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州,澎峪縣。

厚重烏雲壓在頭頂,豆大的雨粒砸進黃泥地,碎木雜草與砂石混合成渾濁泥漿,從無數條山坳之間湧入珊嶺河。

本就不大的河流,在雨勢之下漫出了河道,沿河兩岸泥水橫流,把原本雜草叢生的道路淹沒成了泥濘沼澤。

左淩泉身披蓑衣,牽著韁繩在泥地裏緩慢前行,走向遠處的縣城;持在手中的油紙燈籠在風雨中搖擺,時明時暗,就如同河邊搖搖欲墜的枯木般,隨時都可能被滾滾泥流淹沒。

薑怡坐在馬背上,同樣披著蓑衣,雨珠砸在鬥笠上劈啪亂響,隻能縮著脖子才能避免雨水滲入脖頸;團子也縮成了一個球,躲在鬥笠下麵。

離開臨淵城,兩人為了盡快為民除害,用了六天時間,趕到了澤州。

澤州地處大燕王朝東南,距離京城也就千餘裏,但地勢不好雨水又太過充盈,一年之中半年都在下雨,百姓聚集地較少,修行宗門更是罕見;因為官府管製力量不足,反倒是行走的江湖人比較多。

過來就遇上連日陰雨,薑怡被淋得貼身小褲都濕透了,坐著十分難受,她頂著雨幕眺望遠方,開口詢問道:

“前麵就是澎峪縣了吧?”

左淩泉停下腳步,拿出輿圖看了眼:

“再走兩裏多,應該就到了,這輿圖不準,哪裏難走標哪裏。”

“輿圖是兵家重器,能放在市麵上賣的必然有偏差,能勉強找到地方就不錯了。”

薑怡瞧見左淩泉渾身更淒慘,也有點心疼未婚夫:

“你累不累?要不上來坐著,我來牽馬探路。”

左淩泉自然不累,五行親水,在暴雨之中還挺舒服的,雖然滿地泥漿有些難走,但他哪舍得讓媳婦淌泥地牽馬,搖頭道:

“多謝公主殿下厚愛,公主千金之軀,豈能給駙馬牽馬。”

薑怡聽見這恭維話語,輕輕“哼~”了聲,眼神兒還是挺滿意的,柔聲道:

“我可不是厚愛你,都是修行中人,俗世身份該放下了,結伴出來降妖除魔,哪能讓你一個人出力。”

左淩泉笑道:“公主要是想出力,待會到了縣城,找個地方住下,給我搓澡捶背犒勞一下就行了。”

薑怡眉頭一皺:“你想得美,你給我搓……不對,你想都別想,咱們一會開兩間房子,我和團子睡。”

“嘰~”

“出門在外的不安全,這幾天都在趕路,我有點累,睡熟了疏忽大意怎麽辦?”

“那你不睡就是了,在外麵守夜,你靈穀的修為,不睡覺又不會累死。”

“地主家的驢子都不敢這麽使喚,公主就不怕把我惹毛了,待會……”

薑怡還真有點怕,不過嘴還是硬:

“待會怎樣?”

“嗬嗬……”

“你笑什麽?有本事把話說明白,我現在就告訴小姨……”

……

兩個人就這麽隨意瞎扯,往前又走了兩三裏,來到了澎峪縣的老城牆之外。

澎峪縣距離郡城有百餘裏,偏遠小縣,房舍不過千戶,住的都是當地人,隻有些許江湖人會經由此處,前往郡城。

左淩泉接下的差事,便是澎峪縣的衙門上報,事情發生在縣城北側的大黃嶺一帶,未曾進入縣城打聽,也不知具體細節。

三更半夜,暴雨傾盆。

左淩泉牽著馬在城門外停下,跺了跺腳,甩去靴子上的泥巴,看向城門。

縣城的城門洞裏,城門破了個大窟窿,從痕跡來看已近有些年頭,前後也看不到守門兵役。

黑黢黢的縣城裏,暴雨聲遮掩了所有聲息,街麵上積蓄了雨水,遠處的縣城中心,有幾道從窗戶裏照出來的幽暗光束,瞧不見半個活人。

“這地方,怎麽鬼氣森森的?”

