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年間,大年三十,夜。

風卷雪片,漫天飛舞。

兩天一夜的大雪讓南京百姓更感到過年的氣氛,家家戶戶忙著掛燈籠、辦年夜飯,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響成一片。和熱鬧的內城比起來,城東郊的明孝陵顯得比往常更加孤寂,太祖皇帝和馬皇後靜靜地躺在這裏。可憐他們半生榮華,到如今卻僅有不遠處軍營裏的幾點亮光陪侍左右。

那是孝陵衛的軍營,幾點亮光正來自指揮使大營。雖然外麵的雪已經下到了齊腰深,但大營裏卻是溫暖如春,地火生得很足,通紅的火焰映照著周圍四個男人的麵龐。

圍著地火,是一圈板凳高的條桌,上麵肉、菜俱全,其中不乏洪武豆腐等隻能在皇宮裏才能吃得著的禦菜。四人席地而坐,每人身旁滿滿一壇燒酒,竟是宮中禦酒“滿殿香”。

眾人吃酒的方式頗為怪異。每人手持一把純銅大勺,勺柄長達三尺,勺中盛上壇中冷酒,伸到地火上燒煮。純銅導熱,眾人赤手掌勺,仍談笑自若,至勺中酒水沸騰,轉過勺柄一飲而盡,麵色與常人無異, 絲毫不覺酒水滾燙。

“滿殿香”是宮中自釀,以幹豆豉為原料,雜以薏米,味香濃烈,加熱之後,更是勁道非凡。眾人縱使好大酒量,但大半壇下去,多多少少也都有些酒意上來。漸漸地,話語更多,笑聲更朗。

“大人,不,老大。今日相聚,又值佳節,實屬難得。我有一句話不知是否當問?”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漢子,二十七八歲,一張娃娃臉,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但他偏又生得一副絡腮胡,因為今天過年的緣故,他明顯專門梳洗過,下巴殼子被刮刀刮得鐵青鐵青。四個人中,數他酒量最差,他那鐵青的麵頰早已變得通紅。問完話,他想了想,又把銅勺中的烈酒一飲而盡,說:“我知不合適,但實受煎熬,我先自罰。”

他蒙蒙撞撞的舉動惹得眾人哈哈大笑。這時,居上座的那個被稱為老大的男子發話了:“哈哈,老幺,今天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又說:“你呀,這哪是自罰,是逼供啊!手段好生了得。”

青年男子得令,略微遲疑,借著剛才那口酒的勁兒,把心裏的話一股腦翻了出來:“老大,當年太祖皇帝在鄱陽湖上大戰逆賊陳友諒,後來陳賊在戰艦上開窗探望,中流矢身死。我聽大家私下議論,說這事兒跟咱們孝陵衛有莫大關係。不知是真是假?”

一席話說過,剛才還哈哈大笑的中年男子,神色突然變得凝重,原本消瘦蒼白的臉上越發沒有血色,以至於通紅的地火也無法在他臉上映出一絲色彩。這個被稱為老大的男人,其實在外形上沒有一點老大的樣貌,倒是像個讀書人,麵皮卡白如紙,瘦小幹癟的身體外套著一件奇異的衣服。說它奇異,是因為這件衣服明明就是飛魚服的式樣,但卻是通體全黑,再看衣服的用料,似乎又比飛魚服更加貴重。

大家看氣氛有變,一時有些無所適從,便紛紛埋怨年輕男子,怪他擾了老大的心情,破壞了過年的氣氛。

這時老大默默地伸出手來,輕輕地擺了兩下,屋內立馬安靜了下來。

“這件事跟咱們的祖上確實幹係莫大。”老大歎了口氣道,“要說的話,那真是說來話長。事情都是一代代指揮使口傳下來的,很多情況也許你們先前都聽說過一二。有些話我本不該說,但今天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平日裏大家幹的都是絕頂機密的事情,身在天南海北,腳踏陰陽兩界,說不定哪天就沒了,誰也記不得你。所以,我想大家還是應該知道這些事情。不為別人,就為自己的祖宗,記著他們。”

又說:“但醜話說在前麵,今天的話不能出大營門口的金龍碑一步,誰要是漏了,休怪我執法!”

