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熱而多雨。

漢國大將軍韓淮楚視察渭河上遊歸來,斷定半月後夏秋之交,必會大雨降臨。

丞相蕭何立即簽署了移民令,命廢丘以東內史郡百姓立即遷移。為補償大家損失,承諾免賦三年。這移民令一下,千家萬戶拖老攜幼,帶著能帶的值錢之物,紛紛移居高處坡地。

陳豨率領的漢軍工兵,日夜砍伐竹子,紮造竹筏。看那速度,到大雨下時,造起的竹筏當不止五百艘。

與此同時,樊噲派出士卒前赴崤山,把那封堵入渭水的土石掘開,流入水庫的溝渠封堵,隻等大雨一下山洪暴發,便展開對廢丘雍軍的攻勢。

這麽大的動靜,消息傳到那孤城廢丘,舉城驚惶。

那有經天緯地之才的韓信能審查天時地理,對此雍王章邯是深信不疑。

※※※

長夜之下,火把熊熊,將廢丘城樓照如白晝。

曆經半年苦守城池,廢丘城中存糧也開始緊張,士卒每日供給減半,更別說食肉,那是想都別想。

刀光揮下,城樓下戰馬哀鳴,一匹匹所剩無幾的高頭大馬倒斃在血泊之中。雍軍騎士望著昔日心愛的坐騎就這麽一匹匹倒下,一個個目噴血淚。

漢軍將要水淹廢丘,洪水之下,這些戰馬如何馳騁?與其被漢軍收繳去,還不如宰殺了給將士們飽餐幾頓。

經過半年頑強不屈堅守孤城,頭發早已花白的章邯昔日那英挺的腰杆已變得佝僂。昔日那征戰關東諸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章邯,再不複當年英姿。

但戰敗身亡的重壓並不能消磨章邯心中的鬥誌。“寧可站著死也不跪著生”這信念在他心中至死不移。

夜幕之下,一位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穿得衣衫襤褸,跪在章邯麵前號哭哀求道:“父王,沛兒不能侍奉你左右,今要去也。”

這少年乃是章邯長子,名叫章沛,被立為雍國太子。

如今章邯的江山風雨飄搖,隻剩下廢丘一座孤城還將不保。那章邯自己性命拚死不惜,卻不能忍心他的兒子也陪他喪命。於是章邯派出手下得力侍衛八人,準備連夜懸繩放章沛下城逃命。

隻聽章邯說道:“沛兒,父王知你一身武功在此亂世應可得一富貴。但自古富貴皆是險中求。為父昔日坐鎮關中貴為一方諸侯,如今你看又怎樣?還不是會身死國滅,連一葬身之地亦不可求。汝去後隱姓埋名,不求聞達,隻願苟全性命於亂世足矣。謹記,謹記。”

章沛叩首泣道:“孩兒知道,隻願父王能逃此大難,他日與孩兒有相見之時。”

章邯仰天長笑一聲,笑聲中頗露淒涼:“父王此意已決,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轉頭環顧身邊將士道:“諸君追隨寡人堅守此城半載,原指望能堅持到西楚大軍來救,一複往日富貴。如今城破在即,寡人不忍諸君陪吾同死。若有願向漢軍投降者,寡人絕不阻攔。這城上懸繩,就是各位離開之路。有願去者乎?”

嘩啦啦城樓上跪倒一片,眾將士齊聲高喊:“願陪主公一同赴死,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那跪下軍士,也隻在半數之間。其餘之人,不是猶豫不絕,就是礙於舊日情分,不好當著章邯之麵離去。

章邯看在眼中,更覺淒涼,說一聲:“沛兒,下城逃命去吧。”

那章沛伏地長拜,引泣道:“父王保重,孩兒去也。”攀著那繩,下城樓而去。

章邯望著城牆下章沛離去的背影,一時滿臉蕭索,熱淚縱橫。

待章沛去遠,章邯猛喝一聲:“傳寡人之令,拆毀民居,打造木筏!”

就算是那廢丘城變成一片汪洋澤國,章邯也要困獸猶鬥。

※※※

廢丘城中,為了應付漢軍大水攻城,章邯下令廣拆民居,征集木匠日夜打造木筏。

木頭比竹子重,一旦那水戰打響,木筏的機動靈活遠比不上竹筏。並且那木筏的製造難過竹筏。這也是無可奈何,誰叫漢軍在城外到處可以找到竹子,而自己被困在這城內?

