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逍遙與林月如來到後堂,隻見劉晉元披衣坐在花圃旁,看著彩依指揮婢女們張開油幕錦緞,架在棚上,以保護牡丹。棚外還以細絲掛著小小金鈴,微風一吹過,就會引起陣陣細碎的鈴聲,清脆悅耳。

李逍遙道:“花旁掛著鈴當,可看還可聽,真是不錯。”

林月如笑道:“這鈴當才不是給你這傻鳥聽的,是用來趕走停在花上的鳥兒的。”

見他們有說有笑,劉晉元冷冷地說道:“這是唐宮舊典,載於『開元天寶遺事』,怎麽會有人不知?”

李逍遙自知書讀得不多,卻也不生氣,笑道:“這書我確是沒看過,是教人養花的嗎?”

劉晉元皺了皺眉,道:“俗不可耐!”他轉頭對林月如時,又換了張臉,殷勤地說道:“如妹,妳瞧,我參酌古人的記載,以白牡丹的名種『玉樓春』、『一百五』、『玉千葉』重新接枝,一定能培育出最極品的綠牡丹!”

林月如笑道:“我也沒學過種花,你說的我可不懂,什麽玉千葉、玉樓春?牡丹還有這些名字等級嗎?”

劉晉元道:“世間佳物皆有等差,牡丹當然也分等級,我方才給妳的那朵魏紫,就是上等的名種,有『花後』之稱,與妳最為相配了。”

李逍遙好奇地問道:“花還封後?那有沒有封王的?”

劉晉元道:“牡丹花王是『姚黃』,也是京師第一名品,不過現在正在栽培的歐家碧,比姚黃還要高一級,這是北宋宣和年間入貢的,花是綠色,絕對是稀世之珍。”

林月如道:“花長成綠色,那有多難看?還是紅黃紫白比較正常。彩依嫂嫂,妳說對不對?”

彩依道:“隻要是花兒,我都喜歡,什麽顏色都好。”

見她那柔婉的樣子,李逍遙突然問道:“彩依姑娘,妳說妳家在蘇州,是做什麽的?”

彩依道:“隻是點小生意。”

“妳學過蒔花藝草?”

彩依搖了搖頭,李逍遙又問道:“學過武功?”

林月如當李逍遙在開玩笑,彩依也微笑道:“賤妾連跑都跑不快,從沒學過武功。”

李逍遙道:“那麽妳真是個奇人,沒學過養花,卻能把花養得那麽好;沒學過武功,卻……”

他故意說到這裏,就不說了,負手繼續觀花,隨便撥了撥金鈴,像是在把玩而已。

彩依似乎並未覺得哪裏不對,道:“我也是亂種的。”

劉晉元不屑地一笑,道:“她就是不懂得牡丹。”

林月如驚奇地說道:“嫂嫂把這些花種得這麽好看,又不是你種的,你這書呆子倒說她不會?”

劉晉元強辯道:“種得多未必就是懂啊,就像會牛飲狼籍之人,未必懂得品嚐美食。這些隻是隨便種,長得雖密,卻是名品與劣種混雜,不懂的人看了隻說是好看,行家見了卻要笑死呢!”

林月如不悅地說道:“你說這些花是名品與劣種混雜,可它們長得一樣好,一樣動人,不就夠了嗎?”

劉晉元道:“牡丹與俗花不同,曆來名品都是花匠們判紅辨白,移枝接木,與造化爭妙,擇優汰劣之下才產生的,那是多少心血結晶,與胡生亂長的俗品根本不該同日而語。”

“自生自長的牡丹,怎麽會比匠人栽培的牡丹沒有價值?你才是不懂護花惜花的人呢。”

林月如不斷搶白劉晉元,見劉晉元生氣的樣子,彩依柔聲道:“公子是根據古人的記載來看花愛花,把花的典故和身世,看得一清二楚,我很喜歡聽公子告訴我這些花的來曆和名字呢。”

林月如奇道:“妳這麽會種花,卻不懂得品種?”

彩依道:“嗯,我隻是隨便種的,隻知道讓花開得更大更鮮豔,還有更香,可是什麽品種之說,我完全不懂。公子跟我說了,我才知道有這麽多名字,像黃色的就分成『姚黃』、『禦衣黃』,還有分正暈、倒暈,學問真大。”

林月如道:“牡丹一向嬌貴,妳隨便種還能種得這麽好,真是不容易。”

彩依微笑道:“隻是關心花兒罷了。”

此時劉晉元顯出些倦容,彩依一見,便拿著小絹兒輕輕沾了沾他的臉,絹帕上的香氣似有若無地飄進李逍遙與林月如的鼻端,令人精神一振,劉晉元看來稍微提了點神。

彩依親自扶起劉晉元,道:“相公請入內歇息,待妾身為您煎藥。”

劉晉元道:“我精神很好,月如妹,我還想跟妳多聊聊……”

林月如道:“你還是去休息吧,看在雲姨的麵子上,先把你這身子養好再說。”

說完,便一拉李逍遙,道:“我們走吧!”

劉晉元臉色難看地被彩依扶回去,李逍遙還回過頭看了看彩依扶持劉晉元的樣子,她的步伐小,走起路果然是危危若玉山之將崩,並不像會武功的樣子。

可是那小孩又不像在說謊,還是彩依特別隱瞞了武功根底?

林月如表麵上大剌剌的,其實心思頗為細密,李逍遙對彩依詢問時,她便已看出了不對。回到李逍遙歇息之處時,林月如才問道:“你剛才在疑心什麽?”

李逍遙將那孩童所見之事,說給林月如聽。林月如聽了也十分驚愕,呆了一會兒,才道:“她淩空躍過山穀,不會吧?”

李逍遙道:“那孩童沒道理說謊,如果他真的見到這種事,那其中必有文章。”

兩人商議不出個所以然來,如果彩依真的有所圖而來,那麽她圖的又是什麽?