話說當年太祖皇帝朱元璋起兵,恭請劉基劉伯溫為軍師。劉基除軍事才能了得外,更是陰陽術數方麵的絕頂高手。劉基投朱元璋,身邊帶著一批人,他們都是劉基的門徒,各個身懷絕技。有的精通風水,有的掌握星象,有的能通鬼神,有的熟知精怪。劉基在他們的幫助下,輔佐朱元璋,摧城拔寨,所向披靡。最後,終於到了和陳友諒大軍決戰鄱陽湖的時候了。

朱元璋僅有二十萬軍隊,陳友諒則有六十萬大軍。兵力相差懸殊,朱元璋找來劉基商量對策,劉基認為若想取勝,唯有一個辦法,就是殺陳友諒。陳軍無首,必亂;乘機掩殺,必勝。但陳友諒的旗艦一定被重重保衛,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談何容易?劉基也不禁感歎。

回到自己營帳,劉基招來幾個貼身門徒,將斬殺陳友諒的想法一說,眾人也覺得束手無策。無話間,劉基見一個叫郭英的徒弟坐立不安,似在猶豫什麽。這個郭英是他最愛的徒弟之一,役鬼術的頂尖高人,於是劉基令眾人退出,獨留下郭英。郭英見事到如此地步,隻好將自己的方法和盤托出,這一說不當緊,把劉基嚇出一身冷汗。

所謂役鬼術,就是驅使鬼物為人辦事。這次郭英給劉基出的主意,就是操控一鬼,讓它附於箭矢上,而箭頭用人屍的骨頭削製。將鬼箭用強弩射出,這邊郭英運起役鬼術,操縱箭矢,調整方向,尋找陳友諒,射殺之。

但是,鬼怕日光,強光照射便魂飛魄散,一般來說,此術無法在白天實施。另外,合適的鬼物難找,普通小鬼難當大任,鬼氣強者又是可遇不可求,即使偶然求得,調教不知又需多少時日。可是,兩軍交戰,迫在眉睫,怎麽容得慢慢盤算?躊躇之間,郭英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郭英膝下一子一女,兒子叫郭嵩,女兒叫郭嶽。役鬼術是郭家世代修習,傳男不傳女。郭嵩年方十九,從小跟隨父親學習役鬼術,他自幼體弱,陽火偏弱,反而與鬼相吸,練起役鬼術來,比自己老爸當年進步要快得多。郭英雖憐他身體,但見他聰明伶俐又天賦異稟,心下甚是喜歡,把他當做自己的希望,屢次隨軍參戰也必將兒子帶在身邊,讓他多多曆練。

郭嵩性陰,又伴鬼成長,若變成鬼,那鬼氣是相當強大,即使朗朗白日,也可支撐片刻。同時,經過多年訓練,他諳熟役鬼術,與父親心靈相通,無需調教,便可順利操持。但這個獨子郭英視若珍寶,怎舍得讓他殺身成鬼?於是,他便異常猶豫,一邊是大業成敗,一邊是親生骨肉。

劉基一聽,覺得此法雖然可用,但需取郭嵩性命,確實不忍。便讓郭英回營,自己再作別的思量。

郭英回到自己的營帳,猶豫再三,郭嵩看他有心事,便上前求問。

知道父親的想法,郭嵩非但不怕,反而正色道:“大業成敗,在我一人,我何足惜!”說罷,將養鬼袋交予父親手中,拔出佩劍,引頸自刎。郭英猝不及防,木已成舟,當下隻好施展術法,將兒子的鬼魂收入袋中,隨即哭倒在地。

