪葵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讓你們看到這些,見笑了。”

“沒有沒有!我覺得你好厲害呢!”

周雪葵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氣質卓絕的明豔美人撲過來,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個充滿芬芳的柔軟懷抱,自己的腰還被人牢牢還住。

很久沒有和人這麽親密過的周雪葵頓時全身僵硬。

“你剛才就像是一個劍士一樣,一出手就是穩、準、狠!我還沒反應過來,你就把藥給摳出來了!真的是超強啊!”

“但是呢,你出來之後又像是變了個人一樣,軟乎乎雪白白的,像隻小兔子一樣——好有反差萌,好可愛啊!我好喜歡!”

話音一落,明豔美人捧著周雪葵的臉就是大大的一口,在對方白皙的臉龐上留下了一個紅色的唇印。

“……!”秦九結倒吸一口涼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了什麽?

她最敬愛的周老師,在工作中雷厲風行、說一不二、一往無前、勇攀高峰……的周老師被人給調戲了!

剛剛走出大學象牙塔,又始終在保守穩重的體製內醫院工作生活的秦九結完全承受不住這樣的熱情奔放。

而和秦九結有著類似經曆,在保守穩重的體製內醫院工作生活更久的周雪葵更加承受不住!

她的整個身體都僵成了一塊木頭,就連脊柱骨上的三個生理彎曲都要繃直了!

“Tina,夠了……”成熟磁性的男聲此刻在周雪葵的耳中仿佛神明的天籟,“我們該回去了。”

邊野胸腔中突然就生起了一股煩悶的情緒。他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強迫自己的視線從周雪葵臉頰上的唇印上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