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蒙著黑篷布的四輪馬車,在通往孝陵的路上疾馳。每輛車上都插著兩隻火把,遠遠望去像一條火龍在黑暗中蜿蜒前行。

此時,在距離孝陵衛大營六百步的下馬坊,三個漢子手持火把圍繞著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那裏。雖然正月已過,但天氣依然寒冷,一陣夜風刮過,四人不禁縮了縮脖子。

“大人,差不多快到了。”說話的是誇巴永吉,其他幾人便是指揮使陸子淵和另外兩個千戶。孝陵衛在營的幾個頭頭兒都到齊了。

“嗯,戌時了。三弟,這次生員裏有二妹家的那個吧?”陸子淵扭頭問誇巴永吉。

誇巴永吉稟道:“正是。本科生員共一十三名,我孝陵衛軍士子弟一十二人,還有一人係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之子。”

陸子淵滿意地點點頭:“嗯,他終於答允了。”

說話間,不遠處已傳來車輪和馬蹄聲,已經可以看到點點火光了。

車隊一停定,車裏的人連同駕車軍士都迅速下車,快步跑到下馬坊 前,刷刷跪下,齊聲道:“見過指揮大人,見過三位千戶大人。”

四人快步上前,把眾人一一扶起,道:“請起請起,諸位兄弟,一路辛苦。”

眾人均站起身來。老實的,垂手站在一旁,一些活潑的,因一路不敢講話,已經憋不住開始嘰嘰喳喳地聊起來,更有人喊道:“豈敢,幾位大人留守大營,那才是辛苦啊!”

“哈哈哈哈……”眾人一陣哄笑。

陸子淵拱拱手,表示感謝,笑著說:“勞弟兄們掛念。今日已晚,先回營歇息。明日擺接風大宴,我給諸位拜個晚年,咱們一醉方休。”

說罷,手一揮,眾人馬上停止笑鬧,自行整隊。太祖孝陵,神聖之地,凡進皇陵區域,所有官員無論品級,從下馬坊開始,一律下轎下馬,改為步行,違者以大不敬論處。身為孝陵衛,更是不敢有違聖命,大家成兩列在楊大年的帶領下穿過下馬坊走向大營。駕車軍士也牽著馬匹的轡頭,緊跟其後。

永樂十九年,成祖朱棣從南京遷都北京。孝陵衛因其特殊,並未跟隨遷動,而是繼續原地駐紮,指令均火漆密封由六百裏加急從北京傳送。但朱棣卻將孝陵衛軍士的家屬全部遷到了北京,表麵上是給予優渥待遇,實則是因為他對這支特殊的部隊還頗為忌憚,拿其家屬作為人質,以防孝陵衛不受掌控。

南京和北京相距遙遠,為解孝陵衛軍士思家之愁,每逢年節,便有車隊接送大家返回北京與家人團聚。為保密起見,馬車均覆蓋黑色篷布,白天居於驛站,夜晚加急趕路。今年過年,除在外公幹和少量留守大營的之外,共計有一百餘人去京師過年。一般過罷正月十五,就有車隊去迎接大家返回南京孝陵衛大營,剛才便是陸子淵等人迎接這些返回大營的軍士。

這次,車隊除了迎接回家過節的軍士之外,還接回了一批特殊人物。

軍士們和車隊離開,下馬坊裏登時安靜了下來,隻剩下陸子淵三人和一群小黑影。陸子淵的笑容突然慈祥了起來,輕輕招了招手,那些小黑影便向他擁了過來。火把照映下,可以看出原來是一群孩子。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十來歲大小的男孩,他高興地喊了一聲:“大伯!”

