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決戰勢在必行,林天南一劍劈至,李逍遙急忙腳踩方步,踉蹌地避開林天南這一劍,道:“前輩請三思!晚生實無意冒犯……”

“咦?”林天南發現李逍遙的“謝公行處蒼苔沒”步法雖不甚高明,發足閃身卻快若鬼魅,這是內力過人的特徵。

在比武招親的擂台之上,他看出李逍遙劍法雖然高妙,但是內力根基可以說是半點也沒有,這樣的身**敗林月如是綽綽有餘,但未必是他林天南的對手。因此,這次他前來尚書府,已打定主意:若是李逍遙對林月如做出任何有辱門風之事,便不惜取他性命,帶回女兒。

甫一交手,林天南驚覺短短的數日之內,李逍遙的內力陡增,這下子勝敗未定,他原先的計畫已未必能行。但是林天南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越是有挑戰性的對手,他越要比個高下。因此他不怒反喜,更是非與李逍遙決戰不可。

林天南冷冷一笑,道:“冒犯?好大的口氣!拿出你的真本領吧,否則,死在我劍下,作鬼休怨!”

話聲未落,又是一劍刺到,當的一聲已被李逍遙拔劍架開。林天南喝道:“好,第三劍,眼睛放亮吧!”

林天南說是第三劍,卻是兩劍飛蚊似地接連緊刺,忽上忽下,向前緊逼。李逍遙隻忙著以劍相迎捍格,盡是守勢,手中的鐵劍飛舞,像一朵黑雲般護住了他的周身。林天南的快劍竟找不到一絲破綻,隻聽得鏘鏘鏘,颼颼颼,兩劍轉眼已相戰了數十招,不相上下。

林天南隻顧進逼,不料‘咻’的一聲,李逍遙竟回劍疾揮,神貴莫測的一式“廬山秀出南鬥旁”,畫破了林天南的胸前衣裳,雖隻畫破了衣服,但是劍刃隱含的內力,竟令林天南的肌膚隱隱生痛。

林天南臉色略變,這小子的不但內力變得高強,連劍法都進步了不少,如果是他自己苦練的結果,那麽他可說是個罕見的習武奇才。

趕至一旁觀戰的林月如見兩人鬥作一處,李逍遙處處退讓,不得已出劍畫破林天南衣服,令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叫道:“爹,你輸啦,別賴皮!”

林天南惱羞成怒,叱道:“少囉唆,勝負未分!”

林天南振劍反擊,緊攻急搠,可是李逍遙實在閃避得太過靈活了,而手中的鐵劍更是神出鬼沒,總是由林天南意想不到的方向攻來,逼得林天南不得不改攻為防,總是無法得手。更讓他火大的是:李逍遙一邊舞劍,一邊說道:“前輩小心,我要刺您腹結穴了!”

一劍果然直取林天南的左腹,林天南急忙抬臂倒轉劍身,當的一聲擋去李逍遙的劍尖,倒像是兩人套好的一般。

“列缺,前輩留神!”

林天南急忙轉腕收劍,李逍遙的劍側滑過他的手臂,又道:“期門、華蓋!”

林天南舞劍護身,鏘鐺兩響,電光石火之間又接了兩劍。林天南劍隨李逍遙之命而出,簡直像是被李逍遙指揮似的,越來越是氣惱,認為李逍遙是有意在林月如麵前羞辱他。

事實上李逍遙也是有苦說不出。他的劍使得漸漸順手,越來越淩利,他怕自己一時手快,不小心傷了林天南,所以才出聲警告。但這正觸犯了武林的忌諱,若是圍觀的還有第三者,那林天南可就名聲掃地了。

雖然此時在場的隻有林月如,這對林天南來說也是受辱不小。

李逍遙與林天南兩劍交纏激鬥,舞得像兩條飛藤,隻聽李逍遙又道:“至陽,小心!”

林天南‘哼’的一聲,喝道:“胡說八道!”

至陽穴是在背後中央,現在李逍遙的劍被他纏住,怎麽可能回劍到他背後去刺他至陽穴?因此林天南不作防備。不料眼前一花,李逍遙的劍竟如長蛇脫穴一般,滑了出來,一招“鳥飛不到吳天長”繞過他的肩,身隨劍飛,已躍至背後,一劍往他的至陽穴刺去!

林天南絕對來不及回身相格,若是平時決鬥,他必定被一劍刺穿了!

“啊!”

林天南驚出一身冷汗,劍尖的霜氣幾乎已透過他的身體,但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李逍遙及時收住劍氣,硬生生地腰身一翻,大轉了一圈,躍出數步之外。

李逍遙這硬生生的轉劍收勢,若是一個調息不順,很可能輕則扭傷筋骨,重則逆亂血脈,因此李逍遙落地之時,腳步一軟,竟爾跌倒,一時間胸口悶滯,喘不過氣來。

林天南臉色蒼白,呆了半晌。林月如看了看林天南,又看了看按著心口,跌坐在地一臉痛苦的李逍遙,也不知是怎麽了,邊奔到李逍遙身邊,道:“你怎麽樣了?”

李逍遙連話都講不出來,隻微微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陡然林天南轉身走了過來,手中還提著明晃晃的劍。林月如嚇得擋在李逍遙麵前,叫道:“爹,我隨你回去,您不要殺他!”

林天南歎了口氣,收劍入鞘,在李逍遙胸前、腹間輕拍疾點,導正了他有點逆亂的真氣,李逍遙立刻就能站起,抱劍道:“多謝前輩。”

林月如麵色蒼白,雖然她看不出怎麽一回事,可是這樣好像是李逍遙輸了。

但是林天南竟殊無喜色,歎道:“唉……!我真的老了。”

李逍遙默默不語,林天南道:“你冒著自殘之危,沒有殺我,我若這樣都輸不起,還枉稱什麽武林盟主!”

林月如一呆,喜道:“爹!你說你輸了?”