劉基得知,淚流滿麵,下令厚葬郭嵩。

待到鄱陽湖大戰之日,劉基、郭英等人乘快船一艘,外蒙黑布,快速在艦隊中穿插巡遊,幾經來回,終於找到陳友諒所在旗艦。神箭手將附有郭嵩鬼魂的箭矢射向旗艦,郭英在艙中施出平生絕學,操持箭矢。郭英父子果然心心相通,鬼箭猶如靈蛇,在空中折了幾道彎,撞破窗欞,正中陳友諒的右眼,箭矢穿頭顱而過。陳友諒一死,敵人軍心大亂,朱元璋趁機率全部戰船掩殺,漢軍大敗。

大戰之後,劉基率眾弟子陪同郭英再次乘船到戰場,擺出法陣,想召回郭嵩鬼魂,以便超度他早日轉世。但郭英和其他術士使盡手段,都得不到郭嵩一絲回應。待到雞鳴三聲,眾人明白,郭嵩一定是在射殺陳友諒時,日光照射,魂飛魄散,從此永世不能超生。郭英當場口噴鮮血,意欲跳湖自盡,幸好被眾師兄弟死命拉住。後來,郭英大病一場,臥床數月,病愈後身體盡毀。撐到女兒長大,郭英打破郭家傳男不傳女的祖訓,把渾身絕學盡授予女兒郭嶽。但他同時交代妻子,今後為郭嶽招婿,男方必須得入贅,子女姓郭。諸事交代妥當,郭英麵向鄱陽湖方向,自刎而死。

郭嶽尊父親遺訓,生子二名女一名,都從郭姓。但郭嶽並未把家傳役鬼術教給兒子,而是傳給了女兒郭念嵩,因為她發現,女子陽氣弱、陰氣盛,更加適合使用役鬼術。據說,郭嶽自己的役鬼術造詣在郭家曆代中位列三甲不成問題。郭嶽還訂立了新的訓誡:一是傳女不傳男;二是郭家女兒招婿,男方必須入贅。

使用神鬼術取勝,畢竟擺不上桌麵。於是待到太祖登基,囑咐史官,將鄱陽湖大捷歸功於指揮得當、戰士英勇。至於陳友諒之死,更是一個意外——陳賊見大勢已去,在旗艦上開窗觀望,不想被流矢射中頭部而死。鄱陽湖之戰,以少勝多,朱元璋運籌帷幄,彪炳史冊。可憐郭家父子忠烈,英名永埋塵土。

太祖即位後,大封功臣,授劉基開國翊運守正文臣、資善大夫、上護軍,加封誠意伯。其地位尊崇。

一夜,劉基夢見自己回到老家,騎馬上山遊玩。一路興致盎然,不覺天色已暗,於是趕緊拍馬回家。回到自家祖屋,卻怎麽也找不到大門。劉基騎馬在屋子周圍來回繞了九圈,也沒見到門,甚至連窗戶也沒有。劉基急出一頭大汗,抬手用袖子來擦,卻突然發現自家屋旁不知何時多了許多鬆柏。

第二天一早,劉基便把精通占夢的沈天佐喊來,把昨天的夢說了一遍。沈天佐聽罷,思考片刻,突然跪倒在地,說:“師父,怕是有禍啊!人上山,本來應為吉兆,是地位財勢上升顯達的象征。但師父夢中上山卻是騎馬。馬者,火也;火者,禍也。既為禍事,那人上山,便是一個凶字;房屋沒門沒窗,那豈是人住之地?更像是陰宅;鬆柏也是墓地樹木。恐怕師父有殺身之禍啊!”

劉基聽罷,點點頭,說:“咱們爺倆想的一樣啊。皇上鐵腕治國,殺人過濫,我屢次勸阻,怕是早已令其不滿,禍事可能要起於此。”

又說:“我的禍福倒是其次,但以我現在的位置,有禍肯定就不是一人之禍,怕是要牽連你們和我家中老小。早做打算吧。你把他們都叫來。”

眾弟子都是陰陽門中人,都明白這夢非同小可,大家隨劉基出生入死,心中難過異常,都伏地痛哭。劉基反倒鎮定,囑咐眾門徒悄悄分頭離開南京城,從此隱名埋姓,自己則向皇上上書請辭。洪武四年,朱元璋賜劉基歸老於鄉。

