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診療室中的泌尿科醫生接到了一個電話。

幾秒鍾之後,醫生伸出手阻止了陳剛簽名的動作。

秦九結正瞪大了眼睛瞧著眼前這峰回路轉的畫麵時,突然感到一種熟悉的氣息來到了自己的身後。

那是夾雜著雪花和鮮花的陽光的味道,抽象到極致,卻又能給人以奇妙的溫暖和安寧感。

“周老師,你來了!”

秦九結驚喜地望著身後的指導老師,後者正將手機從耳朵邊拿下來。

診室內的泌尿科醫生走過來打開了房門,將兩人請了進去。周雪葵先向泌尿科醫生道過謝後,才走到陳剛的麵前,緩緩地坐了下來。

辦公桌上,知情同意書上的簽名已經完成了一大半,隻剩下最後的立刀旁還沒有寫完。

“你又來幹什麽?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改變主意的。”陳剛的語氣已經說不上友善了。

或許,在他看來,一而再再而三阻止自己的周雪葵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反派,拉到京劇舞台上是要畫上白臉奸臣妝的那種大反派。

周雪葵的心髒頓時一陣刺痛,一種說不出來的落差感迎麵撲來。

尤其是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前,陳剛還專門來到門診藥房的藥學谘詢窗口,笑著向自己谘詢過問題之後,這種冷淡到充滿敵意的態度更是讓人產生出強烈的對比感。

從歡喜到冷淡,從尊敬到敵意——患者家屬的態度變化隻在一瞬之間。

曾經和諧的醫患關係仿佛水中月鏡中花,易碎得讓人害怕。

“你想過會惹上什麽樣的麻煩嗎?”胡意醫生的話在周雪葵的腦海中回響。

第一次麵對這種情況的年輕藥師突然覺得心口悶悶的,仿佛有什麽充滿負麵能量的東西糾纏著、衝撞著,卻始終順不出來一般。

原本靈活的上肢突然變得沉重異常,兩個瘦小的肩膀仿佛壓著一整座泰山,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了。

原來,這就是醫生每天都麵臨著的壓力嗎?

周雪葵突然有些理解胡意醫生再三推阻的行為了,就連她的心中也不由地升起了一絲怯意。

她真的要把那張基因檢測的單據拿出來嗎?

如果,最終檢測的結果是陰性怎麽辦?

單星星和陳剛能夠接受嗎?

周雪葵拿著基因檢測單的手突然有些顫抖。

她微微抬頭,線條圓潤喜納的杏眼久久地落在陳剛的身上。

良久,仿佛終於下定某種決心一般,年輕的藥師拿出了那張基因檢測的單據,並向陳剛簡單地闡述了事情的經過和自己的想法。

“所以,你是想要我再等三天嗎?”

陳剛臉上的表情依舊冷靜到可怕,深沉的眼神在兩份文書上來回轉動,最後重重地落到了年輕藥師的身上。

“是的。我知道自己很難改變你的決定,但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給單星星一個機會。如果檢測結果是陽性的話,那麽你現在所擔憂的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周雪葵抿了抿嘴唇,深深地注釋著陳剛的雙眼,斟酌著每一個用詞。

那一刻,她感覺自己仿佛是一個並不成功的推銷員,正向別人推銷著一個堪稱異想天開的商品。

“單星星的病從確證到現在已經4年了,你也已經等了4年了。再多等3天,換一個讓你們都幸福的機會,應該沒有關係吧?”

陳剛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覆蓋在寫了一半的簽名上,緩緩地摩擦著知情同意書上的每一個字。

“如果檢測結果是陰性的怎麽辦呢?”陳剛的聲音有些沙啞,仿佛在極力地克製某種陰暗的情緒,“如果檢測結果是陰性的,星星她豈不是又要空歡喜一場……”

那時候的單星星,還能承受住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嗎?

那時候的單星星,恐怕會陷入真真正正的絕望當中吧。

真正的絕望,不是讓你永遠看不到太陽,而是讓你看到太陽後卻要一輩子徘徊在黑夜當中。

秦九結的手指倏地收緊,死死地攥住白大褂的衣角。

她的眼珠緊張地在陳剛和秦九結身上來回轉動。

雖然她隻是一個中途插進來的事件外來者,但這並不妨礙她看出此時的關鍵。

勝敗就在這一刻了!

如果周雪葵接下來的話無法讓陳剛滿意,那麽她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會化為泡影!

秦九結的目光最終長久地停留在周雪葵的身上,緊張得心髒幾乎停止跳動。

周老師,你會怎麽回答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負責的。”

短暫的沉默後,周雪葵的聲音終於響起。她的嗓音有些暗有些啞,就像被琴弓劃過的大提琴的琴弦,又像被泰山壓住的半透明絲線。

看似脆弱的外表之下,是意外堅韌的內核。

“無論是被投訴也好、受處分也好,被停職也好、被趕出醫院也好,哪怕……哪怕是再也無法成為醫院藥師……無論哪種情況,我都心甘情願地接受。”

周雪葵深深地回望著陳剛質疑的目光,雙眼璀璨如明星。

“我以我的職業生涯,來為此事的結果負責!”