說話的是現任錦衣衛指揮使陸炳的兒子,陸子淵的親侄子——陸亦軒。

陸亦軒今年十五歲,一張小圓臉,濃濃的眉毛,單眼皮,小眼,看麵相並不是個聰明人,但他確實是個讀書的好手。他爹陸炳雖深得皇帝信任,頗有權勢,卻沒讀過什麽書,所以曆來羨慕那些朝堂上談論社稷的大學士,一心想培養陸亦軒走科舉之途,望其將來能弄個庶吉士,進翰林院,未來能入閣也說不定。但陸亦軒卻並不這麽想。他讀四書五經的同時,更讀了不少誌怪的筆記小說,從魏晉讀起,基本遍覽古今此類讀物。陸亦軒喜歡怪力亂神,也因為受陸子淵影響。陸子淵膝下無子,所以對弟弟的這個兒子喜愛非常,若不是陸炳就這一個獨子,陸子淵真想把他過繼來給自己當兒子。隻要他在北京,定會找陸亦軒過來住上數日,每次見麵,陸子淵便會給陸亦軒講些陰陽術數、神鬼精怪的事情。

陸亦軒喜歡這個大伯,更喜歡他講的故事。這些仿佛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令他著迷,和它們相比,四書五經是如此的枯燥。

陸子淵知道陸亦軒的心思,便向陸炳提出讓陸亦軒到孝陵衛的陽明院做生員。

孝陵衛的軍士一般都是世襲,為了培養子弟,孝陵衛內設立書院一座,名為陽明院。陽明院每六年招收一屆,軍士之子凡願意加入孝陵衛,年滿八至十六歲的,均可以來此學習。六年中,每年一次年考,受訓屆滿,再有一次大考,凡曆經挑選不受淘汰者,便由山長根據各自的表現和特點,分配到各所。山長就是陽明院的院長,由一名千戶兼任,本屆山長是執掌屍魅的誇巴永吉。

陸炳對自己的大哥非常敬重,但在陸亦軒這件事情上,他卻並不同意大哥的意見。陸亦軒九歲時便有一次機會來陽明院,但被陸炳硬生生阻止了。陸亦軒尋死覓活,這六年來,不再讀四書五經,拒絕參加院試,隻是關起門來研習陰陽書籍。陸炳軟硬兼施,卻怎奈陸亦軒鐵了心腸,又加上陸子淵不斷修書相勸,陸炳隻好在兒子十五歲的時候,把他送上了去孝陵衛的馬車。

陸子淵輕撫著不是兒子勝似兒子的陸亦軒,慈愛地掃視著其他的孩子。這幫孩子雖年齡不同,高低有別,但大都衣著講究、儀容齊整。唯有一個瘦小的家夥,帶著一個皺巴巴的帽子,衣服也不太合身,臉上還拖著兩管青色的鼻涕。發現對麵的大叔在看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趕緊用衣袖胡亂地在鼻子下麵蹭了蹭,反倒把自己糊成了一個小花臉。

陸子淵不禁想笑,但他突然注意到這個孩子背後背著一根長長的東西,用黑布緊緊地裹著,看不出來是什麽物事,於是心念一動,問道:

“你母親可是郭山雲?”

那孩子仰頭答道:“正是。”

又抬手蹭了蹭鼻子,反問:“足下是?”

三個大人沒料到他居然如此不懼生人,還有板有眼地反問起指揮使大人的身份,片刻驚訝後,都笑了起來。陸子淵走上前去,憐愛地摸摸他的頭,突然鼻頭有些酸,說:“唔,唔,好孩子。”

然後轉頭對誇巴永吉說:“好了,很晚了,帶孩子們去休息吧。”

又說:“沈煉,你跟我來。”

眾人離開下馬坊,消失在黑暗中。

一路上,黑咕隆咚,孩子們緊跟在誇巴永吉後麵,感覺走了好久,才到得一個院子裏。

分寢房的時候,陸亦軒對這個拖鼻涕的小子非常不滿。寢房為兩人一間,十三個孩子中,必有一個可以用上單間。論年齡,自己為老大,理當住上單間,但誇巴千戶不知為什麽把單間給了那個拖鼻涕的邋遢小子,卻讓自己跟一個叫牛德皋的住在一起。這個牛德皋,一張四方臉,雖然生得高高壯壯,但看起來頗不聰明。