劉基回鄉後,整日下棋喝酒,從不提自己當年的功績。他事事謹慎,甚至對老家青田當地一個小小的知縣都恭敬異常。即便如此,劉基仍沒有逃脫夢中的凶兆。洪武六年,劉基的死敵胡惟庸擔任丞相。胡惟庸這人心胸狹隘、有仇必報。他操縱言官誣陷劉基,說他在老家占了一塊地,準備用作自己的墓地,而這塊地是談洋地。所謂“談洋地,有王氣”,乃是龍穴所在。聯想到劉基在陰陽學方麵的造詣,太祖皇帝深信不疑,於是下旨搋奪劉基的俸祿和伯爵封號,並召他入京解釋。可憐劉基旅途勞頓,一入南京便病倒了。太祖派胡惟庸前來查探虛實,胡惟庸帶了禦醫給劉基看病,並當場煮了湯藥讓劉基服用。劉基害怕有毒,本來不想服用,但考慮自己是戴罪之人,若硬是抗拒,反倒會促使胡惟庸快下殺手,隻好硬著頭皮喝了。

過了一段時間,太祖朱元璋突然下令讓劉基回鄉,並派親兵護送。

劉基回家後,沒有一年便去世了,死時腹部有一異物,比石塊還硬,比拳頭還大。劉基終年六十五歲,那一年是洪武九年。得知師父死訊,沈天佐這才明白劉基當年夢中騎馬繞房九圈的意思。

洪武十二年,夜,月朗星稀。

衢州府,馬金鎮。

隆昌藥鋪的老板張濟正準備睡下,突然聽到窗外有怪音一響,轉瞬即逝。這聲音似吱吱鼠聲,普通人很難察覺,即使聽到也不會放在心上,但這怪音對於張老板來說,卻好似炸雷一般震撼。張濟忙披衣起床,繞過熟睡的妻兒,出了臥房門。一到院子,張濟便看見窗下立著一個年輕後生,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張濟並不理會他,徑直向柴房走去。那後生也不作任何反應。

借著窗外月光,張濟看到柴房一角,有一個娃娃臉的胖男人在衝他傻笑。張濟心裏一喜,臉上卻裝作憤怒的樣子,說:“老幺,你小子!

快把院裏那精怪收了,別驚著你嫂子。”

娃娃臉男人收起笑容,口中竹哨輕吹,隻見院子裏的年輕後生突然彎腰弓背,然後跪倒在地,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做完這一切,娃娃臉男人突然撲上來,緊緊地抱住張濟:“沈師兄,想死小弟了!”

抬頭再看,張濟的臉上已布滿淚水。

張濟就是當年的沈天佐。按劉基吩咐,他帶著一家人秘密離開南京,找到這個小鎮,開了家小藥鋪,過上了隱名埋姓的生活。轉眼八個春秋,因為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他從不敢聯係自己的同門。劉基的死讓他痛苦萬分,也更增添了他對未來的恐懼。

娃娃臉男人叫楊泰亨,是劉基最小的一個徒弟。劉基的徒弟中有些是帶藝投師,身負祖傳絕學,自殺身死的郭英就是其中一個,楊泰亨也是一個。

楊泰亨擅長精怪術。

按照精怪術的說法,無論是器物還是動物,如果在世長久,加之修煉得法,便可成精成怪,具有變化、怪力、敏捷等超越常人的能力。

有些幾百年的老精還可以幻化人形,但並不像古時《誌怪筆記》裏描寫的那樣——跟常人一模一樣。老精變人,不能說話,沒有意識,仍同動物、器物無甚區別,隻是外表的障眼法而已。精怪不可能自行修煉而成,它們都是由掌握精怪術的高人,挑選出“璞物”——也就是先天條件好的器物牲畜,之後精心修煉而成。高人煉成精怪後,驅使其為術士服務。若為善人驅使,便會造福人類,但若為惡人驅使,則會釀成大禍。