薑怡翻身下馬,抖了抖黏糊糊的裙子後,表情認真了些,從左淩泉手上接過黃皮紙燈籠,湊到破爛城門前。

城門的木板滿是扭曲紋路,還有一大片烏紅痕跡,以及幾道黃紙符。

黃紙符用漿糊沾上,並未沾牢,被夜風吹得左右搖擺,發出‘嘩嘩嘩~’的響聲,讓夜雨之下的縣城更多了幾分詭異。

左淩泉表情凝重,左右看了看,開口道:

“這地方陰氣好重。”

“你感覺的到陰氣?”

“感覺不到,但是脊背發涼。”

薑怡其實也覺得心悸,她提著黃皮燈籠,湊到城門跟前,用沾水的手指,在烏黑痕跡上塗抹,然後湊到鼻子前聞了聞。

左淩泉見狀叮囑道:

“當心有毒。”

“不用你提醒,你老實注意周邊。”

薑怡仔細聞了下——烏黑痕跡帶著一股腥臭。她皺起眉來:

“是血跡,不是人血。”

左淩泉站在跟前,手按劍柄掃視城門外烏漆麻黑的灌木林,詢問道:

“獸血?”

“不是凶獸的血,聞起來像是狗血、雞血之類的。”

薑怡以前執掌大丹的緝捕司,對凶獸、民間鬼怪的案子接觸不少,對這些方麵的了解,還真比自幼不敬鬼神的左淩泉多,她解釋道:

“民間百姓驅邪,都喜歡用這些玩意,在門上貼黃符也是驅邪的常用手段,這地方恐怕鬧過鬼。”

左淩泉聽聞此言,拿出案卷看了看:

“卷宗上麵寫的是‘似有凶獸作亂’,沒提到鬧鬼的事情。”

“偏遠縣城的百姓,哪裏分得清凶獸鬼怪,以前白鹿江裏鬧凶獸,把人往水裏拖,就被百姓誤認為成了水鬼;我們來調查解決問題,要是卷宗上都寫全了,還要我們過來作甚?”

“倒也是。”

左淩泉收起卷宗,牽著馬和薑怡一起穿過城門上的破洞,來到黑黢黢的小縣城裏。

夜間雨勢很大,凹凸不平的街麵上全是積水。

薑怡提著燈籠走在前麵,行走間左右打量;左淩泉從馬側抽出了油紙傘,遮在兩人的頭頂,側耳傾聽周邊的細微動靜。

嘀嘀噠噠——

冰冷雨珠砸在傘麵上,順著傘骨滑下,又被街上的橫風,黏在了蓑衣之上。

小鎮上看不到人影,氣氛確實有點陰森,團子都不敢叫了,隻是縮在薑怡脖子跟前,小心望著。

薑怡往前走了一截,並未發現異樣,正想說話,卻見身邊的左淩泉豎起手指,示意禁聲。

她屏息凝氣,側耳傾聽,劈裏啪啦的雨幕之間,隱隱傳來:

“嗚嗚……嗚嗚……”

好像是女人低聲哀泣的聲音。

左淩泉頓住腳步,輕聲道: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要不白天再過來?”