陸亦軒本想找誇巴永吉理論,但看天色實在太晚,加之路途勞頓,決定等明日再說。牛德皋倒是精力旺盛,對這個新地方滿是好奇和興奮,還想找陸亦軒攀談兩句,但陸亦軒一口吹滅油燈,房間一片黑暗,隻好也鑽進被窩,蒙頭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陸亦軒被尿憋醒。想起誇巴永吉走時交代他們不得在院子裏隨處便溺,需到東北角廁所去,便起身披衣下床,拿火鐮引著油燈,捧著走出門去。偌大的一個院子空空曠曠,加之居於野外,周圍靜得連一絲聲音都沒有。陸亦軒在喧鬧的京城住慣了,覺得這裏的氣氛很是新奇。他一路好奇地查看著,斜穿過院子,繞過一個大房子的邊角,見到不遠處的廁所。廁所倚院牆而建,前麵是一小塊空地,不知被誰種上了青菜。陸亦軒突然發現,在菜地接著院牆的地方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靠在那裏。他好奇地走上前,把手裏的油燈湊上去……媽也!一泡騷尿差點沒尿褲子裏,這黑家夥居然是一口直立在那的棺材!

陸亦軒雖喜看陰陽鬼事,但實則膽子甚小。平日裏讀誌怪筆記,也感到十分害怕,卻又想追求個刺激。越害怕越刺激,越刺激越想看。見到這口棺材,平日裏讀的那些鬼怪全湧進了腦子裏,他突然覺得周圍的氣氛陰森可怖起來。

陸亦軒不敢再看,扭頭跑入廁所,哆嗦著解開褲子。偏偏路上口渴,睡前飲了不少水,這一泡尿仿佛尿了一個時辰還沒尿完。待到終於尿盡,他把褲子一兜,捂住油燈,低著頭三步並兩步地往院子那邊跑去。

陸亦軒沒有注意,他身後原本蓋著蓋兒的棺材,不知被誰打開了。

黑洞洞的棺口正對著他跑去的方向。

陸亦軒沒跑出多遠,腳下一絆,摔倒在地,手裏的油燈被甩得不知去向。

沒了燈盞,四周一黑,心裏卻猛地靜了下來。這一靜不要緊,陸亦軒突然聽到一個“咯吱咯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雙手撐起上身,勉強扭過頭去,月光下,依稀可見一個身著短衣蟒裙的女人,麵色青白,眼珠純黑,凸出且大如酒杯,僵硬著腿腳向他走來。地裏的冬白菜讓她踩得稀爛,所到之處發出“咯吱咯吱”的怪聲。

陸亦軒的心猛一沉,這分明是古人筆記裏描寫的女僵模樣,沒想到孝陵衛大營這種術士雲集的地方,居然也有這等髒穢之物。不容他細想,那女僵已欺到麵前。

陸亦軒想起身跑掉,卻因為驚嚇過度,腿軟得站不起來。他硬是雙手撐著地,兩腿在後麵蹭著,連滾帶爬地往院子裏躥去。

剛爬到院子,就聽到背後的聲音由剛才的“咯吱咯吱”變成了“篤篤篤”,陸亦軒知道那是僵屍踏在院內青磚地上的聲響。這女僵雖是行走,但其速度委實太快了,陸亦軒心中暗暗叫苦。不過幸而到了硬地,他能勉強站立起來,踉踉蹌蹌地往西邊寢房奔去。邊跑邊嘶聲喊道:

“救!救!救人哪!”

