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逍遙與林月如兩人走入長安城,這天下首善之都內,果然有一股王者之氣。除了街衢整齊之外,兩邊房舍也很有氣派。

在城門市集上,到處是交易及小販,最前方的大廟前,還擺了個戲台,正在咿咿呀呀地唱著戲,萬頭攢動,可見十分受到歡迎。

林月如拉著李逍遙往前鑽,道:“瞧,唱戲呢!”

李逍遙諸事無心,便隨著林月如往前走。台上唱的是“白蛇傳”,已演到水淹金山寺,隻見台上白衣旦妝拉起尖嗓,一手拾劍,一手蘭花指,指著扮許仙的小生,悲切地唱道:“您忍心將我痛傷,拋下妻兒入禪堂?……才對雙星盟誓願,你又投法海惹禍殃!手摸胸膛你想一想,有何麵目來見妻房……”

林月如感歎地說道:“逍遙哥哥,這出戲真是可憐呢!”

“怎麽可憐了?”

林月如道:“白蛇精化身的白素貞為了報恩而嫁給許仙,許仙卻因為她是妖,老要害她,最後害白娘娘被壓在塔下,不是很可憐嗎?”

李逍遙道:“那是個蛇妖啊!當然該被收了。”

“萬一妖怪也有好的呢?”

李逍遙道:“那就等她變好再說吧!”

林月如道:“萬一變好了就被殺了呢?”

“這……”李逍遙回答不出,道:“反正妖怪難得有好的,好的就是仙,不是妖了。”

林月如白他一眼,道:“哼,你敷衍我!”

此時,一女子高聲叫道:“表小姐,這不是表小姐嗎?”

林月如轉頭一看,兩名婢女捧著竹籃上前,對林月如道:“表小姐,是我,阿萍啊!這是阿香,你忘了嗎?”

林月如想了起來,道:“你們是姨媽身邊的兩位姐姐!”

阿萍笑道:“是啊,我們去年還玩過呢!小姐怎會來長安了!”

“你們呢?姨媽有沒有來?”

阿萍搖了搖頭,道:“沒有,我們是奉夫人之命,到水仙尊王廟前為少爺燒香的。”

“哦,他怎麽了?”

婢女阿萍道:“少爺最近身染怪病,臥床不起,大夫們都查不出是什麽病,夫人急死啦!”

林月如奇道:“他生病了?怎麽會這樣呢?我前一陣子看他還好好的啊!”

“我們也不知道,小姐,請隨我們回府吧,夫人最近天天愁眉不展,知道你來了,不知會有多開心!”

林月如道:“當然,逍遙哥哥,跟我們來吧!”

李逍遙點了點頭,那兩名婢女對李逍遙行了個禮,便順手幫他們拿了包袱等物,轉身在前麵帶路,走到大路時,已有兩頂轎子等在那兒,四個轎夫的製服、轎上,都繡著“劉”的篆字。

“小姐請,李公子請。”

二婢讓林月如與李逍遙進入轎子,自己在一旁走路。四名壯仆就這樣一路扛著李逍遙與林月如,走進了尚書府。

進入府中不久,放下轎子,就有好幾名老媽子上前,對林月如又是寒暄又是說笑的,原來她們都很熟識。李逍遙沒話說,隻能站在一旁。

丫頭老媽子們領著林月如與李逍遙步入內堂,穿過好幾個門,人漸漸靜了,不相關的人也退了,最後隻剩幾名地位較高的婢女,與李逍遙、林月如一同進入廳中。

一名身穿細綢長衣,頭上挽著高髻的美貌婦人,迎了出來,說道:“月如,我的好甥女兒,可不是你嗎?”

“雲姨!”林月如呼喚一聲,整個人投進她懷裏,那被喚作雲姨的女子,看起來隻有三十來歲,與林月如有點相似,但是溫婉優雅,更有貴氣。

她愛憐地撫著林月如的頭發,道:“你這個丫頭……這麽久都沒來看雲姨,說來就來,跟個精靈似的!”

林月如笑道:“我要來就來,沒人管得!”

“還是這樣野!一年不見,長得更標致了,看樣子不怕嫁不出去了!”