薑怡把心底情緒隱藏得很好,表情平靜,猶豫了下: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們就是來降妖除魔的,嗯……前麵鋪子有燈火,先過去看看吧。”

左淩泉倒是不怕,隻是覺得氣氛有點古怪,他見薑怡不害怕,便拉著薑怡的手快步往前行走。

隻是兩人剛沿著街道,走出不過十餘丈,街畔烏漆麻黑的房舍屋簷下,就傳來了‘踏踏踏——’的細微腳步聲。

兩人同時頓住腳步,薑怡抬起黃皮燈籠查看——街邊的一棟房子門沒有關,裏麵是亂七八糟的雜物。

一個披頭散發的老嫗,抬起兩隻滿是褶子的手,搖搖晃晃走了過來。

“嗚嗚……”

老嫗年紀太大,花白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眼睛呈灰白之色,蠟黃的皮膚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猶如曬幹的人皮,嘴裏牙齒掉完,張嘴隻能發出跑風的嗚咽聲。

彼此距離不是很遠。

薑怡抬起燈籠就瞧見這一幕,被驚得往後退出半步,佩劍也出鞘了兩寸。

嗆啷——

不過,劍還沒拔出來,就被旁邊的左淩泉按住了。

左淩泉聽出老嫗有氣息,也瞧見了老嫗臉上的一抹焦急,不像是妖魔鬼怪;他壓著薑怡的手,往回退出兩步,朗聲開口道:

“老婆婆,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嗚嗚……”

老嫗在雨地裏顫顫巍巍行走,張嘴嗚咽,卻聽不清說什麽,一直往前走。

薑怡眉頭緊蹙,也不敢貿然上前,隻能和左淩泉往回退。

好在,遠處亮著燈火的一間鋪子裏,聽見聲響,走出了一個店小二,遙遙瞧了眼這邊一眼後,連忙開口道:

“李大娘,你認錯人了,那不是你兒子。”

兩人聞言微微鬆了口氣,左淩泉上前扶住了老嫗。

店小二看起來還是個熱心腸,撐開傘跑了過來,幫忙扶著老嫗走回屋裏,同時解釋道:

“李大娘的兒子以前在山裏走丟了,從那之後腦子就不清醒,聽見聲響就往出跑,嚇到過不少走夜路的人。”

左淩泉確實被嚇了一跳,瞧見老嫗渾渾噩噩的模樣,輕輕歎了口氣:

“家裏沒其他人?”

“就一個兒子,以前很孝順,為了給老娘治眼睛媳婦都沒娶,這人一沒就隻剩李大娘一個了,唉……”

店小二把老嫗扶回屋裏,把門幫忙關上,又道:

“兩位看起來麵生,好像是第一次來縣城,晚上雨大,要是找地兒落腳的話,可以去前麵鋪子,還有間客房。”

兩人本就準備找地方落腳,當下和小二一起走向客棧,薑怡詢問到:

“我們剛從京城過來,瞧見城門上潑著血,還貼有符紙,可是城裏出了什麽髒東西?”

小二瞧見薑怡帶著劍,後麵還跟著個牽馬的保鏢,以為是江湖世家出來的女俠,開口道:

“女俠倒是好眼力。最近城裏是有點傳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有砍柴的,在大黃嶺那邊撞鬼了,近些年又有些鄉親走丟,所以到了晚上沒人敢出門;城門上的黑狗血,是前麵狗肉鋪子的夥計潑的,也沒啥用……”

薑怡輕輕點頭,又問道:

“走丟的人很多嗎?”

“進山裏砍柴挖藥,難免遇上老虎豹子蛇,人丟了是常事兒,每年都會失蹤幾個;也不光是縣城,郡城還有其他地方,也有人走丟……”

薑怡對這個倒是不意外,大丹官府每年也會報上來很多失蹤的案件,要是哪年一個縣沒少人,才是真的稀奇事。

她琢磨了下,湊到左淩泉跟前,小聲道:

“我估計是此地的衙門,為了結案方便,把所有找不到的失蹤百姓,匯總在一起,瞎編了個理由給報上去了;凶獸作亂,百姓不可能是這般反應。”

“來都來了,先把事情查清楚再做定論,若隻是意外走丟,沒有凶獸作亂,也是好事。”

薑怡緩緩點頭,不再多言,和左淩泉一起進入了縣城裏的小客棧。

街上鬼影都沒有,客棧裏麵人倒是挺多。

左淩泉進入大門一眼掃去,便發現客棧大堂裏麵六張桌子都坐了人,全是江湖裝束,穿著也不算寒酸,看派頭就知道是江湖上的大堂口出身,好像還互相認識,其中一個錦衣佩劍的中年男子,正和一個武服老者朗聲說著話:

“……宋老在澤州江湖德高望重,派個晚輩過來即可,何必親自過來?”