精怪不易得,更不易煉,往往需要百年工夫。但人壽短暫,一個精怪術高手,窮其一生還不一定能煉成一兩個精怪。可是一個家族就不一樣了。起一代人,同時修煉多個精怪,代代相傳。楊家精怪術就是世代相傳,楊泰亨是在世傳人。到他這一代,手中精怪,分門別類,已經是頗為豐富了。但這種功夫畢竟屬於逆天之術,違背了事物的本來麵目,所以楊家人丁不怎麽興旺,到楊泰亨太爺爺這一輩就已經是一脈單傳了。還好楊家從不為禍人間,善事做盡,廣積陰德,香火總算還一直延續著。

劉基遣散大夥兒之後,楊泰亨並沒跑遠,而是在南京的一處地方躲藏了起來,並廣布眼線,為師兄弟通風報信。最近,他通過宮中內線得到確切消息,證實劉基並不是病死,而是為胡惟庸所害,便起了為劉基複仇的念頭,但事關重大,他拿不定主意,便冒險來找沈天佐商量。師兄弟中,他和沈天佐關係最鐵。多年沒有聯係,他隻知道沈天佐隱藏在這一帶,但不知確切位置,便在鎮上住下,夜裏悄悄差使鼠精尋找沈天佐的下落。老鼠的嗅覺比狗強過十倍,鼠精識得沈天佐氣味,很快便發現了他的行蹤。這次來找沈天佐,楊泰亨還是相當謹慎的——先派鼠精化作人形,在院中引人,自己則躲在柴房裏,相機而行。沒想到沈天佐一眼便能識破,還真是風範不失當年。

楊泰亨把胡惟庸謀害劉基的來龍去脈講給沈天佐聽。沈天佐知道這個幺弟雖然年齡最小、性格最活,做事卻是穩紮穩打,加之又有宮中內線,消息絕對錯不了。聽了楊泰亨的講述,沈天佐也是恨得牙癢癢,壓低的嗓音也遮掩不住一腔怒火。

“奶奶的,師父死得這麽慘,不殺胡賊,誓不為人!”

說罷,一巴掌拍在柴房後牆上,震得牆皮、灰塵撲撲落地。

楊泰亨趕緊止住沈天佐,道:“師兄,噓,小心!別驚動鄰裏。我已想好了:我偷進皇城,操鼠精潛入胡賊的臥房,趁老兒熟睡,咬斷他的喉頭!操持精怪,需要用竹哨引導,我必須潛入丞相府,凶險異常。

我來找你,一則聽聽你的意思,二則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求師兄顧我一家老小。”

沈天佐聽了楊泰亨的話,沉默了下來。突然,他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把手重重地搭在楊泰亨的肩上,說:“兄弟,殺身成仁,你我都萬死不辭。但單單幹掉胡賊一人,又死得不知不覺,真是便宜了他,難慰師父在天之靈。我有一個辦法,讓他身敗名裂。”

倆人在沈家柴火堆裏,一直談到了雞叫三聲……洪武十三年,正月。

丞相胡惟庸家出了件大喜事。

他家的一口廢置已久的舊井中,突然湧出了汩汩泉水,請術士前來勘察,判定這是百年難遇的醴泉,乃大明之祥瑞。

胡惟庸大喜,忙換上官服,即刻入宮,向朱元璋報喜。太祖見天降祥瑞,自是高興異常,吩咐胡惟庸回家準備,自己則帶上馬皇後擺駕丞相府,共賞盛事。

當聖駕到達西華門時,突然從一旁斜刺出一個小太監,直衝到太祖的紅板轎前,跪倒在地,連連磕頭,但口中卻不言語。朱元璋見他衝撞聖駕,又不說話,極為憤怒。親衛們見這人竟敢如此冒犯龍顏,一擁而上,舉起朱漆木棍劈頭蓋臉地打了下去。這小太監雖挨了亂棍,胳膊都快給打斷了,但依然牙關緊閉,隻是一隻手拚命地指著丞相府。朱元璋突然意識到,一定發生什麽事了,他才敢冒死攔駕。既然此人在自己前往胡惟庸家的路上攔駕,那麽這事兒就可能與胡惟庸有關。西華門離丞相府很近,朱元璋旋即登上西華門城樓向丞相府眺望,隻見丞相府裏有一批壯士,裹重甲,執兵刃,埋伏於牆道中。朱元璋大驚,馬上擺駕回宮。