叫聲一出,連他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發出的聲音。

寢房裏的孩子,都被這淒厲的嘶叫聲弄醒了,紛紛出門看個究竟。

隻見慘白的月光下,映著陸亦軒扭曲的臉,在他的後麵,跟著一個動作如木偶,但行走卻飛快的怪物。

眾人都是孝陵衛軍士的子弟,平時對這些髒東西也有所耳聞,大家很快明白了陸亦軒的處境。但對於僵屍,大家都僅限於聽說,誰也不敢上前,隻能站在門前大聲呼喝,卻毫無辦法。眼見女僵緊追著陸亦軒,離他們越來越近,隻聽“咕咚”一聲,眾人中一個瘦小矮子嚇得一頭暈倒在地。牛德皋還算有些許膽量,立馬回屋尋找趁手的兵器,但找了半天,隻抱出一隻睡覺用的陶瓷枕頭,高高舉著,準備隨時砸向女僵。

就在這時,一個白影從最南頭的寢房裏閃出,迎著陸亦軒來的方向直衝而去。靠得麵前,這白影身子一閃,躲過陸亦軒的來路,舉起手中的一條黑色物件,劈頭向後麵的女僵打去。

白影將那黑色物件舉得甚高,直照那女僵的頭顱而去,但怎奈矮了女僵好幾個頭,使出的勁道也並不怎麽足,那黑色物件隻被揮出一半便突然下墜,僅僅打中女僵的左腿。“砰”的一聲悶響,白影被震出丈把遠,摔在那裏動彈不得,黑色物件也當啷落地。

女僵挨了一擊,驟然減慢了速度,陸亦軒趁這機會趕緊逃到了眾孩子中,牛德皋舉著瓷枕把他擋在身後。然而那女僵並未受到重創,稍作停頓,又向人群撲去。顯然,剛才的突然襲擊激發了她的野性,她雖一瘸一拐,但速度卻比剛才還快。隻見她舉起雙臂,十個手指彎曲如鉤,嘴裏發出如蝙蝠一樣吱吱的叫聲……千鈞一發之際,突聽得“嗤嗤嗤”連發破空聲響,剛才還張牙舞爪的女僵,立時如一根朽木撲倒在大家麵前。

黑暗中,隻聽到空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陰氣忽開,陽之吸引,屍隨而奔。”

大家循聲望去,隻見從左麵那大房子頂上,落下一條黑影。未待眾人看清,那黑影便已到了白影躺倒的地方。隻聽他口念:“布火助我!”手中便多了一支熊熊的火把。

大家見到光亮,驚魂稍定,牛德皋等幾個膽大一些的,怯怯地圍了過去。借著火光,方看清那執火把的男子,光頭、黑臉、蒜頭鼻、厚嘴唇,不似漢人模樣,原來是山長誇巴永吉。而地上躺著的竟然是個女孩兒。她身著白色寢衣,一頭長發在地上鋪散開,雙目緊閉。陸亦軒定睛細看,突然失聲叫道:“拖鼻涕!”

這女孩兒不是別人,正是與陸亦軒他們同車而來的邋遢小子。孝陵衛的馬車隊夜間趕路一律不許發出聲響,加上她戴著帽子,臉上又糊成一片,一路上,居然誰都沒有發現她是個女孩。

誇巴永吉蹲下來探了探她的鼻息,仔細搭了脈搏,舒了口氣說:

“好采,隻是暈過去而已。”

說罷,把胸前掛著的一個銅呼哨含進口中吹響,頃刻,從門外進來兩個校尉。誇巴永吉交代了一下,他倆一人背上女僵,一人背上女孩兒,一前一後出了大門。

安排停當,誇巴永吉對孩子們說:“辰時指揮大人要來訓話,現已是寅時,大家回去歇息吧。”

說罷,轉身拾起地上那根黑色物件,丟下目瞪口呆的孩子們,也出了大門。

卯時,經曆司。

孝陵衛除五所之外,還另設一個經曆司。經曆司長官的職銜雖為百戶,但不受任何千戶節製,歸指揮使直接調度。經曆司負責孝陵衛的警衛和後勤、司職大營警戒密件的傳遞、車馬的保障、物用的采買、傷病員的醫療等等。

女孩兒在經曆司的醫房中整整昏睡了一個時辰。當她睜開眼的時候,陸子淵和誇巴永吉正坐在一旁說話。見她醒來,誇巴永吉臉上露出了喜色,而陸子淵卻黑著臉說:“丹鶴,你膽子不小,敢去擊打那個東西,可知凶險?”