這句“你說你輸了”,居然說得眉花眼笑,令林天南哭笑不得,臉色一沉,道:“哼!女兒養大了,終究是別人的。”

林月如既羞又喜,揉著衣角不語。

林天南轉身背對著李逍遙與林月如,道:“月如,李公子,你們隨我入內,我有重要的話要交代。”

“是。”李逍遙與林月如緊跟著他,一起走入了內堂。

林天南在一張黃柏椅上坐下,望著眼前站著的林月如、李逍遙。隻見女的麗色可人,男的器宇軒昂,實是一雙璧人。但是,事無全美,竟會多了個趙靈兒在中間,令林天南感到這一切似乎是天意作祟。

林天南道:“李公子,你本來就是我矚意的快婿,我會橫加阻撓,並非全是因為你已有婚盟在身,我們也不做官,武林道上是不講這些俗禮的。老夫之所以不能容趙姑娘,真正的原因,你難道不知嗎?”

李逍遙和林月如互望了一眼,李逍遙道:“請前輩指教。”

林天南道:“你師父酒劍仙難道沒對你說過?”

此事竟會與酒劍仙有關,李逍遙更是意外,搖頭道:“晚輩與酒劍仙前輩隻有二會之緣,他教了我功夫,沒說什麽就飄然離去了。”

“難怪,唉,這個散仙真是……”

林天南歎了幾聲,才道:“好吧,我就對你說了。此事牽涉到蜀山派的一件隱私,我本來不該宣之於口,但為了讓你了解事情的嚴重性,隻好破例了。你們兩個聽好:這件事不得再傳入第四人之耳,若誰說了出去,我這張老臉,將無顏再見蜀山的結義兄弟了。”

見林天南態度嚴肅,李逍遙不由得斂容頷首,也慎重地點了點頭。

林天南屈指細算,道:“這該是在酒劍仙的太師父那一代的事了,算來有一百多年啦……”

李逍遙與林月如都聚精會神地看著林天南,此事已經隔了這麽久,林天南還如此慎重其事,可見必定是極為深重的隱私,也很可能是蜀山派最深的痛。

“在三代之前,蜀山派曾有位弟子,他本是個棄嬰,在蜀山腳下被當時的掌門人薑絕之拾獲,收養了起來,這個孤兒便跟著薑絕之姓薑。他沒有身世,從小在蜀山成長,從未踏過山下半步。這個姓薑的孤兒不但長得儀表堂堂,而且居然是個絕世的習武奇才,十幾歲便把蜀山武學的精神全掌握住了,就連當時的掌門人也沒什麽可再教他。接著他學習琴棋書畫,也都輕易地精通各藝……”

林月如驚訝地說道:“天下間有這樣的人?那他一定聰明極了!”

“這還用說?”林天南說道,但是神情卻顯得有點沉重,續道:“除了頭腦極好以外,更難得的是他的心胸也好,他不但對師父尊敬有加,對師兄弟門視若手足,心胸更是坦蕩過人。這樣一個不世的人傑,不但當時蜀山的掌門薑絕之將他視若珍寶,萬教也都很羨慕蜀山掌門拾到了這個寶貝,看來蜀山派定要在他手中發揚光大,成為第一大門派……”

林月如又說道:“這麽了不得的人,叫什麽名字?我怎麽沒聽過蜀山有這號人物?”

林天南咳了一聲,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林月如奇道:“你不知道?你跟蜀山劍聖結拜,問他不就得了?”

“他不說,而現在除了他之外,也沒有人知道那個人叫什麽名字了。”

“什麽?”

這下子林月如也聽出這其中果然有很嚴重的內情,才會弄到沒有人知道這位英才的名字。

“因為他犯下了滔天大錯,不但自蜀山名錄中被刪除,凡是有關他的記載,也一概被抹滅。他曾經將蜀山的劍法重新整理改良,編寫了一部新的劍譜,這部劍譜以蜀山派為根基,更加強了威力,彌補了破綻,原本是他獻給師父薑絕之的壽禮,如今也被薑絕之前輩親手毀了,沒有傳下來。薑絕之不許任何人再提起他。因此,在蜀山派裏,除了極少數的人之外,其它弟子根本不知道此人的事。”

林月如怔得說不出話來,本來是門中之寶,一下子變成連存在都不願存在過的記錄,是什麽樣的錯會讓一個人的地位產生如此钜大的改變?

林天南長歎了一聲,道:“天下間什麽能毀掉一個豪傑?不是陰險的敵人,不是飛來的冤屈,更不是橫逆的災難,而是似水的柔情。”

李逍遙隱約猜出發生了什麽事,但他隻是靜靜地聽林天南說下去。

林天南道:“他到了三十歲上,已儼然是下一任掌門的唯一人選。當時正好黔中一帶發生不明的疫病,每天都有成千上百的人民死得不明不白。黔中在苗漢邊界,地方敏感,漢人不方便管,苗人也不敢多插手……”

林月如問道:“為什麽兩邊都不管?救人又不是壞事!”

林天南道:“當時苗族內部局麵不大安定,白苗雖醫術精良,但為了防著黑苗,實在無暇多管閑事;而漢人若靠近,恐怕要被苗人視為別有居心;再說苗人擅長蠱毒,萬一黔中的疫病是因為惹上苗族,才招來的禍,那麽誰管了不就等於誰也跟苗人結了梁子?”

林月如撇嘴道:“原來都是一群膽小鬼!”

這就是政治,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李逍遙暗自苦笑。

林天南道:“這個姓薑的孤兒此時已精研醫術多年,他的醫術多好,那也不必說了。他知道了這事,便請纓前往黔中救人。薑絕之本來不允,但是他不斷地求師父,說:‘就算這場大疫是苗蠱所為,我以俗家打扮,隱姓埋名,前往救人,就算得罪了苗族,他們也不知道是誰救的,絕不會牽累本門。再說,到底疫病起因為何,也還未知,無故想到苗人頭上,隻是加深苗漢隔謨,實為不智。’薑絕之總算被說服了,這才放他下山。”