到得宮中,朱元璋急招親軍都尉府都指揮使馮國進殿,打算馬上出兵,將丞相府中人等全部鏟除。這時,馬皇後說話了:“胡惟庸既然敢埋伏刀斧手於府中,必定是決意謀反。既然謀反,便絕不是埋伏幾個刀斧手那麽簡單,不知背後有多少大臣、多少軍隊支持他。外麵情勢不明,身邊親兵一時難以整隊聚集,如果這時包圍丞相府,胡惟庸魚死網破,反攻皇城,那更是凶險異常。”

聽了馬皇後的話,朱元璋沉吟了一下,便招來貼身侍從,讓其給丞相府送去賞賜,同時捎帶口諭一條:“朕身體不適,改日再觀祥瑞。”

接著,朱元璋密詔上十二衛,加緊戒備,並選五千忠誠可靠、勇武健壯之士,即刻秘密入宮。同時,朱元璋招來九個貼身太監,令每人攜皇帝手書密詔一封,乘夜色潛出南京,分別去找寧王朱權、燕王朱棣、晉王朱棡等手握重兵的藩王,一是要隨時調集他們進京親王;二是監督他們,以防同胡惟庸串通謀反。

待到十月,朱元璋的天羅地網已經布下,這時他發現胡惟庸一黨並沒有想象中的強大。從藩王和軍隊那邊搜集的情報來看,並沒有軍事力量與胡惟庸勾結。朱元璋覺得下手的時候到了。他招來禦史中丞塗節,命他以言官領袖的身份,上書彈劾胡惟庸,罪名是謀反。塗節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他雖為胡惟庸親信,平日裏也為胡惟庸鞍前馬後地效勞,但看到當朝皇上的態度便覺察出胡惟庸凶多吉少。他迅速倒戈,出賣胡惟庸。很快,胡惟庸謀反一案坐實,胡惟庸被處死,胡家滅三族。

消息傳到馬金鎮,沈天佐和楊泰亨大醉。

沈天佐除了占夢等小術以外,最為擅長的是堪輿,也就是陰陽風水術,這方麵他得到了劉基的真傳。那晚楊泰亨帶來消息,要殺胡惟庸為師報仇,沈天佐突然想起自己當年在南京城中曾發現的醴泉水脈。

醴泉的泉水略有淡酒味,常飲醴泉,人能長壽。《爾雅》中曾有“甘雨時降,萬物以嘉,謂之醴泉”,因此醴泉出現,是祥瑞之兆。當時沈天佐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劉基,劉基打算等太祖大壽,挖開醴泉,貢獻祥瑞,但後來未及實行,便發生了夢兆之事。劉基身死,沈天佐逃亡,這事兒就無人再知。

沈天佐覺得可以拿這個作為引子,讓胡惟庸付出更大的代價。

柴房密談之後的第二天,沈天佐便和楊泰亨一起悄悄潛回南京城。

在楊泰亨的藏身地,沈天佐憑著記憶畫出醴泉水脈的走向,楊泰亨調出爺爺當年在南寧府得到的兩隻穿山甲精,在水脈和胡惟庸家之間晝夜不停地挖掘。醴泉水脈離丞相府並不遠,挖了有月餘,一條地下暗渠通到了胡家一個枯井裏。挖水脈的同時,楊泰亨又集中了七七四十九隻老鼠精——這都是二三百年以上能夠化成人形的老精,趁夜裏悄悄地鑽入丞相府隱藏起來。

一切準備停當。正月的一天夜裏,穿山甲精在楊泰亨的操持下,挖通了醴泉水脈和暗渠之間的隔水土層。泉水一湧而出,兩隻已修煉了七八十年的穿山甲一下子就被衝得沒了蹤影。楊泰亨顧不上心疼,轉身隱入了黑暗之中,他要趁夜色掩護,躲入丞相府邸的花園山石中。