女孩兒名叫郭丹鶴,是“鬼行”千戶郭山雲的獨女,今年十歲。自打她懂事兒起,也就隻有過年才能見到她娘,今年郭山雲在外公幹,連年都沒有回家過。別人都是娘帶大,這孩子卻是由爹爹一手撫養。

郭丹鶴的爹爹叫李正清,家裏也是武術世家,他家的興隆鏢局在老家也是響當當的招牌。有一年走鏢,李正清下水洗臉遇上溺死鬼找替身,多虧過路的郭山雲出手搭救,方幸免於難。從那時起,李正清便一眼認準郭山雲,最後不惜跟家裏鬧翻,入贅郭家,放棄少東家不做,而在京城開了個小武館。其實每年郭山雲拿回去的銀子不是小數,但李正清是個愛武之人,一天不練,手裏癢癢,所以弄個武館供自己消遣。李正清本來請有專人照顧丹鶴,但後來他發現這人背地裏對丹鶴不好,就把她辭了,從此再不敢雇人,而是親自帶著丹鶴。丹鶴從小跟爹爹出入武館,見的玩的都是武術格鬥、兵器刀刃。即使後來讀了私塾,她還是抽空就出來瘋玩,整天像野小子一樣,想啥做啥,膽子賊大。不過,男人家招呼孩子畢竟不如女人,李正清在吃穿上雖虧待不了丹鶴,可到了細節卻難以顧及周全,丹鶴的小臉兒總是糊得像個貓屁股。

丹鶴八歲時,郭山雲就想把她帶到孝陵衛,把家傳的功夫教給她。

但丹鶴舍不得她爹,李正清也舍不得女兒,於是硬是拖了兩年,待到今年陽明院開招新科生員,才不得不上了黑蓬馬車。從來沒怎麽哭過的她,一路上趁無人的時候偷偷地哭了兩回,到得孝陵衛大營,一張臉又成了貓屁股。

郭丹鶴見陸子淵凶她,並不覺怕,回嘴道:“我見那個濃眉要嚇死了嘛,扶危救困方為俠義嘛。”

陸子淵本就不是真生氣,他隻想嚇這小妮子一嚇,以免她今後再這樣冒冒失失。誰想到這小孩兒居然張口有俠義,於是憋不住笑出聲來。

笑過之後,陸子淵倒對這個小妮子有些欣賞,不覺讚道:“好啊,爽直潑辣、俠肝義膽,果然有你娘的風采!”

陸子淵這話倒是說錯了,郭丹鶴能成這樣,還真不是繼承她娘親,而是跟著爹爹從小耳濡目染的結果。

陸子淵又像是想起了什麽,拿起放在一旁的一個物件,那是被誇巴永吉撿來,方才郭丹鶴擊打僵屍所用的黑家夥。這東西通體黝黑,摸上去冰涼,即使油燈的光亮照在上麵,也仿佛被它吞噬,居然看不出一點反射的光澤。

“滅靈鐧。這想必是雌雄鐧中的雌鐧了,真是寶貝啊!但這家夥需要多年道行方可操持。你小小年紀,居然敢拿它去打陰物,被震昏已經實屬幸運啦。不過幸好也隻是個走影,換做是別的,唉……要是你出了事情,我還真不知怎麽向你們郭家交代。”說罷,陸子淵低頭撫摸起這柄滅靈鐧。