已至深夜,在後花園的牡丹叢掩映之下,靜悄的雪白小樓內,傳出一聲清脆的瓷碗破裂聲。

“拿開!我不要喝!”

劉晉元的怒斥聲中,夾著彩依柔弱的輕歎。

“相公,求求您別使性子,怒火攻心,這樣您的病是好不了的……”

劉晉元哼地一聲,背對著彩依。

彩依咬著唇,蹲在地上,慢慢地收拾著破碎的瓷片,動作還是那麽輕緩,簡直像是一朵在藥香中停佇顫翅的蝶兒。

見她那溫順的模樣,劉晉元心中不禁生出些許愧意,但惱羞成怒之下,口氣更加嚴厲:

“妳每天給我喝的藥,根本不是用來治我的病的,而是迷藥!對不對?”

彩依轉過頭看著她,有些訝異,道:“相公,您……您何出此言?”

劉晉元道:“我說什麽,妳心裏有數!”

彩依輕輕歎道:“妾身實在不知。不過,妾身卻知道公子心情不佳,是為了什麽。”

“妳又知道了?”劉晉元反問。

彩依道:“公子您心念著林姑娘,見她與李公子親愛無猜,心中非常難過,妾是知道的。林姑娘總有一天會知道公子是個心慈性善、溫柔體貼的人,她會改變心意的,公子您千萬要寬心……”

劉晉元聽了,非但不喜,反而更加氣憤地喝道:“妳懂什麽?住嘴!”

彩依一怔,低下了頭不語,長長的眼睫輕顫著。

劉晉元道:“妳見我喜歡月如,一點也不嫉妒?一點也不生氣?”

彩依聲音微弱地說道:“妾身知道自己的地位,若非夫人收容……”

“好了!”劉晉元氣得臉上浮現紅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妳說來說去,就是為了報恩才嫁給我的,是不是?”

彩依道:“知恩圖報,乃是天經地義。再說,能嫁給公子,妾……妾心滿意足,絕非隻為了報答而已……”

彩依眼中微現淚光,淒楚之態,讓劉晉元稍稍平息了怒火,道:“哼!如果真的像妳所說的這樣,為何大禮以後,妳……妳夜裏總是另床而睡?在妳眼裏,我隻是個病弱的廢人,妳根本就不想嫁給我,對不對?”

彩依的頭低垂著,輕道:“相公身體欠安,等您病好了,隻要公子不嫌賤妾陋質,妾身自然願薦枕席……”

劉晉元靜默不語,一會兒才道:“妳還認為我念著月如,隻把妳當成嫁來衝喜的,沒當妳是妻子,是不是?”

彩依沒有作聲,劉晉元道:“我……唉!彩依,妳可知道我為妳隱瞞了多少事?妳當我是個無情的木石嗎?”

彩依抬起頭來,望著劉晉元,眼中滿是不解。

劉晉元道:“若不是妳身上疑點重重,我又怎會對妳猜疑?”

彩依驚慌地問道:“妾身有什麽地方,讓公子疑惑?”

劉晉元道:“我就直接問了,為何每夜我喝了妳給我的藥,就會昏睡數個時辰不醒人事?”

彩依一怵,不安地說道:“可能隻是公子您病體未愈,太過勞累了……”

“哼,是嗎?我告訴妳吧!昨晚我便沒喝這藥,清醒得很!妳的行動我全看見了。”

彩依“啊”地一聲驚呼,十分驚恐。

劉晉元見狀,逼問道:“我問妳!每天晚上我昏睡的時候,妳都跑到哪裏去了?”

“我……妾身並沒有到哪兒去啊……”彩依語氣心虛,讓劉晉元更惱怒。

劉晉元冷笑道:“沒上哪兒?妳不承認就罷了,還有另一件事妳能否認嗎?妳說妳父母是蘇州船商,舉家出遊,遇上盜匪,才落難流落京城。妳說的這些事,我都叫人調查過,根本從頭到尾,全是假的!”

彩依睜著一雙明眸,望著劉晉元,說不出話來。

劉晉元逼問道:“妳說!妳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彩依束手無策,道:“相公……請您相信賤妾,妾身做的任何事,都是為了您……求求您把剩下的藥喝了,這些藥是妾身辛辛苦苦去采來的,世間也隻有這種藥才能醫好您的重病。”

彩依由屏風邊的紅泥小爐上倒出了殘餘的半碗藥湯,捧到劉晉元麵前。

劉晉元沉著臉道:“哼!我的病,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難道依妳這不知哪弄來的偏方,就會有效?”

彩依道:“請相公相信我,隻要三日,再服完最後這三日的藥,您的病就會完全好了。”

劉晉元大聲道:“我絕不再喝那種來路不明的藥!”

說完,伸手一推,將彩依推得踉蹌退了好幾步,手中磁碗內的藥全潑灑在地。

望著那一地狼籍,彩依悲傷地輕道:“相公,您這是何苦……”

劉晉元道:“我問妳,妳到底是出身何方?為何要編造理由欺騙我?”

看似柔弱的彩依堅決地說道:“我沒有騙您……”

劉晉元氣得發抖,倏地掀被起身,套上了鞋。彩依驚慌地說道:“公子,夜深天涼,您要去哪兒……?”

劉晉元道:“妳總是不肯說實話,我再也不相信妳了,我要告訴娘,今後我再也不踏入此樓半步!”

劉晉元隨便披了件狐裘,便往外走,彩依流著淚連忙拉住他,道:“相公,相公……您不要賤妾了嗎?”

劉晉元冷著臉道:“我無法與滿口謊言的人相守終生,妳倒問問自己:為何總是要騙我?”

彩依麵色蒼白,劉晉元揮開了她,往外欲走。

彩依突然道:“相公,請聽妾身最後一言!”