武服老者年紀頗大,但四肢勻稱太陽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走外家路數的好手,對此笑道:

“拳怕少壯,碧潭山莊如今勢大,老夫十年前還能壓住,現在是沒法子了;江湖就是如此,端著輩分沒本事,遲早把臉丟幹淨,還不如利落讓位給後輩……”

“宋老這話太謙虛了……”

……

左淩泉聽見這些言語,眼角露出幾分笑意,並沒有打擾,直接和小二走向了樓上的客房。

薑怡走在左淩泉跟前,發現左淩泉表情的變化,詢問道:

“你笑什麽?那些人也是修行中人?”

左淩泉搖了搖頭:“尋常江湖人罷了。我未躋身修行一道前,在南方四郡可是江湖上的第一劍俠,出身豪門,劍術無雙,人送雅號‘七公子’;像是下麵那種江湖人集會,我從來都是坐頭把交椅。”

薑怡知道左淩泉在俗世江湖很厲害,被迫進京成為駙馬人選,就是因為左淩泉在南方四郡到處浪,‘色藝雙絕’的名聲搞得人盡皆知,左家藏都藏不住,才把他送進了京城。

對於左淩泉的自賣自誇,薑怡也沒有否認,隻是道:

“是嗎?當時怕是有不少俠女親近你吧?以你的脾氣,禍害了多少呀?”

左淩泉眼神無奈,抬手在薑小醋壇子的臉蛋兒上捏了下:

“我自幼愛武成癡,混江湖隻是為了找人打架磨礪自身,對女人不感興趣。不信你去打聽打聽,南方四郡誰不知道我‘不近女色’?”

薑怡倒也沒有不信的意思,用胳臂肘還了左淩泉一下,然後看向走在前麵帶路的小二:

“小二,下麵那些人是去做什麽的?”

店小二拿著鑰匙,打開一間廂房的門:

“郡城那邊有個江湖世家,在澤州坐頭把交椅,最近莊主過壽,那些人都過去赴宴;我看兩位客官也是江湖人打扮,不是去那兒的?”

“路過此處,隨意打聽下罷了。”

薑怡待房門打開,正想進入其中,發現小二準備下樓,覺得不對,開口道:

“隻有一間房?”

店小二腳步一頓,回頭道:

“大廳人都坐滿了,確實沒其他屋子,女俠若是不和同住一起,可以讓他來大堂打個地鋪湊合一晚。”

薑怡話語一噎——她哪裏好意思讓左淩泉去睡大堂,而且左淩泉跑了,她一個人多害怕;可她也不能當著小二說‘算了,我和他睡一起吧’。

左淩泉暗暗搖頭,從袖子裏取出一錠銀子,很熟練地丟給店小二:

“我們自己安排吧,小二哥幫忙燒一鍋熱水。”

“哎喲~公子給多了。”

“賞你的。”

“謝公子……”

……

……

小半個時辰後。

客棧房間裏,雨打窗沿劈啪作響,讓屋裏裏更顯幽靜,僅能聽見‘嘩啦——’的撥水聲。

寬鬆裙裝和連體的銀鱗軟甲搭在屏風上,團子也蹲在上麵,按照薑怡的叮囑,認真盯著門口。

薑怡坐在霧氣騰騰的木桶裏,用手揉著白皙如玉的肌膚,動作很小,仔細聽著走道裏的動靜,不時還小聲問道:

“團子,他沒進來吧?”