“他以往雖也曾經出山幾次,但都是為了幫務,身邊有大批的師兄弟跟著,最多十天八天就回蜀山了。這回他隻身下山,又一去數月,每個人都很擔心他,若是他真的死於苗人之手,或是也染上疫病,不治身亡,那全蜀山派將會有多麽悲慟!平日裏大家什麽也沒說,可是心中卻都掛著他的安危。漸漸的,半年過去了,黔中出現一名神秘的青衫客,以獨步天下的醫術解除了疫病的消息,也漸漸傳了出去。蜀山派的弟子們歡喜驕傲,要不是薑絕之嚴命不許對外聲張這名青杉客的身份,恐怕大家會忍不住到處去說,說本門有這麽一個了不起的師兄。薑絕之表麵上不許聲張,但是他眼裏的光彩和笑意,也是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的。”

“有一天他終於回來了,身邊還帶著一個一身是病、醜陋不堪的女子。”

“這個姓薑的孤兒告訴薑絕之,說這個女病患是他還沒醫好的。他報告師父:黔中的疫情已經控製住,不需要他的醫療,可是這個女子的症狀,卻必需長期醫治,他為了不讓她感染其它的人,所以把她帶上蜀山,希望能慢慢治她。薑絕之當然答應了,讓這名女子在後山的一處小苑中養病,這個姓薑的孤兒每天都細心醫治她。”

“薑絕之曾問過他這個女人的病症,而醫術獨步天下的他,也說不出所以然,隻是說:‘雖然是疫病,可是卻比別人沉重。’那女子體弱孅孅,如果病得比別人沉重,早該死了,這麽總是不好不死的,這不是很奇怪嗎?”

林月如道:“這也難說得很,也許病去如抽絲,怎能疑心她……”

林天南道:“誰說疑心她來著?有一天卻出了大事。”

“大事?”

“在蜀山派有塊禁地,是鎖拿妖孽之處,叫做鎖妖塔。這座鎖妖塔不是何年何月所建,據說在蜀山派成立之前就有了,塔內的世界怎樣,凡人是不知道的。隻知在極古老之前,蜀山遍地是魔,有神靈費盡辛苦,將蜀山出沒的邪魔都抓了,囚禁在鎖妖塔內,並傳授了蜀山派祖師降魔除妖的劍法心訣,讓蜀山弟子看守此塔,並繼續負起擒魔的任務。可是一代一代下來,魔跡漸匿,蜀山的弟子也專心習武,漸廢擒魔的開基之意了。”林天南道。

李逍遙這才知道為何蜀山派的功夫神妙變幻,半武半仙,原來是師傳不同於其它門派。

林天南續道:“有一天,幾名守著鎖妖的弟子竟暴亡在塔外,這件事轟動了蜀山派,有什麽高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上蜀山?有這樣的功夫,又為什麽隻殺死幾個武功不高的小弟子,卻沒去動到掌門、長老們?”

林月如驚道:“難道……難道是那個女子……”

林天南道:“薑絕之也是這樣疑心的。於是有一天晚上,他暗暗前往後山小苑,想知道這名女子是真的病了,還是有所圖謀,混上蜀山。他知道愛徒的心地單純善良,極有可能是被手段高明的人給蒙騙了。而叫薑絕之震驚心碎的是:他見到了他作夢都沒想到的場麵。”

“他見到女子的身影,不知羞恥地依偎在愛徒懷中。而一向正氣浩然的徒兒,居然也情話綿綿,不堪入耳。那名女子根本沒病,他印象中潰爛的臉孔,此時光滑白晰,美麗絕倫。薑絕之簡直不敢相信弟子會這樣欺騙他,他不動聲色地離去,五內如絞,反覆想了一整夜,實在不明白愛徒為何會變了個人。第二天,他便私下把這個姓薑的孤兒叫到丹房中,說:‘你所行茍且之事,我全知道了。’這姓薑的孤兒臉色蒼白,立刻跪了下來,低著頭什麽也不敢說。薑絕之歎道:‘隻怪我對你保護太甚,你不識人心險惡,未經誘惑,才會輕易失足!這次我可以既往不究,給你一個機會,速速將此女趕下山去,終生莫再與她相見,為師便當沒有此事!’想不到這姓薑的孤兒說道:‘她體內的疫毒尚未驅盡,將她趕下山去,她隻有死路一條啊!’薑絕之厲聲叱道:‘一派胡言!若是她疫毒未清,為何容貌嬌豔,與平常所見完全不同?’這姓薑的孤兒登時張口結舌,回答不出來。”

“見到不擅說謊的愛徒無法自圓其說的樣子,薑絕之又恨又氣,說道:‘本門修道入聖,行三清戒律,你留戀美色,不惜欺師,依照門規我已該將你逐出師門!念在你解救蒼生的大功德,以前功抵後過,這次我可以不論你的罪,你立刻將她趕下山去!你不趕,為師我親自動手。’姓薑的孤兒發著抖,突然用力地叩了好幾個響頭,叩得額頭都破了,血流滿麵,說道:‘弟子一生未嚐違逆師父,但是,若師父要將她趕出蜀山,不留她一條活路,弟子隻怕……也無法對師父盡孝了。’薑絕之一聽,當場氣得頭頂一虛,暈了過去。”

聽到這裏,連愛打岔的林月如都屏著氣,不敢開口,不知道到底要怎樣解決這處境。

林天南道:“薑絕之悠然醒轉,突然便拔出劍來,往後山小苑奔去。這姓薑的孤兒連忙追去,不管他怎麽哀求,怎麽請師父聽他解釋,氣昏頭的薑絕之隻是提劍直奔,頭也不回。這下子驚動了蜀山上下,不少長老及弟子們都追奔上來,想知道到底怎麽了?一對情逾父子的師生,怎會一個氣成這樣,一個急成這樣?當時,我的獨孤兄弟還是個小弟子,這個姓薑的孤兒平日很是疼愛他,他也跟著眾人追了過去,圍在後山的小苑之外。”

“不管幾百雙眼睛看著,薑絕之以掌門之尊,提著寶劍,臉色鐵青地大步走上前,道:‘禍水!你混入本門,誘騙蜀山弟子,是何居心?’那姓薑的孤兒立在一旁,臉如死灰地看了看小樓內,又看了看師父。”

“見到外頭密壓壓的蜀山弟子,那女子臉包著麻布,俏影孅孅,正坐在窗邊繡著腰帶。她不慌不忙地收針,咬斷了絲線,將那條色彩斑爛的花帶子纏在她細不盈握的腰上,這才起身走了出來,倚在門邊,望向那姓薑的孤兒,說道:‘青郎,你師父說我誘騙於你,你說呢?’……”

林月如忍不住又開了口:“他叫做青郎?”