雌雄滅靈鐧是郭家祖傳之寶,雄鐧性屬純陽,乃熟銅打製,雌鐧性屬極陰,用玄鐵鍛造。當年郭家前輩郭英正是執此雙鐧,追隨劉基,立下赫赫戰功。不過自郭嶽以後,郭家傳女不傳男,雖然在法術上大有精進,但在兵刃上,卻吃了虧。使此雙鐧不但需要過人的力量,更要擁有調和陰陽、駕馭陰陽的能力。可是郭家曆代女後裔中,從未出過如此人才。於是郭家人也做了變通,練習單鐧功夫,兩鐧中哪個趁手用哪個。

郭山雲練的是雄鐧,雌鐧便放在家中保管,這次郭丹鶴過來,考慮到她也要挑選,於是便讓她帶雌鐧前來。

一名校尉在門外稟告說,已是辰時,請指揮大人用早食。陸子淵這才從沉思中抽出身來,他把滅靈鐧交予誇巴永吉,伸手拉起郭丹鶴,說:“走,用罷早食,我們一道去陽明院。”

陸亦軒回到房中,因剛才的刺激,再無法入睡。輾轉反側,好容易挨到天明,便決定出去透透氣,出得寢房門口,他這才第一次看清周圍的環境。

陽明院在孝陵衛大營的東北角,獨立自成院落。院裏三排房子排呈品字形,他們住的寢房在西邊,對麵也是一排平房,寢房左邊的建築明顯龐大了許多,要上個十來級台階才能到門口,那大建築後麵,還有一個高塔,塔頂好像還可上人。昨天去的那個廁所,就在這個大建築的左邊。三排房子圍著的,是一個鋪滿青磚的院子,一個青衣仆從正在其間清掃。這仆從身板幹枯,在晨風中,好像一片樹葉,在院子裏飄來蕩去。

辰時已到,其他孩子陸續都起了床,用了早食。從大家的麵色看,似乎昨晚都沒再睡。

這時,院門打開,陸子淵背手走了進來,後麵跟著誇巴永吉和那個女孩。誇巴永吉招呼大家一起跟在身後走進大建築。寬敞的正殿,擺了十三張花梨木小桌,上首還有一張花梨紫檀的大桌。陸子淵在大桌後坐定,誇巴永吉立在他後麵,招手示意大家坐下。陸子淵給大家簡要講了講孝陵衛,又介紹了自己和誇巴永吉,一一問過大家的名字,勉勵一番後,起身離開大殿。

送過陸子淵,誇巴永吉也坐到花梨紫檀桌後。大家看這個光頭黑臉、麵貌粗俗的人居然是山長,心裏都有些好笑。誇巴永吉倒未察覺,環視一周,說:“諸位,陽明院不同尋常書院,所學種類繁雜,共開博聞、通術、法器、體術、文典五科課程。博聞科的由我教授,至於其他諸科的經長,以後大家自會見到。”

接著誇巴永吉清了清嗓子,又說:“所謂博聞科,顧名思義,是要大家學習各種天文地理、鬼屍精怪的常識。諸位,我們現在便開始第二堂課。至於第一堂課,你們昨晚已經上過了。”

此話一出,大家麵麵相覷。

陽明院有個傳統節目,新進生員的第一堂課名曰“試膽”,即由山長親自出馬,製造恐怖,以檢驗生員的反應,其實就是對大家的秉性、膽識進行一次摸底。在“試膽”中,生員一般的反應都是害怕和躲避,鮮有幾個敢於迎擊的。上屆山長郭山雲操一隻縊死鬼試練新生員,當場就嚇暈四人。

這一次,誇巴永吉先將一隻裝有女僵屍的棺材藏在廁所旁,本來想半夜操女僵到寢房窗外恐嚇大家,沒想到正好看見陸亦軒半夜起尿,於是臨時改變了主意,索性放開女僵,讓陸亦軒自己引它去寢房,自己則蹲在陽明殿房頂觀察眾人的反應。未曾想郭丹鶴這小妮子竟如此膽大,居然敢用家傳之寶去擊打女僵。這女僵受滅靈鐧陰氣一激,屍氣反而大盛。誇巴永吉忙連射七枚棗核釘,釘入女僵的脊背穴,這才解除危險。