“嘰。”

團子搖頭如撥浪鼓。

薑怡暗暗鬆了口氣,繼續清洗。

可好久沒聽到左淩泉的聲音,又怕左淩泉出事兒,薑怡忍不住又開口道:

“左淩泉?”

吱呀——

門當即打開了,隨叫隨到。

薑怡眼神微驚,連忙縮進了木桶裏,羞急道:

“誰讓你進來的?”

左淩泉走進房間,把門關上,眼中有點莫名其妙:

“公主不是叫我嗎?”

“我……本宮就是看看你在不在,你吱個聲不就行了?快點出去,我還沒洗完。”

左淩泉在門外等了近兩刻鍾,還以為薑怡早洗完了。都已經進來了,他也沒有再出去的意思:

“隔著屏風,我又不亂看。衣服都濕透了,站外麵和傻子似的,公主自己洗得美美的,總得讓我換身幹衣裳吧?”

薑怡躲在浴桶裏,沉聲威脅道:

“你出不出去?”

踏踏踏——

腳步聲往屏風走來,團子也嘰嘰叫了兩聲提醒。

薑怡眼神頓時慌了,連忙改口:

“不出去就算了,我懶得理你。”

左淩泉這才滿意,回身走到桌前,脫下蓑衣和外袍,因為待會還得洗澡,他並未穿上幹衣裳,僅穿著薄褲在椅子上坐下,打量縣城周邊的輿圖,同時詢問道:

“公主,屋裏就一張床鋪……”

“本宮睡床,你睡地上。”

“……”

“你怎麽不說話?……我睡地上也行,你牽馬走這麽遠,也挺累的,犒勞你一下……”

“要不……”

“你想得美。”

“我就躺著,不亂動……”

“我信你個鬼。”

“……”

左淩泉沒想到薑怡反應如此迅捷,輕笑了下,也不逗她了。

屏風後麵水聲響動了片刻後,稍許,搭在屏風上的銀鱗軟甲被拉了下去,很快,薑怡擦著頭發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銀鱗軟甲防護極為嚴密,緊貼著身體曲線,腦後還隱藏著兜帽,隻要再戴上搭配的銀色麵具,渾身上下無死角,直接當作緊身衣穿也沒事兒。不過薑怡肯定不會穿成那樣站在左淩泉麵前,外麵還是套著紅色的睡裙,從脖子到腳捂得嚴嚴實實,隻能看到水嘟嘟的臉頰。

薑怡剛走出來,就瞧見左淩泉赤著上身,連忙偏過頭:

“你怎麽不穿衣裳?”

“又不是沒看過。”

左淩泉站起身來,上下掃了眼,打趣道:

“都到客棧了還穿著軟甲,公主不熱嗎?”

“出門在外,甲不離身,真出事兒我總不能現場換衣裳。”

薑怡瞧見左淩泉走進屏風,以為左淩泉和上次一樣,要幫她倒水,還有點不好意思,想去搭把手,哪想到還沒走進屏風,就聽見入水聲。

嘩啦——

?!

薑怡表情一僵,繼而臉色漲紅,隔著屏風道:

“你這廝……我用過的洗澡水……”

“知道呀,挺香的,還放著花瓣,真是講究……”

“你!”

薑怡張了張嘴,想進去製止,可這時候她哪裏敢進去,隻能惱火道:

“用女兒家的洗澡水,你不嫌害臊啊?”

左淩泉坐在熱氣騰騰的木桶裏麵搓澡,含笑道:

“出門在外別講究這麽多。話說我在洗澡,公主準備就在旁邊看著?要是真閑著沒事兒幹,可以進來幫我搓個背啥的……”

“你!”