“當然不是,這是那妖女私下叫他的名字。”

“為什麽叫他青郎?”

“我怎麽知道?”林天南道。

李逍遙暗想:“你怎麽老問這些小事?女人家就是會注意這種雞毛蒜皮!”

林月如催道:“然後呢?快說。”

林天南道:“那姓薑的孤兒默然不語,薑絕之喝道:‘你的病已痊愈,還蒙著臉做什麽?’那女子輕笑道:‘您是要我解下麵布?’薑絕之說是也不是,說不是也不是,沉聲道:‘這關頭還在使狐弄媚!’那女子笑道:‘掌門老人家,我隻不過問問,您何必動那麽大的火氣?你怪我誘騙青郎,我是誘騙了他,青郎,你師父知道了,我騙不下去了,咱們別了吧。’說完,竟真的便走了出來,要離開蜀山。”

這下子大出李逍遙與林月如意料,沒想到那女子說走就走。

林天南道:“薑絕之突然把劍一橫,差點就要刺中那女子,那女子一怔,薑絕之道:‘且慢,事情交待清楚再走。’女子問道:‘您要我交代什麽?’薑絕之道:‘鎖妖塔下被殺了五名弟子,是何人所為?’她沒說話,姓薑的孤兒已連忙道:‘師父,這絕對與她無關,您怎麽會認為她……她……’不料,那女子一清二楚地說道:‘是我殺的。’那姓薑的孤兒當場呆住,薑絕之冷笑道:‘好,你很乾脆,敢做敢當!為何要殺我蜀山子弟?你說!’這時,幾百個人在場,卻連呼吸聲都聽不見,本門弟子在自己的地上被人給殺了,還有什麽比這更嚴重的事?”

“那女子臉上所蒙的麻布微微一動,正要說話,那姓薑的孤兒已搶步上前,攔在她和師父之間,道:‘師父,這其中定有誤會,她是個身無武功的女子,怎麽可能……怎麽可能……’薑絕之更氣惱,二話不說,一劍便往那女子刺去!那姓薑的孤兒一把抱住那女子,往旁閃躲過了師父這劍。薑絕之接連幾下追殺緊刺,那姓薑的孤兒總是閃避靈活,不讓師父傷到那女子。他武功早已不在師父之下,一時之間,薑絕之竟無一劍得手,氣得臉都綠了,喝道:‘你閃開!若再回護於她,你便不是蜀山子弟!’這話說在幾百個人麵前,絕收不回去了。”

“那姓薑的孤兒仍擋在那女子身前,他沒說話,不過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意思。我那獨孤兄弟人群之中,實在不明白他為何這麽執迷不悟?他不是對抗不了誘惑的人。”

“沒想到那女子得意地笑了起來,說道:‘掌門老人家,你瞧見了,青郎不要你,不要你們這些子弟了,你還是看破吧!’這句話說得全蜀山子弟全怒目而視,恨不得殺了這個無恥女子。就連姓薑的孤兒也氣惱地回頭問道:‘你為何這麽說?’那女子嘻嘻一笑,道:‘青郎,我的好青郎,你忘了你當初跟我說了什麽嗎?’姓薑的孤兒茫然問道:‘我說了什麽?’那女子道:‘你說你不知怎麽選擇我和你師父,當時我便惱了,我竟比不上一個臭老頭?哼,我便下了決心,非要你選我不可!’姓薑的孤兒苦笑道:‘你在說什麽?你今日說的話,怎麽全不是你平常的口氣?你不是這樣邪惡的女子……’那女子仰頭大笑道:‘哈哈……所謂蜀山第一弟子,原來是個呆瓜,真是笑死我啦!我和你虛與委蛇,逼你宣布背棄師門,我出了這口氣,以後總算不必跟你瞎纏了。’姓薑的孤兒一愣,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那女子道:‘我已經厭煩你了,堂堂蜀山門人,也不過如此乏味。’姓薑的孤兒說不出話來,愣在當地。原來那妖女並無真心,讓那姓薑的孤兒麵子掃地,更削盡了蜀山派的臉。”

“她拂袖欲走,這回那姓薑的孤兒沒有再攔他,薑絕之卻喝道:‘想活著下山,沒那麽容易!’薑絕之挺劍又刺,那女子卻回手一揮,一道真氣逼退了薑絕之,冷冷地說道:‘想攔我,也沒那麽容易。’薑絕之掃了那姓薑的孤兒一眼,道:‘身無武功的女子?哼!’薑絕之振劍攻去,那女子身如飛絮,輕功之高,蜀山弟子們都看傻了。她纖細的影子像一朵飛過天邊的輕鴻,薑絕之排空禦氣,踏劍而追,指間劍氣往那女子背後射去,那女子一抽花花腰帶,啪的一聲,柔軟的腰帶竟像鋼劍似地,格開了薑絕之的劍氣。兩人身在半空,薑絕之的劍氣與她手中的腰帶,像兩條飛空纏鬥的螣蛇,矯矯靈活。”

“青空下,兩道淩虛的身影在劍光氣影中穿梭,真氣相格的劈啪之聲,像一個接一個的悶雷霹靂。那女子何止會武功,她的武功還不低!可是薑絕之畢竟是一代宗師,他的劍氣越逼越近,突然揚手一挑,喝道:‘現出麵目來!妖女!’她驚呼一聲,臉上包纏的麻布被劍氣削開,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眾弟子都想看讓姓薑的孤兒神魂顛倒的妖女,生做何等模樣,幾百人都瞪大了眼睛想看,而她身在空中,逆光之下,眾人隻見到一片模糊的黑,根本什麽也看不清楚。她卻驚恐至極地揚袖掩住了臉,薑絕之一劍刺到,她急忙閃身,但卻真氣失禦,從半空中跌落了下來。”