聽誇巴永吉這麽一說,大家紛紛後悔自己昨晚的表現,沒在山長麵前露上一臉。陸亦軒十分不好意思,他實在不忍想起自己連滾帶爬的醜態。還有一個更不好意思的,他叫丁侯,因生得矮小瘦弱,人稱丁猴兒,見到女僵,他居然嚇得暈了過去,後來是眾人把他扶回寢房,約莫半個時辰後方才醒轉。

誇巴永吉看著大家麵色不定,便知眾人心裏想些什麽,咧嘴笑了笑,說:“諸位不必太在意,六年生員,路漫夜長。今後大家都能習得一身本領,到時區區一個僵屍根本不在話下。”

話音剛落,陸亦軒站起發問:“師尊,昨夜聽您念一口訣——‘陰氣忽開,陽之吸引,屍隨而奔’,想必和僵屍有關,作何解?”

誇巴永吉心裏一驚,昨夜情況混亂,這陸亦軒又被女僵追趕,居然還能把自己隨口的話記得一字不漏,看來也不是個庸常孩子。

順著陸亦軒的提問,誇巴永吉就著昨晚的女僵,給大家開始了博聞科的第一課。

僵屍之所以能跟隨人奔走,乃是陰陽之氣翕合所致,人死亡後陽氣盡絕,屍體變成純陰之物。如果屍體遭變,成為僵屍,遇上有陽氣的活人,便會受到陽氣的吸引,跟隨著活人奔走。僵屍捕捉活人,吃肉喝血,皆因為想補足陽氣。昨夜大家所見到的,還僅僅是個最低級別的僵屍,被稱作“走影”。走影以上還有毛僵、伏屍、魃、犼等種類,隨著僵屍等級的升高,僵屍將會一步步脫離形骸上的束縛,它們的威力也愈加恐怖……不覺間,一上午過去,下午誇巴永吉又介紹了鬼的種類。眾生員興致盎然,直到晚上睡在被窩裏,還在回味白天的東西。

陽明院的教官被稱為“經長”,大部分經長都是由五個所中抽出的精英來擔任。接下來的幾天,大家見到了本屆其餘各科的經長。

通術科主要教基本法術,畫符、咒語、護體等均包括在本科當中。經長嚴錫爵是個神神叨叨的人,說話辦事兒總愛賣個關子。大家最想學的開天目、五雷咒他偏偏往後安排,總是先教授一些不起眼的小術。諸如:在山間行走,手拈訣,口念“儀方”可卻蛇蟲,念“儀康”可卻狼虎,念“林兵”可卻百邪;渡江河時,用朱筆書寫一個“禹”字佩戴起來,便可躲避風濤之類。大夥兒的神情越是急切,嚴經長就越是得意。

法器科的唐樹聲是個極其嚴肅的人,他總是一板一眼地介紹各種法器的用途、質地、製作等等。講著講著,還會突然停下,點起一兩個因為他言語枯燥而睡著的人,令其重複自己剛才講授的內容。凡有回答不上者,唐經長並不使用戒尺,甚至連身子都不動一下,隻站在梨花紫檀桌後,彈動手指,便會有一顆棗核準確無誤的擊中該生員的腦門兒,登時鼓起一個小包。

大家最喜歡的是體術科經長蕭遜,他本人是經曆司百戶,人高馬大、儀表堂堂,武藝、兵器、騎術、射術無一不精。更重要的是,他性格爽朗,易於接近,平日教習時雖然嚴格,但一到休息時間便自編遊戲與大家同樂。修習陰陽之術,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動而修”,即外練強健體魄,養成鬆膠之體,同時內練術數;另一條則是“靜而修”,即不鍛煉體之康健,隻著手練習法術。兩條路數,以“動而修”為佳,“靜而修”一般是半道出家或是江湖術士的速成之道。孝陵衛畢竟是軍隊,開設體術科,要求生員必須修煉體魄,以練得上乘術數。