薑怡拿左淩泉毫無辦法,又阻止不了,隻能忍氣吞聲,轉身往外走去,但還沒走兩步,後麵就傳來:

“別亂跑,這地方有點古怪,注意安全。”

薑怡知道這個地方古怪,想想還是頓住腳步,回身來到圓桌旁坐著,拿起左淩泉放下的輿圖查看。

隻是她剛坐下不到片刻,就聽見屏風後麵傳來:

“嗯哼哼~……哼哼……”

薑怡莫名其妙,抬起頭來,輕輕一拍桌子:

“你哼哼個什麽?”

“唱歌啊,洗澡不唱歌,那澡不是白洗了。”

?!

薑怡都有點後悔和男朋友一起出來了,她隻能當作沒聽到,研究起大黃嶺一帶的地形。

大黃嶺在縣城北側,距離約莫四十來裏,屬於荒山野嶺,翻過群山就到了郡城,從輿圖上也看不出太多東西。

薑怡拿出毛筆,按照沿路過來的山水走向,推測出大黃嶺一帶的大概地形,在輿圖上標記出明日要調查的路線;尚未畫完,就隱隱聽見窗外的街道上傳來:

“李大娘,你怎麽又出來了……”

薑怡微微蹙眉,放下毛筆,起身來到窗口,將窗戶推開一條縫隙,看向城門處的街道。

外麵暴雨如注,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店小二提著的燈籠照亮了周身丈餘距離。

方才遇上的老嫗,又被店小二扶了回去,而旁邊果然有個剛進縣城的人。

薑怡蹙眉仔細打量——人影輪廓看起來是男子,穿著青色長袍,手裏撐著一把油紙傘;光線太暗看不清麵容和年紀,但此人身上很幹淨,完全不像是雨夜趕路的樣子,但從店小二的反應來看,也不是縣城的人。

除此之外,薑怡還發現,那人持傘的左手,好像戴著手套。

她正想看仔細些,就發現那人微微抬起了油紙傘,目光轉向這邊。

薑怡沒想到對方警覺性這麽高,察覺不妙,想要收回目光,但就在此時,一隻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另一隻手則把窗戶直接推開了。

薑怡正想推開渾身濕嘟嘟的左淩泉,卻見左淩泉從窗戶探出頭去,大聲道:

“李大娘怎麽又出來了?雨這麽大可別淋出病來。”

店小二正扶著老嫗回去,聞聲無奈道:

“有人路過就往出跑,年紀大了也不聽勸,唉……”

左淩泉隨口聊了兩句,就關上了窗戶,手依舊捂著薑怡的嘴,低聲道:

“別亂說話,裝作在行房。”

薑怡眼神錯愕,不過也沒亂掙紮,被左淩泉直接摁到了旁邊的床榻上,晃動床鋪,還瞧見左淩泉色色地說道:

“哪兒來的鬼,就是來了個外來人,把李大娘引出來了,娘子別怕,咱們繼續……”

薑怡臉色漲紅,卻咬著牙強行忍著,配合道:

“死相~……”

咯吱咯吱……

很快,窗戶下麵的街道傳來了腳步聲,以及店小二的招呼:

“實在不好意思,客滿了,客官要是找落腳的地兒,可以往前走一條街,還有一家客棧……”

“多謝。”

回應聲傳來,聲音很年輕,當是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子。

幾句交談後,腳步聲漸行漸遠。

左淩泉壓著薑怡晃床鋪,不時還在臉蛋兒親兩口。

薑怡強行忍著配合著,直到床快被晃散架了,她才小聲道:

“人走了沒有?”

左淩泉側耳聆聽許久,知道方才那人殺了個回馬槍,不過最後還是離開了。他低頭看著薑怡,輕聲道:

“以後發現有異樣,別直接盯著人看,要用餘光。”

薑怡曉得這個道理,但方才黑燈瞎火,距離十幾丈,她從窗戶縫裏看人,完全沒料到對方也能察覺。她蹙眉道:

“方才那個人不對勁兒,大半夜過來,店小二不認識,說明不是附近的人;外麵路上全是泥水,他身上卻很幹淨,要麽是坐車過來的,要麽就是用了什麽法子,沒讓泥水沾身,而且警覺性好高,絕對是修行中人。”

左淩泉也是發現了異樣才出來,他想了想道:“根本沒有腳步聲,隻能從雨珠落下的變化察覺到存在,修為還不低。”

“這地方是不毛之地,怎麽會來修行中人?”