“薑絕之禦劍俯衝而下,劍尖對準了妖女,一眨眼就可以刺穿她的天靈。薑絕之的劍撲的一聲刺了進去,血濺在他臉上,薑絕之看見了,受這一劍的,是那姓薑的孤兒。他這氣勢萬鈞的一劍,貫穿了愛徒的胸口,薑絕之整個人陷進了冰裏,握著劍柄呆立著。”

“那妖女掩著臉淒厲地大叫了一聲:‘青郎!’這一聲呼喚,誰都知道她是深愛著他的,方才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姓薑的孤兒對她一笑,突然匯足了真氣,一掌打退師父。”

“這一掌並不重,薑絕之卻鬆了手踉蹌退開,這麽一呆,那妖女一手掩麵,一手挾住姓薑的孤兒,提氣急往山下的方向急奔。姓薑的孤兒身上還插著師父的劍,被那女子挾抱著飛奔之時,血不時地滴落在地,滴成了一條淋淋的血路。事已至此,蜀山弟子們群情激憤,都挺劍追奔,要殺了這妖女,替死得莫名其妙的五名子弟,以及那姓薑的孤兒報仇!”

“眾人分開封鎖所有下山之路,想把那妖女逼至鎖妖塔。蜀山多少能人?那妖女有通天之能,也隻能東奔西闖,無法越雷池一步,被趕到鎖妖塔前。那妖女抱著姓薑的孤兒,背對著眾人,哭道:‘你為何要受這一劍?你為何要救我?’那姓薑的孤兒出氣多,入氣少,說道:‘你臉上的布削落之時,還掩著臉怕我瞧見,我就知道……你的真心。’妖女哭道:‘我是騙你的,我是妖,我和這鎖妖塔裏的妖都是同類,我對你沒有真心!你去求你師父救你,我管不了你了!’說完,把他放在地上,便要走開。那姓薑的孤兒突然握住了插在心口劍柄,一把拔了出來,血柱狂噴。這個堅決的舉動,已是說明他不活了。那妖女回過身來,她的容貌果然嬌美無比,掛著淚水的臉孔,像是染著霜的梨花一般,既脆弱又嬌豔,淚水不斷地滴下來,融在他的血裏。”

“她慘然說道:‘你這是何苦?’他微笑道:‘你麵對我時,總是以倒轉行氣,把毒逼入體內,好以美麗的容顏對我。我怎麽勸你這是自殺,你總是不聽……現在,你知道我的心情了。’她咬了咬唇,抱起他,便往鎖妖塔奔進去了。”

“眾人大驚,妖女入塔固然是理所當然,可是連姓薑的孤兒也進去,可就糟了,不要說凡人無法在裏麵存活,他已將近氣絕,眾人也不忍讓他棄屍塔內,被群魔糟榻。當時便有不少武功頂尖的弟子們追了進去,結果……沒一個出來過。”

李逍遙和林月如大氣都不敢透,繼續聽林天南敘說。

林天南歎道:“過了一陣子,蜀山派恢複了點冷靜,薑絕之再度訓練弟子,進鎖妖塔拿人,但是也是全軍覆沒,隻有一個逃了出來,這個逃出來的弟子說出了讓薑絕之心痛欲絕的真相。”

“那姓薑的孤兒沒死,他不知怎麽又活了,在鎖妖塔內,殺了進去救他的師兄弟們,他親手殺死許多追進去救他的同門!他已經變成真正的妖魔了!”

林天南說到此處,靜了半晌,三人都無言以對,此事演變到後來,確實令人不解,李逍遙更是五味雜陳,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林天南攸長地吐出一口氣,緩緩說道:“我兄弟發奮習劍悟道,想進鎖妖塔一探究竟。可是薑絕之定了門規:蜀山子弟誰也不許進入鎖妖塔。這個門規絕不能破,否則他死亦不安。獨孤劍聖隻好死了這條心。他親眼見到一個好好的人傑,毀在妖女的柔情裏,連師門都不要,能下手殺死師兄弟。他對邪魔恨之入骨,不在話下。要讓妖孽不再禍害的方法,隻有消滅他們。因此,他立誌除盡天下妖邪,重振蜀山的擒魔本旨,至死方休。”

林月如透了口氣,道:“就算她是妖,她對那姓薑的孤兒也是真心的,要不是他師父逼人太甚……”

林天南沉著臉道:“薑絕之前輩所為,乃是顧全大體!那妖女殺了看守鎖妖塔的蜀山子弟,居心昭然,她陰謀混入蜀山,就是為了放出鎖妖塔的群魔!縱使她對一人有真心,也不能縱容這樣的惡行!”

說完,便望向李逍遙,眼光冷冽。

“妖孽破壞人心的手段,無孔不入,凡人是難以防範的。李公子,你武功高強,心胸坦蕩,老夫希望你以那名蜀山前輩為戒鑒,不要重蹈覆轍。”

李逍遙坦然地說道:“靈兒絕不是什麽妖,她是個好好的人。”

林天南道:“婢女親眼所見,難道是假?”

李逍遙道:“就算靈兒是妖,她也沒做過壞事;就算她做過壞事,隻要她是靈兒,我就相信她有充份的理由!”

林天南氣得一擊幾案,劈裂了梨木桌的一角。

“你……你這執迷不悟的……”他硬生生把下麵兩個字忍了住,見到林月如悵然的樣子,林天南又是氣,又是不舍。

“唉!罷了,罷了……”林天南站了起來,道:“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林天南便往外走,林月如道:“爹!這陣子,您……您要保重。”

林天南停下了步,寬厚的背影看起來居然顯得有些沉重,要他放手讓愛女跟李逍遙在一起,連未來有沒有結果都不知道,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困難的決定。無奈身在江湖,最重視的是承諾,他比武輸了,再不舍也得舍。

林天南並沒有回頭,淡淡地說道:“李公子,月如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苦,希望你能好好照顧她。”

說完,便大步而出,身子一縱,躍出了尚書府的院子。

“前輩……”李逍遙喚道,但是林天南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林月如歎了口氣,道:“爹真是的,他啊一定是怕我看見他哭。”

李逍遙道:“你爹真的很關心你。”

林月如有幾分悵然,喃喃道:“我知道,從小爹就事事由我,就怕不順我的心。我不學女紅,要學武功,他答允了;我不想做個大家閨秀,要拋頭露麵,他也沒說不許……今天的事,我知道他也會順著我的,可是……唉!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見麵的日子?”