而且開工的時間比漢軍晚了五日。就這麽五日,漢軍的五百艘竹筏已經造好,熟悉水性的將士正在渭河中頂著似火的驕陽操練。這一個時間差,那章邯是想追都追不回來。操縱舟筏的技能,更是得不到訓練。

雖說城中雍軍皆是章邯的親信,但再怎麽親信也有個限度。麵臨生死存亡,還是有許多雍軍棄城而逃,逃亡人數在半數之間。而城中平民,更不願綁在章邯這駕戰車之上,就順著那些繩子逃下城牆,做漢王劉邦的子民去了。

偌大一座廢丘城,隻剩下兩萬多士兵與逃不了的老人,空空蕩蕩,末日來臨的氣氛每日籠罩在廢丘城上空。

※※※

“帶上來!”中軍帳中韓淮楚一聲大喝。

叮叮當當,軍士們推搡著一個手足戴鐐銬的俘虜進來。

原來是那雍國太子章沛混入逃亡的廢丘百姓中,企圖逃出關外,卻被人認將出來,報告當地官府。官府立即派人緝拿,殺死章沛八名護衛,將他擒來送去漢軍大營。

那章沛聽韓淮楚一喝,渾身顫抖雙足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頭也不敢抬,伏地乞道:“求大將軍饒命!”

韓淮楚冷笑一聲:“汝父章邯不識時務,抗拒我天兵半載之久,致使幹戈不息生民塗炭。有何理由要本帥饒爾性命?”

章沛頭如搗蒜道:“吾願勸說父王歸降,隻求吾父子二人能夠苟延殘喘。”

韓淮楚疑道:“雍王若願歸降,早半年就降了,豈會等到現在?你真能說動他嗎?”

章沛此刻一點把握也沒有,為求保命,隻好硬著頭皮道:“若說不動吾父王,大將軍再殺吾不遲。”

韓淮楚聞言一陣沉思。

雖然他沒有認真地讀過楚漢戰爭的曆史,但他至少知道那章邯不肯降漢,自刎而死。老章魚若是要自尋死路,韓淮楚不會皺一下眉頭。

他顧及的還是廢丘城中那剩下的軍民。一旦決堤放水,洪水過處玉石俱焚,那些軍民便要吞噬在這場劫難之中。

此刻廢丘城中平民幾乎逃盡,但還有走不動的老人。城中雍軍已散去一半,但還有那負隅頑抗的兩三萬士卒。

若是那章邯肯開城投降,讓那無辜的平民與被章邯裹挾的雍軍將士幸免於難,便是一場無量功德。

明知勸說章邯結果無效,韓淮楚竊心還是希望一試。

他拿定主意,遂對章沛道:“既是如此,姑且留你性命。明日去城樓前勸說你父王歸降,若是不成,休怪本帥無情!”

※※※

豔陽高照,金戈鐵馬伴隨隆隆炮響,漢軍在廢丘城外列下陣勢。

初以為漢軍將要攻城,長期隻聽雷響不見雨下的雍軍突然驚慌起來。一個個提刀挽弓,上城樓臨陣以待。

漢軍陣中馳出一駕戰車,戰車上一名健漢手提鬼頭大刀,看押住五花大綁的章沛。看那架勢,隻要大將軍一聲令下,他那把鬼頭大刀就要招呼上章沛的脖子。

雍兵急忙報告章邯:少主被擒。那章邯一聽大驚,急上城樓觀看。

隻見那漢國大將軍韓淮楚驅動戰神寶駒,越眾而前。

韓淮楚高聲喊道:“雍王,而今你愛子落在本帥手中。隻要開城納降,令城中軍民免去刀兵之苦,尚不失封侯之份。若冥頑不靈一意頑抗,大水過處,玉石俱焚!”

章邯嗤地一聲冷笑:“韓信,寡人非三歲小兒,休拿謊言欺吾。那董翳司馬欣降漢,又落得如何下場?還不是被爾算計,流亡關東。劉季不服項王之命,私吞關中,殺戳秦民,縱一時得勢,他日西楚大軍伐罪之時,必死無葬身之地。犬子既落你手,要殺便殺,再毋多言!”

便聽那章沛號哭道:“父王,難道你不顧孩兒的性命,要孩兒今日人頭落地嗎?”

章邯聽那章沛號哭,身軀一顫,隨即仰天長笑一聲,笑聲中頗露淒涼:“沛兒,你父王昔日領秦帝之旨兵出函穀,討伐關東亂賊,連滅張楚,魏,齊三國,一路戰無不勝,天下英雄聞父王大名皆觳觫不已。縱是有巨鹿之敗,也是因王離輕敵之故。麾下兵精將勇,對父王忠心不二。若是與項王拚死一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縱是勝不得項王,亦可引軍西向殺回關中,與劉季那廝決一雌雄以報秦帝之恩。隻可惜父王一念之差,領二十萬將士降楚,致使有申穀之屠,遭秦川父老唾棄。至今想起後悔不迭。父王若是再降劉季,縱能保全身家性命,這青史之上何以評價父王?徒留臭名而已。你若是吾孩兒,今日便該引頸就戮,成全你父王一世英名,豈可效那小兒哭哭啼啼?”