劉晉元停步,轉過身望著她,彩依粉袖一揮,一陣似有若無的清香令劉晉元眼前一眩,差點站身不穩。

“妳……”

劉晉元頹然軟倒,被彩依及時扶住,已然昏了過去。

彩依抱著他,淒楚地說道:“相公,妾身有千萬分的苦衷啊!”

她攙扶著劉晉元,將他扶上床榻,溫柔地覆好了被子,含情脈脈地看著他,輕歎了一聲,才放下垂簾,轉身往外行去,步至圍欄,突然化作一道銀光,飄往天際,消失在夜空中。

由屏風後麵,繞出了兩個身影。

“追!”

李逍遙與林月如相視一眼,便以輕功追了出去。

李逍遙有了食妖蟲所化的功力,不但內力變高強,更有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變化,見妖蹤如凡跡,他一清二楚地看見彩依身影翩連,像一道光影一般,閃入長安外的漆黑森林。

李逍遙振氣疾追,赫然發現此林彌漫著一股極強的妖氣,撲鼻瘴厲逼得李逍遙難以近前。

李逍遙勉強再進入樹林中數尺,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中,根本找不到任何活物,也不見彩依的行蹤了。

李逍遙擔心林月如也追進來,會受瘴氣所害,便很快退了出去,林月如也方才趕到。

林月如喘著氣,問道:“怎樣?看見她沒有?”

李逍遙搖了搖頭,林月如探頭看著這漆黑陰森之地,道:“彩依她進這處森林了?”

李逍遙點了點頭,林月如吸了口氣,道:“此林是有名的毒仙林,不但長了許多有害的花木,就連毒蟲也特別的多,她怎麽會進入此地?”

李逍遙道:“聽她與劉兄的對話,她的藥方都是在這個林子裏采的吧?”

林月如臉色變了,看了看樹林,又想了想,實在不敢置信。由此林取出來的藥草,多半是毒,難怪她要苦苦隱瞞。

“怎麽會這樣呢……”林月如喃喃自語。

原本李逍遙以為:彩依身上常有股醉人的花香,也許是經常接觸牡丹的緣故,可是現在看來,她卻大有問題。這其中的邪惡意味,教人無法釋懷。

李逍遙與林月如重回尚書府,先進入後院小樓內看劉晉元。他昏睡在床榻上,雖然氣色看起來還好,但一想起彩依不知道有何企圖,李逍遙與林月如還是覺得不安。

林月如試了試劉晉元的氣息,又按了按他的脈,道:“奇怪,他隻是睡著了,並沒有中毒的跡象。”

說完,便搖了搖劉晉元,喚道:“劉大哥,你醒醒,你還好吧?”

劉晉元恍惚地睜開眼睛,有點茫然。一見到麵前的林月如,登時清醒了,疾坐而起,道:“如妹,是妳救了我?”

林月如道:“也不是啦,我隻是叫醒你而已……”

劉晉元拉緊了林月如的手,感激萬分,道:“多謝妳,如妹,要不是妳,我一定被那妖女所害了。妳一定不相信,彩依他……”

林月如道:“我和逍遙哥哥都瞧見了。”

“你們都親眼看見了?”劉晉元問道,回想起方才他被彩依瞬間迷昏,心悸不已,道:“彩依她……她會使妖法,我早就懷疑她不是人類!她一定是妖怪,要來害我的!”

林月如道:“晉元大哥,你為何早就疑心她是妖怪?”

劉晉元猶疑了一會兒,才歎道:“事實上,隻有我知道她的許多秘密,她從不吃人吃的東西,以前我就奇怪,逼著她吃,她就是不肯,後來我見到她私下以花為食,就覺得很奇怪了。”

這確實是頗怪的,劉晉元看起來心情也很痛苦,道:“我疑心她不是凡人,她對我細心照顧,我也不忍疑心她有惡意,直到昨天,我……我無意中撞見與一隻看起來很可怕的蜘蛛說話,那隻蜘蛛足足有這個床那麽大……”

“什麽?”李逍遙驚道。

劉晉元打了個冷顫,道:“當時我嚇昏了,等我醒來,追問她是怎麽回事,她卻說是我看錯了,沒什麽蜘蛛,可是我確定我的眼沒花!我真的見到一隻和這個床一樣大的可怕蜘蛛!”

如果毒物長得巨大如床,那一定是妖,而且是法力高強的毒妖!難道彩依是那隻蜘蛛妖的手下,接近劉晉元,有著可怕的陰謀?她消失在以毒物聞名的樹林中,更增加了不少的可能性。

見李逍遙與林月如麵麵相覷的樣子,劉晉元忙道:“如妹,妳一定要相信我,這樁婚事是爹娘擅自作主的,我對她從來沒有感情。妳可知道……這些日子我有多痛苦嗎?”

林月如道:“晉元大哥,你不能因為這樣,就抹煞大嫂對你的好!”

劉晉元看來已經嚇壞了,連聲道:“那都是假的,起初我也是相信的,可是接二連三,她的真麵目越來越明顯,我再與她朝夕相處下去,早晚會被她所害……”

林月如安撫道:“晉元大哥,你冷靜點,此事還容細細詳查……”

“再等下去,我一定會被她害死,”劉晉元下了床,道:“我要去找我娘商量,取消這婚事!”

林月如拉住了他,道:“你別急,姨丈值宿宮中,雲姨作得了主嗎?”

“娘不能作主,難道爹會眼睜睜見我死於妖物之手?”

劉晉元往外便走,李逍遙與林月如隻得跟著他,一同步至東廂,來到尚書夫人平日坐息的耳房。尚書夫人在榻上談著家中事務,除了丫鬟阿香、阿萍捧著暖爐侍立在旁外,尚書府的長史、大小管家,也恭謹地坐在一旁,回答夫人的問話。

見到劉晉元披裘而至,尚書夫人大吃一驚,連忙推開金蟒線靠枕,執著劉晉元的手,道:“元兒,你怎麽出來了?天這般涼,你隻穿這樣?彩依呢?”