李逍遙聽出蹊蹻,奇道:“你難道真的此後都……打算不回家了?”

林月如望向李逍遙,反問道:“你要去苗疆,難道你就有把握能從苗疆全身而退,安全回到你家嗎?”

這個問題早就存在李逍遙心裏,李逍遙道:“我也不知道,現在苗疆局麵似乎很凶險,但我是早已有約在身,非去找靈兒不可,你未必要一起涉險……”

林月如握住了李逍遙的手,道:“我曉得你要找靈兒妹妹,我陪你一起去找。你要見了靈兒妹妹才歡喜,我卻偏要見你歡喜才能歡喜。每天見到你這鬼樣子,我心裏就踏實了,總之你到哪裏,我就跟你到哪裏!”

她這番話說得誠懇認真,李逍遙也不禁感動,道:“月如,我隻是一個不學無術的浪子,你跟著我,隻怕……隻怕過不了舒服的日子。”

他想起浪跡天涯的父母,也對闖蕩江湖有了不同的認知,但他從小就粗衣淡飯,對於江湖生涯的磨難很快就能習慣,林月如卻是嬌慣的千金小姐,由奢入儉絕對是加倍辛苦的。

林月如笑道:“如果真是這樣,就怪我自己倒黴啦!大不了咱們去劫富濟貧,學那女飛賊,向貪官汙吏借些錢來花花。”

李逍遙笑道:“那就說定了,等我們找到靈兒後,我們三人一同遊山玩水,一同吃遍天下珍味,看遍人間美景。”

林月如拍手笑道:“好啊,活到老,玩到老!”

兩人相視而笑,李逍遙又道:“今天已經晚了,明天咱們一同出去打聽那個紫金葫蘆的主人親眷下落,物歸原主之後,就可以動身去找靈兒了。”

林月如笑道:“你要管的事還真多啊,你可知那商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李逍遙道:“他的包袱裏有些文件和家書,上頭有他的住所,倒不難找。”

兩人各自回房歇寢,一夜無話。次日,兩人向尚書夫人請過早之後,便帶著那名揚州城富商的包袱出門,料想今日就能將此事處理完畢。

依照那名富商所留證件上的地址找去,竟得要出鼓樓,是在城外的一處貧民居所。林月如張望著這處處的蕭條景象,道:“你會不會找錯了?”

李逍遙也有幾分困惑,道:“先問問人再說吧!”

隻見一名落魄文士,在一片破牆前擺了小幾,貼張“卜”字,做起算命的生意來。所謂“富問神,窮問卜”,在窮人匯居之地,算命的定餓不著。

見到李逍遙和林月如在這一帶來回走了兩三趟,那算命的文士道:“相公,娘子,算個命吧?”

李逍遙道:“這位先生,我們不算命,向您問個路……”

林月如道:“我們不白問,你要多少銀子,我們照給!”

那文士揚起了下巴,撚著胡須,道:“請說,請說。”口氣卻十分冷淡。

李逍遙道:“有位姓宋的人家,丈夫長年在外做生意的,是否住在興唐寺旁?”

那文士掐指算道:“是也非是,在也不在。”

李逍遙聽得一頭霧水,道:“欸……能不能說得更明白一點?”

文士冷笑不語,林月如怒道:“你不好好說,我們可不付錢!”

那文士笑道:“在下懷才不遇,落魄至此,賣卜鬻字維生,倒也不必跟人討這錢。”

林月如更火大,道:“你瞧不起錢,又怎麽不不好好回答我們?這不是刁難人嗎?”

李逍遙忙打圓場,道:“欸,這位先生,不如這樣吧!您既以卜卦為生,我們請你為我們算上一卦,看看我們要找的人找不找得到,如何?”

那文士這才展眉,道:“問事三百文,測字五百文。”

李逍遙將三百文交給他,那文士正經八百地籌算排卦,聚精會神地看了半晌,臉上的表情越看越是奇怪。

林月如見他不乾脆地說出答案,在那裏裝神弄鬼,好生不耐,臉色已十分難看。

李逍遙也覺有些煩了,問道:“如何?宋夫人的居所在何處?”

那文士道:“興唐寺後的柳樹數過去第三株的屋子,便是宋宅。”

李逍遙道了聲謝,便與林月如要離開,卻又被那文士叫著:“稍等,這位公子!”

“還有什麽事?”

那文士看著李逍遙,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卜出來的卦象,道:“公子,在下方才是氣不過你們以財淩人,所以故意刁了你們一下,請勿見怪。”

“不要緊,沒什麽。”

李逍遙口中說著,心裏卻奇怪他為何前倨而後恭。

那算命文士又道:“我方才卜的這一卦,不是您針對所問的問題,而是卜您的近日前程,在下從未見過這種卦象……”

李逍遙好奇地問道:“哦?是吉是凶?”

算命文士道:“這象凶險至極,卻又至尊至貴,真是怪異極了……”

李逍遙笑道:“我是不信這個的,您慢慢研究吧!”

說完便轉要走,那文士連忙道:“且慢,公子,請聽我一言。”

李逍遙道:“你說。”

“這卦裏,您身邊有血光及枉路,可見是帶冤與人。因此在下隻能送你一句箴言:魔非魔、道非道,善惡在人心;欲非欲、情非情,姻緣由天定。”

李逍遙笑道:“謝謝你了。”

便與林月如一同回頭走興唐寺的路,林月如道:“那算命的胡說八道些什麽?”

“不胡說八道,還能算命?”李逍遙倒是一笑置之。

兩人繞過廟街的大路,來到廟後的貧民居所,隻見一排衰草枯楊,零落破舊的屋舍林立,第三株柳樹旁的小屋子前,隻有一個衣衫微顯得肮髒的小孩撿著路邊野樹的果子吃。

李逍遙道:“小弟弟,宋夫人可是住在此地?”