幾科中,屬文典科最提不起大家興致。文典跟普通書院教授的東西一樣,無非是些經史子集類的東西,跟陰陽術數毫不沾邊。隻是考慮到有的孩子進入陽明院時年齡太小,尚未開蒙;另外,如果有人將來進入“堪輿”,也需要相當的書本文墨功底,於是設文典科權當作為基礎。

郭丹鶴在家就不喜歡私塾,到這兒來居然還沒逃過這些之乎者也,她頭都大了。

與眾人不同,陸亦軒倒是喜歡文典科。與其說是喜歡文典,不如說是喜歡文典科的經長。那經長居然是那天在院子裏掃地之人。原來這人並不是仆從,隻是住在陽明院,按他自己的話說,掃地、提水、種菜等皆是他修身養性的方法。上課時,這經長隻管自己講授,搖頭晃腦頗為陶醉,而絲毫不理會下麵睡倒一片。課堂中,唯有陸亦軒聽得入迷,他深知這老頭絕非凡人,單是他隨口吟誦的詩句,對仗、遣詞、意境俱屬上品,如果他去考科舉,起碼位列三甲。

誰也不知他姓甚名誰,當麵尊他為經長,背地裏卻管他叫怪老兒。多年以後,陸亦軒方才得知,當年在陽明院教他文典的這個人,名叫楊慎。

楊慎乃前任內閣首輔楊廷和之子,正德六年狀元,位列明朝三大才子之一,另兩位是徐渭和解縉。楊慎這人,才高八鬥、稟性剛直。嘉靖三年,朝廷中發生了“大禮儀”事件。以楊慎為首,二百餘官員高喊“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跪在皇宮左順門前力爭朝綱。世宗皇帝大怒,令錦衣衛對這些官員執行廷杖,當場就杖死十六人。楊慎作為首領之一,受兩次廷杖後,被處流放雲南。

楊慎之父楊廷和為首輔時,銳意改革,觸動了不少人的利益。有密報說仇家意欲在北京到雲南的路上設伏,暗害楊慎,作為報複。楊廷和這時已罷官,無能力保護路上的兒子,便寫信一封,托舊日同僚密送皇帝,乞求他能幫助保全楊家血脈。

世宗皇帝雖然惱怒楊慎,但考慮到楊廷和乃正德、嘉靖兩朝首輔,勞苦功高,便應允了他的請求。不過楊慎得罪皇帝,流放邊陲,這是天下皆知,明著護送,實在說不過去。於是世宗密令孝陵衛派員暗中保護。執行這次任務的是陸子淵,當時他還未封指揮使,是“攝魂”的千戶。在孝陵衛的護送下,一路曆經艱難險阻,終於到得雲南。可是陸子淵發現,楊慎在雲南並不安全,接連遭遇兩次暗算。若是繼續留在這裏,必死無疑。他敬楊廷和之為人,惜楊慎之才華,決定將楊慎秘密帶回南京,藏在孝陵衛大營中。

世宗接到孝陵衛關於這件事的奏報之時,“大禮儀”已過,世宗得償所願,怒氣漸消,很多當時挨了廷杖或者下獄的大臣也都得到複用,於是皇帝對楊慎的去處就未作過多追究。複書一封,要孝陵衛用好楊慎之才,但不得讓其參與機要。世宗的旨意擊碎了楊慎回朝效力的夢想,他一身才學,隻能在這裏守墓,楊慎不免消極。不過他感念陸子淵的救命之恩,便領了個經長的差事,住在陽明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授課之餘,潛心讀書著述。有明一代,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當推楊慎為第一。直到陸亦軒耄耋之年,還能時常回憶起當年楊慎在課堂上吟誦的那首《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