章邯話未說完,韓淮楚便知要糟。

果然,那章邯一席話說得章沛滿臉羞愧,高喊一聲:“父王,孩兒知錯,就先行一步,在九泉之下等候父王了!”

話音一路,章沛合身向那健漢手中的鬼頭大刀一撲。

血光濺起,章邯不忍目睹雙眼一閉,虎目中留下濁淚兩行。

韓淮楚在馬上躬身一揖:“雍王錚錚鐵骨,本帥佩服。他日城破之時,必以王禮葬汝。”一揮手,道聲:“收兵!”

※※※

北雁南飛,炎熱的夏季已到尾聲,秋風漸起,涼爽的秋天即將來臨。這戰火熊熊的人間,在那肅殺的秋天,又將平添多少冤魂?

天空中烏雲籠罩,雷聲滾滾,電光灼灼。就算是傻子,此刻也知道漢軍主帥韓淮楚推斷的大雨即將來臨。

一千餘艘竹筏已推至廢丘城外,五千能熟練操縱竹筏的漢軍身披蓑衣摩拳擦掌,就等著那大雨的降臨,一舉衝入城內,殺他個落花流水。

沒有騎兵,騎兵在水戰之中派不上任何用場。大水之下,一片汪洋,站在筏上者生,溺水者死,比拚的是哪一方舟筏多。而漢軍的竹筏已超過千艘,雍軍的木筏還隻不到三百艘,這絕對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大勝。

廢丘城樓上,章邯望著那天空越積越厚的滾滾烏雲,仰天悸哭:“老天,你真要絕我章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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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真的要絕他章邯。

昊天玉帝頒下赦令,於夏秋之交,天降甘霖。雨下一丈二尺,曆時五日。

雲層之中,駐立著九天應元雷神普化天尊聞仲。座下雷部二十四位催雲助雨護法天君俱已到位。隻見那雷公奮怒,電母生嗔,風婆婆扯開放風口袋,布霧郎君解開放霧口繩。此時昏霧朦朧,濃雲靉靆,電光霹靂,雷聲轟鳴。大風起處,飛沙走石。直叫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那聞仲是怎生形象?隻見他:九雲冠金霞繚繞,絳紗衣鶴舞雲飛,陰陽絛結束。朝履應玄機,坐下麒麟如墨染;金鞭擺動似光輝,拜上通天教下,除叁五遁施為。胸中包羅天地,運籌萬斛珠璣;丹心貫乎白日,忠貞萬載名題。

雲霄之中,蝦兵蟹將雲集,結伴飛來敖家兄弟。卻是東海龍王敖廣、南海龍王敖欽、北海龍王敖順、西海龍王敖閏。

那敖家兄弟的老大敖廣對聞仲唱聲諾,笑問:“播雲曆來使數天君足矣,何故雷神親來?”聞仲笑著反問:“玉帝令牌隻給了你敖廣,何故你四兄弟一起到來?”

敖欽答道:“聽說北極戰神在下界要水淹廢丘。這等大場麵吾兄弟好久沒見了,在海中悶得慌,來此看個熱鬧。”聞仲笑道:“彼此彼此,老弟我也是在我那神雷玉府待久了,出來活動一下筋骨。”

要說這世上最無聊的,就是這幫吃跑了撐的神仙了。千秋萬載就對著那幾張老麵孔,你看我,我看你,看得都生膩了。一聽說人間有熱鬧好看,都心裏癢癢。

於是那敖廣與聞仲對過三司文劄,太乙移文,看看時辰將至,便要司雨。

突聽三十三天之外一聲桀桀怪笑,那笑聲張狂詭誕,如有山崩地裂,地獄門開,陰森森恐怖至極。

一條天龍全身作青,一條天龍全身碧綠。兩條天龍一左一右,拉著一駕如廣場般大小的戰車,倏然而至。

那戰車上聳立著一位魔君,十丈長短,虯目金睛,臉如藍靛。一頭亂發,根根倒豎,周身上下籠罩了一層厚厚的魔鎧。

這魔君赫然便是剛剛從八德池脫困,殺得西方眾仙膽戰心驚的魔帝姬風!

眨眼之間,戰車已到眼前。那姬風悶吼一聲,震得那一眾天君、蝦兵蟹將、普化天尊、司雨龍王兩耳嗡嗡直響:

“天上地下唯我魔帝獨尊。爾等速速歸降,如若不然形神俱滅!”

那姬風一張口便是形神俱滅,敢情沒把眼前這些角色放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