不要啊!

秦九結抬起手,震驚地捂住了嘴。如果不是時間場合不對,她恐怕此時已經大聲呼喊起來了。

雖然和周雪葵隻是短短地相處了幾天的時間,但她也深深地了解到周雪葵有多麽看重、多麽熱愛醫院藥師這個職業。

以職業生涯作為負責的籌碼什麽的,實在是太過沉重和冒險了!

陳剛也深深地望著周雪葵,仿佛在衡量她的話語的真偽。

良久,陳剛終於點了點頭。

“好。”

……

單星星突然悄無聲息地離開病房,然後又被一群人抬著送進了搶救室,怎麽看都覺得很奇怪。

邊媽媽在內分泌科的各個病房裏逛了一圈,很快就從病友、護士、病人家屬等人的嘴裏聽說了整件事的經過,唏噓著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她看著子左邊空****的床鋪,感到有一些悲涼。

人生就是這樣無常,上午還有說有笑的人,下午就躺在了急救室裏;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卻想不開要尋死。

自己這一把老骨頭了,又能撐到哪一天呢?

她又想起周雪葵,原來那個絲毫不能入她眼的農村“小”姑娘,短短幾年之間卻成長為了一個“大”藥師。

自己住院還不到一個星期,就親眼看見她救了兩個人的性命……不,如果加上自己的話,那就是三個人。

不得不讓人讚歎一句,真厲害啊……

邊媽媽的眼前突然回放起八年前的種種畫麵——那些她以為自己早已遺忘的畫麵。

那時候,麵容還很青澀、穿著打扮還很土氣的周雪葵站在富麗堂皇的別墅內,不卑不亢地反駁著自己的話,述說著她的夢想。

“醫院藥師是患者生命安全的守護者,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職業,也是我一生的夢想。你們可以看不起我的出生,乃至看不起我這個人,但請不要看不起我的夢想。”

那時候的周雪葵,是這樣說的。

如今,八年過去了,她真的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並因著這夢想而熠熠生輝。

邊媽媽不知不覺間陷入了沉思,她的眼前反複出現八年前的周雪葵、八年前的邊野、現在的周雪葵、現在的邊野……

曾經的兩人,都是那樣地充滿了青春活力。雖然邊媽媽很不想承認,但不得不說兩人從外表來看還是很登對的。

但是現在的兩人……

邊媽媽雖然對邊野有著無比厚重的親媽濾鏡,但也不得不承認,現在的邊野已經有些配不上周雪葵了。

兩個人站在一起,周雪葵就是璀璨的明星,邊野就是暗淡的燭火。

邊媽媽的心突然一疼。

自己當初做的一切,真的對嗎?

就在這時,病房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邊媽媽轉過頭去,隻見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正推門進來。那人眉目舒展、氣質紳士——不是邊野又是誰?

“小野來啦!”一見到親兒子,邊媽媽立刻喜笑顏開,剛剛心中的那點小糾結頓時拋到了腦後。

這時候,一個身穿藍色牛仔外套、黑白撞色休閑褲的女人從邊野身後走出來,熱情地笑道:“邊媽媽好!”

女人眉目精致,一笑起來豔光四射。

邊媽媽一下子愣住了,有些遲疑地看向邊野:“這是……?”

“媽,我昨天和你說過的去機場接的朋友。”邊野介紹道:“這是我之前在北京搞樂隊時的鼓手,叫Tina。”

邊媽媽頓時想了起來。

同時想起來的,還有邊野那令人心焦的終身大事。

邊媽媽招呼著Tina先坐,問道:“你這次來八順市,是有什麽工作嗎?”

邊野道:“Tina是來參加音樂會的。”

邊媽媽又問:“準備呆幾天啊?”

Tina答道:“本來準備呆三天就走的,不過……”

聽到前麵Tina說隻呆三天就走的時候,邊媽媽的內心是竊喜的。畢竟,邊媽媽最討厭自家兒子搞音樂,尤其是去北京搞樂隊,自然是希望自家兒子離“北京”、“樂隊”之類的人越遠越好。

但聽到後麵的一句“但是”的時候,邊媽媽的心頓時收緊了。

一般來說,“但是”後麵跟的都不是什麽好消息。

果然,隻聽Tina接著道:“……我不準備就這樣空手而回了。我打算帶著邊野一起回北京。”

仿佛有一個霹靂在頭頂響起,邊媽媽的腦袋嗡地一聲就炸開了。

她呆坐在**,下巴幾乎張大地快要脫臼,兩隻眼睛圓鼓鼓地瞪著Tina。

夭壽啦!

小妖精搶人啦!

邊媽媽捂住胸口,一口氣沒上上來,撅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