劉晉元立刻道:“娘!您快去請爹回來做主,否則兒隻怕會死得莫名其妙!”

劉夫人驚慌地將他拉上了榻,將自己的貂皮披肩披在他身上,又叫阿香去取綢襪暖踏過來,免得凍著劉晉元的雙腳。看劉夫人緊張得這樣,李逍遙不禁覺得有點好笑,難道劉晉元被風吹一下就會散了?

劉晉元頗為不耐,道:“娘,別管這些了,兒就要死了!”

劉夫人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纖指輕輕彈了一下他的臉,道:“不孝的東西,說這話傷娘的心。到底發生什麽大事了,你說啊,彩依呢?”

劉晉元道:“就是彩依她要害我,娘,您要救救孩兒!”

劉夫人道:“說這什麽話?彩依為什麽要害你?”

劉晉元道:“彩依她……她是妖怪!她會施妖法,我親眼見到了。”

劉夫人抹著他的臉,愛憐地說道:“怎麽可能呢?元兒,你和彩依吵架了?明天我會跟彩依說說,教教她。”

劉晉元道:“彩依是妖怪,她要害我啊!您怎麽就是不信?”

劉晉元那堅持的樣子,讓劉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婢女阿香道:“夫人,少爺可能是夢饜未醒,或是受了驚嚇也說不定。”

劉晉元怒道:“不是這樣的!”

劉夫人卻顯然認為阿香之言有理,溫色道:“娘燉了兩份蓮子燕窩湯,一會兒叫阿萍送去,給你和彩依補補身子。聽娘的話,回房去躺著。”

劉晉元抽開了被劉夫人握著的手,道:“不要,我不要回去那裏!我會被彩依害死的,我會被害死的!”

這時,見到一旁的李逍遙與林月如,劉晉元指著他們,道:“如妹也見到了,娘,不信妳問問她!”

劉夫人望向林月如,林月如神色有點怪異,雖然她也覺得彩依行止可疑,可是總覺得必有內情,要她說彩依是妖怪,她總覺得不大妥當,因此一直沒有說話。

“月如,有這回事嗎?”

林月如道:“這個……彩依是有些奇怪……”

“哦?”劉夫人奇道:“彩依怎麽奇怪?”

劉晉元道:“如妹,快把妳們見到的告訴我娘。”

林月如道:“其實……也不是很怪,隻是有點……唉,罷了!”

林月如隻得把她與李逍遙見到的事,簡單地重複給劉夫人聽,劉夫人越聽臉色越是沉重,抱著劉晉元,輕輕地發著抖,幾乎無法相信。劉晉元又在一旁加重說法,把自己見到的怪事也都說了,說到後來,劉夫人抱住了劉晉元,麵無人色。

“這……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我的元兒……這,這該如何是好?”

阿香道:“夫人,上國觀的國師法力高強,不如請他來為少爺收驚除祟。”

劉夫人道:“這麽做成嗎?”

她已驚得有些失措,如果真的有個妖怪在家中,還直接傷到她的獨生愛子,那可是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恐怖,她看了看林月如,希望林月如會有些更好的想法。

找上國觀的國師來抓妖除祟,是不是太過誇張了?林月如一時也委實難決。李逍遙倒是開口了,道:

“我看這個主意不錯,如果彩依姑娘不是妖,而是有苦衷,被誤會了,那麽請國師作法,也傷害不了她,能安晉元兄之心,也是件好事。”

李逍遙之言,令劉夫人也覺有理,心下稍安,道:“李公子所言甚是,元兒,彩依是你的妻室,你願不願意請國師來除祟,對付她?”

劉晉元道:“一切全憑娘作主。”

劉夫人歎道:“唉,你都娶了妻了,性子還是這般軟弱,如何自立呢?罷了,若彩依真的是妖怪,一定得快解決這事。阿香,阿萍,周爺,你們馬上到上國觀,傳我的意思,請國師馬上到尚書府來設壇。”

周爺乃是尚書府的長史,地位也不小,以他代表劉夫人去請國師來,還算是禮數之內。周長史領命而下,劉夫人摟著劉晉元,歎道:“災難,災難啊!”

劉晉元又有些精神不濟,劉夫人命幾名婢女帶他到自己的廂房去歇息,也跟著一起去照顧劉晉元。李逍遙與林月如不便跟去,兩人便隨意在園中閑步,商議彩依是否真的是妖怪。

不一會兒,聽見幾名劉夫人房裏的婢女捧著劉晉元的衣物經過,其中一人道:

“我也覺得少夫人有些古怪,但是……少夫人對待少爺絕對是真心的。”

“是啊,我覺得少爺的身子已經比以前好多了,怎麽可能被害呢?”

另一婢女道:“少夫人好可憐,她怎麽會是妖怪?一定是少爺病昏頭,看錯了……”

“妳們說少爺會不會休了少夫人哪?”

她們議論著走過回廊,沒注意到院中的李逍遙與林月如。

若彩依那樣溫柔可人的女子竟是妖怪,實在令人傷心。林月如心緒不佳,身子輕縱,踩在圍牆上,像貓似地走著。李逍遙沿牆而行,仰頭對她說道:“妳很愛爬高?”

林月如道:“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在高高的地方走路。”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那我可以上去嗎?”

“腿長在你身上,隨便你。”

李逍遙足尖一點,也躍上牆頭,尚書府戒備森嚴,因此牆也比尋常人家要高出許多,在這麽高的牆上遠眺京城,確實會讓人胸中滯氣略消。

李逍遙笑道:“果然是個散心的好法子。”

林月如不答腔,快步疾行了一會兒,才回頭對身後的李逍遙道:“我問你,如果靈兒妹妹和彩依姑娘一樣,都不是凡人,你怎麽打算?”