那小孩看了看李逍遙,又看了看林月如,臉色變得有些僵硬,道:“不,我娘說她不在,她去別的地方了,好幾天之後才會回來。”

李逍遙覺得他的回答方法有些奇怪,說道:“宋夫人是你娘?我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她,請她出來一下好嗎?”

那小孩卻十分敵意,大聲道:“我告訴你我娘不在,你們要債改天再來,我隻是一個小孩子,你跟我要不到錢的!”

李逍遙這才明白這孩子是在這裏幫母親擋債主的,有些兒哭笑不得。林月如訕訕地說道:“哼,跟他爹一個德行!”

李逍遙溫色道:“小弟弟,我們不是要債的,是幫你爹送錢來給你們的。”

那小孩一聽,立刻臉色一變,對屋子內叫道:“娘!爹叫人送錢來啦!爹叫人送錢來啦!”

屋子十分淺小,一扇破荊門立刻打開,一名看來十分憔悴的婦人探出頭來,又驚又喜,跨步而出,道:“華兒,別大聲嚷嚷!二位是……”

李逍遙將那富商的包裹遞給那婦人,道:“這是令夫的物品,請夫人收下。”

宋氏接過包裹,道:“是這包巾沒錯,當年他帶出去的……”

她的口氣顫抖著,眼眶也紅了。李逍遙拱手道:“物已帶到,告辭了。”

宋氏連忙拉住李逍遙,道:“請別急著走,二位請到屋內稍坐,讓我備菜招待……”

“不,不必了。”李逍遙忙道。

宋氏道:“至少喝杯茶水,聊表心意,好嗎?”

她都急得拉人了,李逍遙與林月如隻好稱謝進入,屋中簡陋至極,土灶房室全在一處,中央擺著兩隻破椅和舊幾,也都搖搖晃晃,十分不穩。宋氏從牆邊以土堆起的克難灶上取下黑不溜丟的壺,倒了兩杯茶給李逍遙與林月如,林月如麵有難色,連碰也不去碰。李逍遙舉杯,還未到口已先聞到一股油羶之氣,杯中茶淡絳暗紅,也不知是什麽東西,實難入喉。

李逍遙道:“夫人,您點點看東西是不是全在。”

宋氏打開包袱,便滾出了一大堆的金銀,她看得眼都呆了,一會兒才道:

“這……這是我相公的東西……?”

李逍遙微笑不語,宋氏顯難置信,發著抖隨手一翻,在錦緞華服中參雜了一兩件粗布的補釘衣服,李逍遙之前檢查時便已覺得有些奇怪,還當是那商人生性節儉至此,衣服舊了也不舍得丟。不料宋氏一摸及舊衣,眼淚便落了下來,道:

“這是我給他縫的衣裳,他還留著?他……他……”

宋氏抬頭望向李逍遙,突然道:“他的隨身之物都在此,他是不是死了?”

“呃……”李逍遙沒想道她一下子就識破,一時之間有些不知該不該說實話。

林月如卻開門見山地說道:“你相公生了急病,一下子便死了,臨死前交待我們把東西給你。”

宋氏邊聽,眼淚邊掉,淒然道:“他出外經商多年,半點消息也沒有,我聽人說他……他在揚州做出了局麵,我們娘兒兩日子快過不下去了,我想去揚州找他,又沒錢……我隻當他富易其妻,不要我們母子了……”

說到此,她已泣不成聲。原本對那富商十分討厭的林月如,居然改變了態度,主動上前,輕拍了拍她的肩,柔和地說道:

“你相公一心想回來,是揚州城當時有禁令,他出不來,但是他天天就念著回家,你該相信你相公的心了。”

宋氏哭得更慘,李逍遙頗欣慰於林月如態度的改變。那名骨董商人雖然愛財,但是他有了錢之後,不忘發妻,甚至不忍拋棄妻子所縫的衣裳,這份情義令人感動。林月如的好惡雖然強烈,但也不是連這個都想不通的人,此刻她倒有些欣賞那骨董商的為人了。

林月如輕聲安慰了一會兒,宋氏才收淚,道:“二位把他的遺產送回,我母子下半生再也無憂,這份大恩大德,妾身萬死難報。”

說畢,拉著兒子便要跪下,李逍遙手快,一彎身,一手一個把兩人都拉住了,道:“別這樣,我們也隻是順路,不算什麽的。”

宋氏道:“有恩不報,妾心不安。那麽這個玩物請收下,聊表寸心,好嗎?”

宋氏拿出來的,居然就是那個紫金葫蘆,李逍遙和林月如見了,都忍不住相視大笑。

宋氏一怔,道:“公子,小姐,這太微薄了嗎……?”

李逍遙想起當初為了這個紫金葫蘆,那商人還誣賴他們是賊,現在他的夫人卻要把這樣東西再送給他們,讓李逍遙和林月如都不禁覺得好笑,李逍遙笑道:

“不,絕不微薄。令夫生前最看重的就是此物,您還是收回去吧!也許是個價值連城的寶物,我們受之有愧。”

宋氏道:“妾身並不懂古物的價值在哪裏,先夫留下的這些錢財,已足夠我扶養孩兒到成年以後,留著這種寶物,反而可能是災禍。如果它真的價值連城,我不敢保留它;如果它不值什麽,我留著也是白留。因此送給李公子作為記念,再合適不過了。請李公子您一定要收下。”

見她說得這麽誠心,李逍遙不好意思地說道:“那……那就卻之不恭了。”

宋氏放心地一笑,把兒子牽了過來,又執意對李逍遙、林月如叩了幾個頭,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李逍遙與林月如好不容易才離開興唐寺,輕鬆地散步回尚書府。李逍遙把玩著那紫金葫蘆,道:“這玩意兒到底哪裏值錢?”

林月如拿了過來上看下看,道:“你看,葫蘆底下有刻著圖紋耶!”

李逍遙好奇地一看,道:“我看著倒像是字。”

“字?嗯……這麽說好像是字,反正咱們也看不懂。”林月如把葫蘆還給李逍遙,笑道:“你師父是酒劍仙,你這個徒弟現在也得了個酒葫蘆,真是天生的師徒命!”