“修行中人到處都有,隻是很難發覺罷了;可能隻是擦肩而過,被你目光驚動了,和我們不一定有關係。”

薑怡微微點頭,又琢磨了片刻,才收回心神,看向壓在身上不起來的左淩泉——剛洗過澡,出來得很急,所以……

“呀——你這廝……”

薑怡先是瞪大雙眸,又連忙閉上眼睛,羞惱中帶著驚慌:

“你起來,你要是敢對我……”

手腳胡亂掙紮,想推又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左淩泉翻了個身,躺在了床鋪外側,把被褥拉過來,蓋在了兩人身上,打趣道:

“公主穿著軟甲,連劍都捅不穿,我能如何?”

薑怡連忙用被褥裹住自己,用腳兒把左淩泉往床下麵蹬,羞急道:

“你下去,你……”

左淩泉平躺在枕頭上,閉上眼睛道:

“我注意著周邊,公主安心睡覺即可,此地不太平,我就算想對公主不懷好意,也得考慮當下處境不是。”

薑怡知道左淩泉這時候不會亂來,可兩個人睡一張床,左淩泉還沒穿衣裳,和亂來有什麽區別?

她蹬了幾下蹬不動,隻能縮到了裏側的牆邊,本想盯著左淩泉,卻又沒法去看赤身的男子,隻能閉眼斥道:

“你好歹穿件衣裳,萬一待會真打起來,你難不成準備光著和人打架?”

左淩泉覺得也是,聽從了吩咐,套上了薄褲,重新躺好,又把被褥拉了拉:

“被子給我點,冷颼颼的。”

“你還怕冷?”

“能蓋被子為什麽要硬扛著?”

薑怡咬了咬銀牙,隻能抬手放出了一些被子。

左淩泉笑了下,又湊到跟前,和薑怡並肩躺在一起,懷裏抱著佩劍,閉上了眼睛。

“……”

薑怡莫得辦法,其實心裏也覺得靠在左淩泉身邊安全,也不再多說了,隻是轉了個身,背對著左淩泉,開口道:

“團子!過來睡覺。”

“嘰~”

團子正在玩著左淩泉放在桌上的小瓷瓶,聞聲就煽著翅膀飛過來,落在了薑怡的跟前。

薑怡抬手把團子抱在懷裏,小聲道:

“你敢亂動,我就把團子腿打折,我看你回去怎麽和湯狐媚子解釋。”

“嘰?!”

團子如遭雷擊,隻覺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

薑怡說完後,又抬手悄悄喂給團子一粒鳥食,然後才安心地閉上了雙眸……

……

夜雨下的小縣城,隻有零零星星的幾處燈火。

伏龍山當代青魁許墨,撐著油紙傘,站在城中最高的建築上,眺望著遠方的客棧窗戶;等待良久,沒見人出來尾隨後,他打消了戒心,把目光投向了城中的幾處亮著火光的房舍。

伏龍山、天帝城、鐵鏃府,是南方九宗三元老,其中伏龍山資曆最老,在九宗誕生之前就存在。

南方之主竊丹掙脫天道束縛,引發了滅世之戰,大戰過後,南部原有的仙家宗門幾乎全軍覆沒,再難成體係,殘餘修士互相抱團,逐漸形成了目前的格局。

在上古時期,修道之人比較傳統,主修‘精氣神’,和如今的術士類似,主要研究各種奇門術法,閑時煉丹、畫符籙等等;修煉之所也都在山上,隱於世外,從不在凡夫俗子麵前現身,和如今百花齊放的修煉路數區別很大。