李逍遙一怔,道:“靈兒絕不是壞人,也不是妖怪,我相信她。”

林月如道:“事事可以由你說相信就照本而行的嗎?我也不相信彩依嫂嫂是妖啊!”

李逍遙道:“別胡思亂想了,她如果不是,請來國師作法也就對她無傷了,不是嗎?”

“如果是呢?”

“那……”李逍遙抓了抓頭,道:“那就隻好被收了……”

林月如怒道:“什麽叫那就隻好被收了?妖怪難道就不會真心對別人好嗎?她對劉大哥好,又為何要被傷害呢?”

李逍遙道:“妳問我,我怎麽知道?妳怎麽不自己問問她?”

此時,一陣香風飄至,李逍遙查覺出是彩依的氣息,立刻隨著風向以輕功趕至。李逍遙比彩依快了一步,擋在後苑小樓之前。

彩依正好落地,正要入內,一見到李逍遙,便大吃一驚:“啊!”

李逍遙道:“彩依姑娘,妳的輕功很好。”

彩依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該如何回答。李逍遙見她腕上掛著藤籃,籃中滿是花草,發出陣陣香氣。她身上的衣裳不但有點髒了,還扯破了些地方,看來有些狼狽。但美人粗服亂頭,不掩國色天香。

林月如已經趕至,見李逍遙和彩依對峙著,便道:“彩依嫂嫂,這麽晚了,妳去哪裏?”

彩依回頭見林月如,又看看李逍遙,知道行蹤被他們注意了,隻好坦承道:“我去外頭找相公所需的藥草。”

林月如道:“這附近有可醫治表哥的藥草,妳怎麽不告訴禦醫,讓他們去采?這樣妳一個婦道人家也不用深夜出門,多惹是非了。”

彩依輕道:“嗯,我知道了,多謝林姑娘關心。”

林月如道:“是在哪裏可以采到這些藥草,妳告訴我吧,我叫人采去!”

彩依卻麵帶難色,道:“這……這不行的……”

林月如與李逍遙互望了一眼,林月如問道:“為什麽不可以?!”

彩依道:“因為長有藥草的樹林裏,很多毒蜘蛛,還有些花草是具有毒性的。不知道的人一旦誤闖,隻怕凶多吉少……。”

“那妳又為何可以隻身進入樹林,毫發無傷?”李逍遙問道。

彩依有點驚慌,閃過了這個問題,道:“對不起,相公在等著我去為他煎藥,告辭了。”

彩依越過李逍遙,就要往小樓內而去。林月如道:“妳不用為他煎藥了!”

彩依疑惑地回頭看林月如。

林月如狠下心來,道:“表哥他不在小樓裏,他已經去告訴雲姨,並且移榻到雲姨的房去了。”

彩依臉色蒼白,默然了一會兒,才低下了頭,緩緩地步入樓中。那背影顯得沉重落寞,令人十分不忍。

林月如道:“妳可知雲姨她請了上國觀的國師來作法?”

彩依沒有反應,但背影顯得更單薄,細不可聞地輕歎了一聲。

林月如大聲道:“妳為何不明說自己的身份呢?妳……妳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彩依柔聲道:“我不能離開,相公的病還沒有好。”

“可是上國觀的國師馬上就要來了……”

“讓他來吧。”

彩依頭也不回地進入小樓,李逍遙看著彩依的背影,感到說不出的愁悵。

林月如跺足道:“她怎麽不走?”

李逍遙道:“她不走必有她的道理,還是順其自然吧!”

透過鏤窗向裏看,彩依果然從容不迫地整理著花木藥材,升火準備煎藥。動作裏的一派優雅,完全看不出驚慌緊張的樣子。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她進入毒仙林,又無法交待理由,李逍遙也無法想象她可能別有居心。

不久便有十來名道士、僮子們乘著車馬,魚貫進入尚書府。

尚書夫人親自到前庭迎接,最華麗的一頂大轎中,走出了一名瘦得像會被風吹走,眼神精幹的道士。

他的前方有兩名護法,持著桃柳,以桃枝及柳枝沾水,灑在國師要走的路上。

尚書夫人道:“信女參見國師。”

這名上國觀的觀主,乃當今皇上禦封欽點的護國之師,據說求雨乞晴,無不應驗,還常進獻丹藥,讓皇上龍體長健,永生不死,他的法力之高強,足以護持朝廷。因此他根本不見凡夫俗子,隻應貴戚名門之召請。

國師道:“夫人免禮,聽說令公子受妖邪所祟?”

尚書夫人道:“是啊,請國師救救我兒!”

國師一揮拂塵,倒真有幾分仙袂風飄的神韻,道:“當今聖澤普照,居然有邪魔堂而皇之地闖進尚書府裏行惡,實足以慫動本朝之聽!先讓本道看看令公子的氣色吧!”

尚書夫人道:“元兒又昏睡不醒了,請隨我來。”

對這國師的滿口愛國官腔,林月如頗覺不喜,對這國師的法力也有點存疑。

大批隨從跟到後堂的院外,就不便進入,隻有李逍遙、林月如以及國師得以跟著尚書夫人進入。

房內,劉晉元昏沉地睡著,李逍遙見到他的氣色,也吃了一驚,他竟比剛才憔悴了許多,短短幾個時辰,就會把人弄得這樣蒼白?

國師看了劉晉元一眼,便凝重地說道:“嗯,公子兩眼泛青、經脈浮腫,眉宇間凝結著紫黑之氣,這八成是中了極厲害的巫毒。”

尚書夫人驚問:“巫毒?”

國師道:“此巫毒乃是咒術加上毒蠱,施在人身上,隻有道行極高的苗族巫師,或毒物所幻化的精怪,才會使這類的邪術。”

尚書夫人急問道:“這有得解嗎?”