林月如嗔道:“雲姨,您又取笑人家……”

劉夫人笑道:“嗬……我還以為你是為了晉元大婚,未曾請你父女過府飲宴,才前來興師問罪呢。”

林月如與李逍遙一聽,都頗為訝異。

“咦?怎麽才幾日不見,表哥就已娶親了?”

李逍遙暗自笑道:“現在全世界惟一肯娶你的,已經沒了,看樣子不是我當和尚,是你得當尼姑了。”

尚書夫人望向李逍遙,問道:“這位公子是……”

林月如望了李逍遙一眼,有點不好意思,道:“是……是位朋友,他叫李逍遙,也跟表哥結拜過。”

尚書夫人溫柔地說道:“是晉元的結拜兄弟?晉元一回來就病了,沒來得及跟我說,你來了,他一定也很高興。”

李逍遙忙道:“晚輩李逍遙,見過夫人。”

尚書夫人依然是那麽溫和可親,道:“別那麽見外,也叫我雲姨就行了。我一向把月如當自己的女兒看待,所以大家都是一家人。”

林月如紅著臉道:“雲姨,您怎麽這樣說嘛,我跟他又不是……”

尚書夫人道:“你的事情,晉元已經跟我說了。嗬……你自小好強,不願服輸,這位李公子能在比武招親贏得你的芳心,想必武功一定非常了得。”

林月如道:“哪有?他呀,不過隻會那麽一招半式罷了。哼!我要是認真打,他才不是我的對手呢!”

李逍遙笑道:“耶?說起來好像是你故意讓我似的?”

林月如道:“本來就是!這一路上要不是我,你早就給妖怪吃了。”

尚書夫人笑道:“好了,你們別鬥嘴了。李公子,月如的個性就是這樣,一張嘴巴不饒人,你還多多擔待了。”

林月如大發嬌嗔:“雲姨……!”

李逍遙笑了一笑,不跟他鬥下去,林月如猛然想到,道:“我聽說表哥病了,是真的?”

尚書夫人長歎道:“唉……晉元從蘇州回來不久後,突然生了一場怪病,看過許多大夫都不見起色。我這做娘的,隻好天天上香,替他祈福。到處的仙祠大廟,都拜過了,家中也請了幾尊神回來拜,我現在天天茹素,隻求神仙保佑他好好的。”

林月如道:“他生了病,怎麽娶親?”

尚書夫人道:“就是因為他染上怪病,查不出病因。有人指點說是犯了鬼祟,一定要衝衝喜,所以才給他娶了一門,先做偏房,若是能好,或許扶正,就看他的意思了。不過奇怪的是,娶了這個媳婦之後,元兒的病真的好點了呢!”

林月如好奇地說道:“新嫂子呢?喚出來讓我們沾沾喜氣吧!”

尚書夫人道:“元兒病雖轉好,但底子還弱,最近一個月以來,我都讓他在後花園的廂房中靜養。”

林月如道:“喔?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當然,你肯見他,他最高興不過了。”

林月如道:“我們先去看表哥,然後再回來跟雲姨說話!”

“嗯,你們去吧。”尚書夫人說道。她微笑之時,難掩憂色,可見實在非常擔心兒子的病。

林月如與李逍遙一同往另一個內門而去,林月如回頭對李逍遙道:“你瞧,我姨丈是當朝大學士,官拜禮部尚書,現在他家的房子比我家的還大一倍呢!”

李逍遙道:“這麽大房子,要住多少人哪?”

林月如笑道:“你真是鄉巴佬!這麽大房子何必要處處住人,有的花園就要整座山,當然得這麽大!我小時候,姨父還沒高中舉人,一家人還都寄住在我家呢!”

李逍遙突然停步,林月如回頭道:“怎麽啦?”

李逍遙道:“我覺得……劉晉元會不會是因為你不答應嫁給他,所以他才病倒的?”

林月如一怔,撇了撇嘴道:“這……這……關我什麽事?”

李逍遙道:“話不能這麽說,劉晉元對你確實是一片真心……”

林月如正色道:“雖然他和我從小一塊長大,這並不代表我一定要對他有什麽情愛,我隻當他是親大哥看待,男女之情半點也沒有的。就算我爹逼我嫁給他,我是死也不允的,信不信由你!”