一場浩劫席卷整個玉瑤洲,無論仙凡都難以置身事外,俗世王朝結盟出兵盡微薄之力,待在深山老林的各方老祖也都冒了出來,等一場大戰打完之後,想再回到山上就不容易了。

當時大半修士選擇扶持各大王朝,重新組建人間秩序,慢慢演變成了鐵鏃府和天帝城兩個龐然大物。

還有部分比較傳統的修士,打完仗想‘事了拂衣去’,就抱團跑到了伏龍山隱居不問世事,修行之法也比較傳統;不像其他宗門那般,為了‘修力’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還冒出‘劍修’這種不求長生求殺生的異端。

在玉瑤洲,伏龍山看其他宗門,就好似一個得道高人,看待一堆走邪門歪道的不良少年;而其他宗門看伏龍山,則是改革創新的優秀青年,看待一幫子抱著‘之乎者也’不撒手的古板老學究,反正雙方都不怎麽順眼。

伏龍山確實古板守舊,但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可不代表不好用。

九宗境內,論殺人的手藝,伏龍山可能弱於其他兩家元老,但論起降妖除魔、奇門陣法,伏龍山的地位沒有絲毫爭議,當之無愧的九宗第一。

而到了現在這個修士遍地走的世道,伏龍山的弟子依舊秉承傳統,以降妖除魔為主業,畫符煉丹看風水為副業,連衣服都是上古時期常見的青色道袍,不怎麽喜歡和新派修士交際。

許墨是伏龍山當代青魁,此次來大燕王朝,是受師門之命,參加幾個月後的九宗會盟,時間尚早,便獨自在大燕遊曆,除魔衛道做些分內之事。

到澤州來,自然是聽說了這地方有陰物作亂,過來看看是什麽東西。

許墨撐著油紙傘,在房舍頂端環視一周,目光鎖定了縣城邊角的一個宅院——宅院裏燈火通明,隱隱有銅鑼法鈴之聲傳來。

許墨無聲無息來到宅院的附近,低頭看去,卻見院落之中生著火盆,幾個婦人在其中叫魂:

“二郎,回來咯!二郎,回家咯……”

院子的堂屋裏,擺著兩尊木雕神像,神像是臨淵尊主和青瀆尊主,一人持劍一人持鐧;不過在俗世百姓之中,這兩人被稱為‘河神老爺’和‘武娘娘’,大多百姓的門神也是這倆,到了大燕朝西南邊,‘河神老爺’才會換成‘山神老爺’,也有三個一起供奉的。

神像前麵,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道士,穿著八卦袍,手持法鈴轉圈做法,念的口訣是招魂的法門,但幾千年傳下來,早就歪得不成樣了,自然也沒啥效果。

許墨暗暗搖頭,也沒驚擾院內的百姓,轉身來到院子後麵的一間房屋裏,打開門進入其中。

房門上著鎖,屋子裏一片狼藉,一個農夫打扮的漢子,抱著腦袋縮在牆角瑟瑟發抖,不停念叨:

“鬼啊……有鬼……”

對於進來的人,也沒什麽反應。

許墨抬眼一瞧,就知道是魂兒被嚇掉了,凡人未曾修煉,神魂太脆弱,遭受極度驚嚇會出現損傷,不發瘋就變成白癡,靠藥物基本治不好。

許墨走到跟前,手腕輕翻取出一個銅鈴,輕輕晃動,抬手默念法訣。

叮叮叮……

很快,縮在牆角的漢子,空洞的眼神就恢複了些許神智,茫然地看向前方。

“你看到了什麽東西?”

“鬼……厲鬼……渾身是血,在滴水……山神廟裏……”

“長什麽樣?”

“是……是李……李……我認識……”

“……”

許墨輕輕歎了口氣,收起法鈴,轉身出了屋子;漢子也失去意識,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