待到天明,朱元璋接胡惟庸報祥瑞,與馬皇後乘紅板轎移駕丞相府。西華門,正是身在丞相府的楊泰亨能操持精怪的最遠距離,他在這裏埋伏了一隻四百餘年的驢鼠精。這驢鼠,體型巨大,是普通老鼠的五倍有餘。《搜神記》中有載:“全身灰色,胸前及尾上有白紋相雜,腿腳似象卻很短,行動遲緩卻十分凶猛。”

那個攔住聖駕的小太監正是這隻驢鼠老精變化的。虧得楊泰亨有先見之明,若安排普通鼠精攔駕,親衛一通亂棍,不被打死,也會散了元神,顯出本來麵目。這驢鼠卻是凶悍異常,雖被打斷一條腿,雙臂也受了重傷,但仍能硬撐著不露馬腳,一直待到朱元璋登西華門觀望,才趁亂於無人處還做鼠形,逃回家中。

聽到驢鼠對竹哨的回應,楊泰亨知道攔駕成功。朱元璋生性多疑,定會對胡惟庸生疑,必會派人對丞相府進行查探。於是他便緊吹竹哨,將埋伏的鼠精全部催到牆道處,化成兵士模樣。牆道兩邊有牆壁遮掩,胡家上下又都聚在大門口,準備迎接聖駕,無人發覺有何異常。但朱元璋在西華門城樓上卻看得一清二楚——胡家除門口人群外,牆道裏刀光閃閃。

朱元璋最終沒有出現在丞相府,楊泰亨知道大事已成,收了鼠精。待到黑夜,悄悄出了胡家,潛回藏身處,會同沈天佐,連夜向馬金鎮趕去。

胡惟庸身死族滅,劉基大仇得報,但沈天佐和楊泰亨並沒高興幾天。朱元璋認為胡惟庸盤踞丞相位置多年,一定結下遍地黨羽,所以才膽敢謀反。於是命身邊親信,徹底查處牽涉人等,以斬草除根。從此便掀起了大明王朝的一場腥風血雨,案件查處綿延數年,死者逾萬,其中不乏忠臣能士。胡惟庸一案成一代名案,位列“洪武四大案”之一。沈天佐、楊泰亨未想到這場複仇會掀起如此大的波瀾,每隔不久,便會聽說有舊日同僚冤屈致死,不免痛苦至極。

還有一件事情他們也沒有料到。胡惟庸死後一個月,太祖宣布撤銷丞相職位,這個在曆代皇朝延續千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因他們的複仇而永遠消失了。

洪武十五年,馬皇後崩,諡號“孝慈”,葬於孝陵。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崩,啟用孝陵地宮與馬皇後合葬。

建文元年,燕王朱棣反。

朱棣身邊有個高僧,叫姚廣孝,法號道衍,人稱“黑衣宰相”。他通曉儒、道、佛諸家之學,精於陰陽術數,是燕王身邊第一謀士。鄱陽湖一戰的實情他十分清楚,對劉基身邊這幫能人異士當年的赫赫戰績也有所耳聞。他深知這些人的厲害,如果他們能為燕王所用,那真是如虎添翼。朱棣聽從姚廣孝的建議,命姚廣孝秘密搜羅這些世外高人。

太祖在位時,劉基的徒弟們遵照師父安排,四散躲避,惴惴不可終日。今有燕王之請,是一次大好機會,包括沈天佐、楊泰亨在內的一幹人均加入了朱棣的部隊。

舊日兄弟終於得以見麵,多年壓抑一掃而空,沈天佐甚是歡喜。因為姚廣孝的灌輸,朱棣非常重視這些異能之士,都給予極高待遇。眾人誓死追隨燕王,在許多不為人知的戰鬥中,立下奇功。