國師道:“此毒甚惡,通常有施毒的人才能解。”

尚書夫人問道:“這……怎麽會這樣?我兒還有救嗎?”

國師道:“本道無法確定。而且,令公子體內不隻一毒而已。”

“什麽?”

“他體內有另一種不明的之毒,奇怪的是,凡人若同時中了兩種這樣的毒。即使毒未發作,不出七日之內,早就元氣枯竭而亡了。這不明之毒卻不強不弱,正好抑製住了巫蠱毒性。”

“那……那會製著多久?這樣不好不死的,也不成啊……”

國師屈指算了算,道:“短時間之內,這兩毒都還不會發作,不過如今是巫蠱盛而它毒衰,已經很危險了。依令公子的脈象推算,中毒至少已有一個月以上了,他怎麽可能支撐至今?”

尚書夫人道:“都是由我媳婦熬了藥方,給元兒服用,才撐至今日。”

“哦?”國師撚了撚須,沉吟片刻,道:“此事大有蹊蹺,不知是否方便前往公子居所一探?”

“當然,國師請。”

尚書夫人憂心害怕,眾人又前往後院的雪白小樓,一到牡丹庭外,國師便沉著臉,道:“時節未至,此花開得妖異!夫人,這些花種了多久了?”

“這……這是我媳婦種的,也沒有多久……”

國師冷笑一聲,昂首闊步,進入樓內,彩依早就不在了,不知到了何處,林月如暗暗希望她已經逃走了。可是看看室內,她所采來的藥草也都不在。

國師隻以銳利的眼光看了一遍,便道:“好重的妖氣!妖怪一定就在這附近,尚未遠離。”

連國師都這麽說了,尚書夫人對彩依又是心痛,又是不解,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她這單傳的兒子,尚書夫人道:“請國師請您想想辦法,解救我家這一線香火。”

國師道:“夫人請寬心,本道此行,已知有這一役,故有備而來。”

他即刻下令那十幾名道士及僮子,在後院搭起通天壇,擺上法器諸物,一下子就全備好了。清雅的庭院立起大壇,燒起丹鼎火爐,立刻變成法事之庭。

此時天色已微微蒙亮,國師散著頭發,燒紙揚劍,寫了張血符,便登上了壇,取符高聲道:“天靈靈、地靈靈,四方神明聽我令……啊?”

他手中之符無火自燃,燙得他連忙脫手。

壇下眾人不明其理,見到國師手中的符自動燒起來了,還以為是國師法力高強,無不低聲讚歎。

國師知道對方法力不弱,不是他以前所遇到的那些小小妖靈可以比擬,心中不禁發虛。老實說,他並不會乞雨求晴,而是懂得望雲氣,知道天候的變化,所以能夠在事先設壇作法,等著降雨。至於進獻的長生不老丹,那就隻有皇帝知道其實是**了。煉製陰陽丹這方麵,他可是個如假包換的高手。也因為在歧黃之術上,他確實有過人的本領,看劉晉元的病時才能比別人看得更明白。

國師從沒見過這種真的有法力的妖,一時之間,有點緊張了起來,持著銅鈴的手有點兒抖。

壇下的尚書夫人及闔府管事、仆婢,都緊張地看著他,不少人更是雙手合十,虔誠地為劉晉元祝禱著。

國師一麵喃喃念咒,一麵搖起銅鈴,大喝一聲,將符水噴在另一張黃紙上,道:“天師金剛降魔符!”

符紙又猛地竄燒起來,他急忙甩開。

這下子壇下的人都瞧見了國師驚慌的樣子,不禁有點奇怪。

國師怒道:“大膽妖孽,竟敢戲弄本天師!還不快給我現形!”

國師一把抓起木劍,朝空劈畫,麵前的丹爐濃煙漸烈,國師大聲道:

“休怪我拿出真本領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天兵天將、速速駕臨!”

眼前繚繞的丹爐白煙,突然幻作猛虎之形,朝國師噗去!

“哇!”國師大驚,踉蹌跌退了好幾步,整個人從壇上滾了下來。

“國師!”“師父!”

道士、弟子、僮子們叫道,一擁而上,像螞蟻雄兵一樣,及時把落下的國師接住。

“妖……妖怪……”

國師麵無人色,被放下來時還站不穩,腿都軟了,攙著弟子才勉強站立。

尚書夫人道:“國師,您還好吧?”

“我還好,還好……”

“那妖孽……?”

國師一聽便嚇得身子抖了一下,喘著氣,一會兒才道:“這……這等邪妖,絕非凡物,今日匆匆設壇,未曾備齊法器。夫人您還是擇個吉日良辰,再重新設壇除妖吧!”

尚書夫人道:“今日時辰不對?周爺,您翻翻玉匣記,哪天是好日子?”

周長史想都不想,便說道:“夫人,我記得後天午時,陽氣絕盛,是個大好的日子。”

尚書夫人道:“那就請國師後日午時……”

國師忙道:“不成,不成,皓親王府已經定了那天要我去作法了。”

周長史道:“大後天也還是好日子……”

“大後天我要入宮為娘娘們主持齋禮,一入宮便得十天八天。”

“這……”尚書夫人憂心地說道:“我們元兒這樣的情況,還能支持多久?”

國師道:“依我看,不出七天就……嗯,我實在分身乏術,夫人您不如另請高明吧!撤壇!”

一聲令下,眾弟子及僮子便上前收器除壇,國師也像逃似的進入轎中,也不等僮子替他灑桃柳清露了。尚書夫人還急得不斷地求國師,國師不是顧左右而言它,就是以一些“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之類的泛泛之辭安慰她。

尚書夫人眼睜睜地看著國師的車隊離去,心急如焚。

“怎麽辦?這可怎麽是好?元兒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向劉家列祖列宗交代啊……”

見尚書夫人悲痛萬分,林月如道:“雲姨,妳別傷心了,我看那國師不過是個騙子!求他也沒用的。”

“唉,還是去看看元兒吧。”

尚書夫人此時什麽話也聽不進去,隻能垂淚。眾人隨她進入房中,看著昏睡的劉晉元,那急速消瘦的樣子任誰見了也不忍。

李逍遙走出房外,林月如跟了出來,道:“你去哪裏?”