李逍遙笑道:“我比我師父英俊好看多了,酒劍仙該我當,他當酒劍鬼……啊呦,你幹嘛打我?”

李逍遙的後腦被重重地敲了一記,他捂著頭望向林月如。

林月如道:“你見鬼了,誰打你?”

李逍遙道:“可是剛剛我的頭就是被打了一下……”

林月如聳聳肩:“絕不是我打的,本姑娘有打就有打,不會打了又不敢承認。”

李逍遙見到腳邊多了塊石頭,如果自己剛剛是被這小石子打中,那就真的不是林月如偷襲他了。是什麽人可能以石頭打中他的頭?李逍遙困惑地摸著頭,想也想不通。

“難道是……?”

李逍遙直覺想到:難道酒劍仙在附近?李逍遙回身跑了幾步,東張西望,此地已近尚書府,川流不息的路人之中,並無酒劍仙的蹤跡。

懷著滿腔納悶,李逍遙與林月如一同往尚書府而回,遙遙可以望見高聳在鬱翠之間的飛簷角樓。

兩人走過繞彎於尚書府外的渭水橋,卻見一名孩童正在水邊嗚嗚哭泣,十分傷心。

林月如一時好奇,道:“小子,你怎麽哭得這麽難過?你錢掉了嗎?”

那孩童一麵哭,一麵指著水流,道:“嗚……我把彩依姐姐給我的花,掉到河裏去了……,我不會遊水,不敢下去拿。”

“花?”林月如奇道:“你說的彩依姐姐,是尚書府中的劉夫人?”

那孩童哭著點了點頭,林月如道:“她怎會把花給你?”

孩童道:“昨天我抓到一隻蝴蝶,彩依姐姐看到了,要跟我買那隻蝴蝶,我不肯,我有了錢,娘要沒收的,最後彩依姐姐拿了朵這麽大的花跟我換,我才換的……”

那孩童比了個手勢,如果他沒有誇張,那朵花大概與他的頭差不多大,若是佳種牡丹,確實是件稀有珍寶。貴戚以重金收購牡丹,她不肯出售;為了救隻蝴蝶,她卻舍得,可見這美如芳蝶的美人,也有惜蝶之心。

林月如道:“你把花弄掉了,所以哭了?”

那孩童抽噎著點頭,林月如笑道:“這有什麽好哭的?我再摘朵給你好啦!”

那孩童道:“你騙我,尚書府是不能進去的的。”

林月如道:“我可以進去。你看那六扇大門,前頭很多人守衛,可是我可以一飛就飛進去,替你摘朵花兒出來。”

孩童張大了眼,收淚道:“真的嗎?你沒有騙我?”

林月如道:“我不騙你,我們可以勾勾手。”

那孩童笑道:“好,我跟你勾手!大姐姐,你跟彩依姐姐一樣好呢!”

林月如笑道:“我比她還利害呢,她不會飛,我會。”

說完,林月如輕功一閃,人便不見了,那孩童瞪大了眼睛,看著林月如消失,一會兒才喃喃道:“可是……彩依姐姐也會飛啊……”

李逍遙一怔,道:“你說什麽?彩依姐姐也會飛?”

那孩童連忙捂著嘴,道:“沒有,我沒有說,你聽錯了。”

李逍遙故意道:“我明明聽見了。喔~~我知道了,你在吹牛,怕被我發現,就說我聽錯了。哈哈,吹牛大王!”

孩童果然好騙,馬上道:“我沒有吹牛!我真的看見彩依姐姐飛!”

李逍遙道:“我不相信,你在騙我。”

那孩童有點急,內心掙紮了好一會兒,才道:“我真的沒有說謊,我可以偷偷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

李逍遙點頭道:“嗯,你說吧,我不講出去。”

那孩童壓低聲音道:“彩依姐姐真的會飛,就像剛才那個姐姐一樣,不過彩依姐姐飛得更慢,更漂亮,好像一朵花兒在空中綻開一樣。”

李逍遙道:“你在什麽地方看見她會飛?”

孩童眉飛色舞地說道:“我在樹林裏跟她換了蝴蝶時,彩依姐姐就是飛過山穀,將蝴蝶放到對麵的山間呢,她飛的時候,身邊繞著好多蝶兒,她就像最大的一隻彩蝶,好香,好美呦……,不過……”

孩子突然不說了,李逍遙問道:“不過怎麽?”

那孩童道:“不過我娘說人是不會飛的,還說我在騙人,如果彩依姐姐會飛,那她就是妖怪。我姑姑還說彩依姐姐那麽漂亮,一定是妖精……所以她不許我告訴別人,還說,要是我一說出去,妖精馬上會知道,然後會來吸走我的氣……”

那孩童顯然是真的害怕,他的這些話,令李逍遙頗為不解,他覺得彩依不像是會武功的樣子,可是淩空飛越山穀,分明是極為高明的輕功。

但身邊繞著許多蝴蝶,這又如何解釋呢?

難道,彩依有點問題?李逍遙神情凝肅了起來,此時林月如以輕功趕了回來,手中握著一枝紫紅色的牡丹,徑約一尺,大逾人頭,乍看之下簡直像捧了一團紫雲在手中,美得驚人。

林月如道:“哪,是不是這麽大一朵?”

那孩童大喜,道:“對,就是這樣。”

“拿去吧!再弄丟了我可不幫你了。”林月如笑道。

孩童拿了花,歡天喜地地離開了,李逍遙道:“你偷摘她的花,可當了一回雅賊啦!”

林月如笑道:“說你是土包子,不懂京裏的習俗呢!”

“京城習俗是偷花麽?”李逍遙打趣道。

“唐人舒元興的‘牡丹賦’序中寫著:‘京國牡丹,日月寑盛,今則自禁闥洎官署,外延士庶之家,彌漫如泗瀆之流,不知其止息之地。’在長安、洛陽的牡丹是全民都可以欣賞,不分貴賤的。再說,我也問過彩依嫂子,是她允了的。”

兩人說笑著步入府內,李逍遙對這身世如謎的彩依卻不禁有了幾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