永樂元年,朱棣於奉天殿舉行登基大典。

朱棣在二十二衛親軍之外,加設孝陵衛。大營位於紫金山之南,孝陵陵門東南側,人跡罕至。孝陵衛名義上是護衛太祖皇帝的孝陵,實則是把陰陽術士編製成軍,成立的一支秘密神鬼部隊。衛內設指揮使一人,下設五個千戶所,各有千戶一名。一所名為“堪輿”,主風水之事;二所名為“攝魂”,主控人心智;三所名為“鬼行”,主役鬼、鎮鬼;四所名為“精怪”,主調教精怪;五所名為“屍魅”,主操持死屍。五所分門別類,各司其職,盡攬天下精英。

孝陵衛對外號稱一萬人,其實隻有三百多人。兵部並不知情,仍按一萬人的餉額撥款。非但如此,每年皇帝還從私家內庫中撥出銀兩來補貼,平時各種賞賜更是多多。孝陵衛待遇之優厚,遠超其他衛所,就是名震天下的錦衣衛也難望其項背。跟錦衣衛一樣,孝陵衛也著飛魚服,配繡春刀。但這飛魚服並未繡有飛魚,而是通體黑色,材料是用蠱毒喂出的黑蠶所吐的黑絲。這種黑絲織成的衣服,利刃割不破,明火點不著;加之黑蠶壽命短暫,產量極小,所以這種黑絲極其貴重。錦衣衛的繡春刀是按品級配發,職位越高,繡春刀的鋼質越純;而孝陵衛所配繡春刀無論品級都與指揮使的一樣,步戰馬戰皆可使用,一刀砍過,足可以斬下整隻馬頭。

孝陵衛不受任何部門節製,隻執行皇帝的手書密詔。第一任指揮使由姚廣孝兼領,五個千戶分別為:堪輿沈天佐、攝魂陸彪、鬼行郭嶽、精怪楊泰亨、屍魅誇巴烈。這五人中,郭嶽是郭英的女兒,她和沈天佐、楊泰亨都算是劉基的門人;陸彪是道家居士,此人不僅身負攝魂絕學,道法也很是了得;誇巴烈生在苗族蠱術世家,他苗姓誇巴,單名一個烈字。此人一身怪術,黑白巫術皆通,尤其擅長屍魅術。

永樂年間,許多大事中,都有孝陵衛的影子:

遷都北京,是由孝陵衛事先秘密勘察,統籌了整個新都城的風水。

鄭和下西洋尋找建文帝,孝陵衛的船隻也在其中。

禦駕親征蒙古,也有孝陵衛隨行。

同時,孝陵衛還兼顧著偵查、暗殺、控製當朝重臣,毀滅天下龍脈,處理天下神鬼奇案等多種任務。

永樂十六年,姚廣孝去世,按他遺囑,沈天佐繼任指揮使。從此,曆屆孝陵衛指揮使都由五個千戶中資曆最深、威望最高者擔任。

明嘉靖年間,大年初一,天微明。

外麵的大雪已經停了,但天色依然灰暗,看樣子還會有新的降雪來到。南京城裏,守歲的人們已經開始三三兩兩地出門拜年了,劈裏啪啦的炮聲又開始響起。

孝陵衛營地,指揮使大營中。

眾人聽罷剛才老大的敘述,有人目瞪口呆,有人搖頭感慨,還有人默默無語。

上座男子叫陸子淵,是現任孝陵衛指揮使,兼掌攝魂。其餘三人,光頭的那個叫誇巴永吉,執掌屍魅;矮小精幹的那個叫沈煉,執掌堪輿;剛才問話的那個娃娃臉叫楊大年,執掌精怪。孝陵衛曆經多年,來來去去了不少高人異士,中間各所更迭了不少頭頭,但到這屆,一眾千戶包括指揮使,居然都是第一代千戶的後代,實屬難得。

“唉,原來郭家一門忠烈啊!”說話的是沈煉,“今兒年三十守歲,我們兄弟聚齊,獨獨缺少二姐,她要在,我一定敬她滿滿一壇酒。”

聽了沈煉的話,眾人皆感歎:“是啊,二姐趕不回來,必是事務纏身。不知辦得如何了?”說著,都把目光投向陸子淵。

陸子淵並不答話,拿起銅勺,說一聲:“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