李逍遙道:“這樣裝神弄鬼,有何意思?不如把彩依姑娘帶到一個無人之處,好好地問她原因,她如果真有不可告人的苦衷,咱們絕不泄露出去就是了。”

“嗯,一定要她說清楚!”

林月如與李逍遙並肩往後院而去,此時,幽幽香氣,不知打哪兒傳了過來。

林月如突然身子一軟,靠在李逍遙身上,李逍遙道:“月如,妳怎麽了?”

林月如聲音微弱地說道:“我……我眼睛好重,這氣味……”

李逍遙一嗅,隻覺花香,而未感異狀,而靠在身上的林月如已經昏睡過去了。

“這是牡丹花的香味,怎麽突然變得這麽濃?”

李逍遙見到一樣發出銀揮的小點飛了過去,心知有異,連忙替林月如摀住了口鼻,抱著她身子輕點,躍上高處,奔出尚書府。

被府外的空氣一激,林月如稍稍清醒了過來,緩然睜眼,還有點兒迷糊。

“我……我怎麽了?”

李逍遙道:“剛剛的香氣有點怪。”

“難道是妖怪作亂了?”林月如一咕嚕起身,道:“可惡,她到底打算怎樣?”

說著便要往內衝入,被李逍遙拉了住:

“現在一進去,可能又會昏睡,我們還是守在這裏,不讓妖怪逃出去。”

“可是萬一妖怪害死了雲姨和晉元哥……”

這麽大的尚書府,憑他們兩人是守不住的,李逍遙想了想,道:“那陣迷香好像對我無效,不如我進去看看,妳在這裏等我。”

林月如點頭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李逍遙飛身進入院子,隻見通路上的仆人丫環,都隨地倒坐著,樣子像是睡著了一般,不由大駭。他隨便試了試幾個人的氣息,平穩正常,但是平時井然有序的府裏,竟會到處是人隨便臥睡,這景象著實怪異。

李逍遙走入尚書夫人的居處,仆婢管家們還是到處倒臥,雲姨也倚著金枕,沉沉睡去。而床帳之內,劉晉元已杳然無蹤。

李逍遙心知不妙,很快地奔了出來,躍出圍牆,對林月如道:“果然,所有的人都睡著了,晉元兄下落不明。”

林月如道:“什麽?怎麽會這樣?”

李逍遙道:“這一定是中了什麽法術,我怎麽叫他們也叫不醒。”

林月如心急了,道:“怎麽辦?李大哥,你可有辦法?”

“這……”

李逍遙也束手了,轉頭望向周圍,尚書府外的圍牆邊,纏著一道運河,水流湍湍,在升起的初陽下閃著魚鱗光芒。兩人沿著運河邊走邊想該怎麽辦,耳中聽見側門守衛在說:

“今天吹的是什麽風?後院子內牡丹花的香味,居然在此地都也聞得到!”

“嗯,真香,隻有那位絕世的少夫人栽培得出這樣香的花啊……”

值班的守衛還不曉得裏麵發生了什麽大事,令李逍遙與林月如都有幾分無奈。

這時,河對岸響起尖銳的孩童叫聲:

“有死人,有死人啊!”

李逍遙與林月如連忙循聲奔去,隻怕是劉晉元遇害了,奔至叫聲傳來之處,守衛也已在堤邊,兩三名孩童指著運河叫道:

“死人,是浮屍,是浮屍!”

守衛道:“一定又是喝醉酒,掉進運河裏淹死的醉漢。”

李逍遙探頭望去,在水光灩瀲中,載浮載沉的背影,身上斜背著把比尋常還要大一點的寶劍,穿著道服,酒氣衝天,幾乎是將一條運河染成酒池。

林月如掩鼻道:“好臭的酒味!”

李逍遙怎麽看這浮屍的背影,怎麽就覺得眼熟。

李逍遙道:“這樣泡在水裏太可憐了,咱們把他撈起來吧!”

“可是這麽臭……”林月如為難。

李逍遙哈哈一笑,身子一點,便躍入河中央,抓起那浮屍的衣領,踏水點萍,再度躍上了河堤。

那屍體被李逍遙放在地上,林月如有點不敢看,別過了臉。李逍遙卻一清二楚地見到那具『浮屍』的臉不但沒有腫脹泛白,反而氣色充盈,紅光滿麵。

『屍體』突然一坐而起,嚇得那幾名孩童尖叫著跑走:“哇,鬼啊!”

“媽媽,有鬼啊……!”

守衛也傻了,呆立在一旁看著。

『屍體』坐起之後,用力地伸長了雙手:“嗬~~『小河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林月如錯愕萬分,道:“他……他是?”

李逍遙沒好氣地說道:“不是嚇小孩,就是偷襲我,真是個了不起的高人。”

酒劍仙左顧右盼,道:“我怎麽全身濕答答的?咦,這又是哪裏?”

李逍遙道:“師父,您的酒還沒醒啊?”

酒劍仙轉向李逍遙,道:“怎麽又是你這小子?”

李逍遙笑道:“師父!好久沒見到您了,您老人家可安好?”

林月如聽李逍遙如此稱他,方知這是蜀山派大名鼎鼎的酒劍仙。

酒劍仙道:“誰是你師父啊?我說過,你我並無師徒之緣。我隻是為了賠你一壺酒,教你一套劍法而已,我酒劍仙可是從來不收徒弟的。”

李逍遙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晚輩的心目中,您就像我的師父一樣。雖然我叫得也有些勉強……”

“叫我師父難道辱沒你了?”

李逍遙道:“這倒不至於,不過從河裏裝屍體被撈起來,這樣的出場方式,可就有點那個。”

酒劍仙悶哼了一聲:“又不是我故意要裝流水屍的!”

“那你怎麽會泡在河裏?”

酒劍仙道:“我也不知道,嗯……哈!我想起來了,大概是趁我不備,被人丟進去企圖淹死的。”

李逍遙道:“什麽?你跟人結了什麽深仇大恨?”

酒劍仙浩然長歎道:“這是不共戴天之仇,實實不能怪他!”

“這……您殺了他的親人?”

“比這還要嚴重。我喝光了他私藏的極品柳林鳳酒。”

李逍遙和林月如怔然,大有被耍了之感。

李逍遙道:“喝光了酒算什麽深仇大恨?你開玩笑的吧?”

酒劍仙擺起臉來:“我從不拿酒開玩笑!”

“喔、喔。”李逍遙已經無言了。

酒劍仙道:“瞧你不服氣的樣子,人死不能複生,美酒喝光了,也一樣不能複生,難道喝光了美酒的仇,會比殺了親人還小嗎?”

李逍遙道:“酒喝光了,再釀就有,酒死不能複生?這是什麽狗屁道理!”

酒劍仙歎道:“你還是半點長進也沒有,酒喝光了再釀,這真是外行人的說法,隨著水質、穀質的不同,釀出之物也完全不同。我喝光的那些鳳酒,乃是十三年前所造,當年五穀豐登,大麥,豌豆之美,千年不一遇,再加上當年寒冬瑞雪,太白山的雪水初融,流進大太白冰鬥湖,此湖之水甘冽清澈,最宜釀酒。原本隻供宮裏使用,所謂『君妃喜命長生酒』也。唉,那位不世的酒師以當年的上等麥豆兼此湖之水,釀成了一缸的絕世鳳酒,真是五味俱全,酸而不澀,甜而不膩,苦而不黏,辣而不刺喉,香而不刺鼻,這五味如此和偕,真是造化奧妙,入口時甘潤,下喉以後餘韻淨雅,更有一種醇厚的橄欖味,久而彌芳……”

他說得口水都快掉下來了,回味不已。

李逍遙道:“那也還不到殺人的程度!”

“誰說不到殺人的程度?哀莫大於心死,你沒聽過嗎?他這十年來,隻在生日及大事,斟酌少許。剩下三分之二,被我一口氣喝光,他哭著說原本他預計酒成之後,自己還有三十年好活,因此每飲必算其量,一定要到死前才喝完最後一口,現在被我喝光了,他的殘生已無意義,唉!我真是太過自私了……”

林月如冷冷地說道:“數月前我家的酒窖遭竊,上等好酒全給摸走了,想必是您大駕光臨?”

酒劍仙一愣,嗬嗬一笑,道:“徒兒,為師酒醉未醒,告辭啦……”

他轉身便要溜,李逍遙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領,道:“等等,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失主在此,你們得兩廂對質,師父,您可別怪我大義滅親哪!”

酒劍仙道:“你說得倒挺溜的!失酒的是她家,又不是你!”

李逍遙道:“那你倒問問人家打算怎麽處置。”

酒劍仙道:“林大小姐,了不起妳痛打我一頓,我也假裝失手,被妳一腳踹入河中,嗚呼哀哉,

隨波而逝,恩恩怨怨盡付流水,妳說怎樣?”

林月如道:“這個嘛……勝之不武,本小姐不做這虧本生意,不如您進這尚書府裏,幫我姨丈家除妖,如何?”

酒劍仙道:“除妖?這……欸,這是我師兄最愛做的事,我不敢掠美,再說本人最討厭被逼著做事……”

林月如喃喃道:“凝露漿、桂花醑……”

“妳在說什麽?”酒劍仙耳朵豎了起來。

林月如道:“這禦賜美酒,你說尚書府裏有沒有?”

酒劍仙猛點頭,道:“此酒隻有禦賜,凡人是不會有的,妳姨父很得上意,應該有不少。”

林月如笑道:“是啊,每到中和節,姨父便以皇上禦賜的凝露漿、桂花醑,跟我們小宴,這樣的甜酒不是酒,勝似酒,佐以烤全羊、火腿燉肘子、炙肉骨頭,那味道真是棒極了!你隻會喝,牛飲狂吞,怎能得酒中真味?美酒不獨飲,佳肴不獨食,必需相輔相成,方得絕頂佳境,你老是偷喝,也不能帶些宜酒的菜,不是蹧蹋得很嗎?”

她每說一句,酒劍仙點一下頭,到了後來簡直是點頭如搗蒜,道:“對,妳說得對極了!可是美酒難覓,良廚更是難得,我總不能帶著一個廚子偷偷摸進人家酒窖,就算挾著廚子進去好了,也不能在酒窖裏大燴起來,唉,這真是我生平一大遺憾!”

林月如道:“我姨父的廚子,雖不是天下第一,但偏是自幼生長在兩京,最長於調理配合鳳酒、太白酒、稠酒等的佳肴,你現成就可以享受佳肴美食,盡興方休。”

酒劍仙道:“當真?騙我進去除妖,我可不上當!”

“誰騙你來著?你是逍遙哥的師父,吃我一頓又算什麽?隻是尚書府裏,上至夫人下至廚役,全給妖怪迷昏了,你想吃也吃不到!”

酒劍仙明知這還是逼他去除妖,但他一醒來,酒蟲就作怪,又有佳肴可享,讓美酒增色,就算知道是拐騙的圈套,他也非自己跳進去不可。

酒劍仙道:“好吧,好吧,咱們進去,看看是什麽妖孽在搗亂!”

李逍遙大喜,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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