李逍遙便不再說,讓林月如領著他在前麵走,兩人進了後花園,但見處處是錦簇花團,一叢叢的牡丹,爭奇鬥豔,富貴無比。

一兩名美貌婢女正在修剪花朵,見到林月如與李逍遙,同時停下手上的工作,道:“表小姐!”

林月如道:“我表哥呢?”

其中一名婢女指指後方的假山月洞,道:“後麵的廂房,就是少爺靜養的地方。”

林月如看了看這滿園牡丹,粉白豔紅的,甚為可喜,道:“怎麽有這麽多牡丹,我以前沒見過,長得真好!”

那幾名婢女爭著說道:“這都是少夫人種的。”

“這幾株牡丹,可是名種。有許多老爺的朋友出高價想買幾株回去觀賞,少夫人怎麽也不肯割愛。”

“少夫人非常愛花呢!她一來之後,便在這花園裏前前後後栽滿了各種花兒,美極啦。”

“而且,少夫人還是個養花高手,這院子裏的牡丹,就是少夫人親手植的。”

林月如喜道:“她這麽有本事?”

那些婢女看樣子都很喜愛這名新夫人,有的說道:“是啊,少夫人不但有本事,性子又好,我沒見過那麽好的人。”

“少夫人除了每天親自伺候少爺用膳、沐浴更衣,還每天為少爺煎藥,都不讓下人們代勞。”

“還有,少爺因為身體不適,常發脾氣,少夫人也不曾有怨言。”

“有這樣的夫人,少爺真是有福氣……”

“少夫人和少爺非常恩愛呢!每天少夫人都陪在生病的少爺枕榻邊,一步也沒離開。”

聽了這些話,林月如有點驚訝了,在這尚書府中,雲姨已是以仁善聞名的,還會有人比她更得人心?那要溫柔到什麽程度?

林月如忍不住道:“我非去看看新嫂子不可,逍遙哥,快來!”

李逍遙也聽得好奇起來,與林月如兩人一同起身往月洞後走去。走過了小橋之後,在一片花樹掩映間,一間小小的雪白樓房,矗立在桃花樹後。

這雅致的地方,就連李逍遙都忍不住放輕了腳步,不過也暗暗想道:“住在這種地方,怎麽培養男子氣概?難怪劉晉元會變成那個樣子,怪不得他。”

或許就是劉晉元太過於養尊處優,才會那麽沒有主見,古人說“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果然是句經典名言。

林月如大步而入,正要叫聲表哥,便聽見內堂“砰”的一聲,有人摔了下來,叫道:“啊……彩依,彩依!”

林月如與李逍遙奔了進去,碧窗紗櫥後麵是套間暖閣,旁邊的古董架上,又是古代宮中的寶鏡,又是雕刻舞姬的玉盤,金泥書屏隔著一張極大的架子床,床架垂覆著連珠帳,帳內還有一層輕若雲絮的透明絲帳,富貴華麗得讓人眼花繚亂,若非親眼所見,實難想像。

一名穿著白色寢衣的男子倒在地上,抓著胸口痛苦地亂滾,林月如忙奔上前,道:“表哥,你怎麽了?怎麽了?”

那男子正是劉晉元,他臉色蒼白瘦削,原本俊美的樣子現在已變得十分憔悴。

李逍遙也怔住了,才幾天不見,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差點認不出來。

一陣幽幽芳香,自內間傳了出來,這陣似有若無的高雅香氣,頓時讓慌亂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相公,相公!”

輕柔而憐愛的聲音,溫和得教人登時軟化,就算再暴戾的人聽了這樣的聲音,也會靜下來。

“相公,妾身回來晚了,我馬上伺候您服藥。”

李逍遙和林月如都看怔了,那翩翩出現的女子,扶起劉晉元,所有的動作都那麽美麗,那麽教人目不轉睛。這樣的美人,不要說畫不出來,就是連做夢,都夢不出來。有賦雲:“盛容飾之本豔,奐龍采而鳳榮。翠黼翬裳,纖穀文絓;順風逾揚,乍合乍離;飄若興動,玉趾未移。詳觀玄妙,舉世無雙;華麵玉燦,靨若芙蓉。膚凝理而瓊潔,豔鮮弱而柔鴻;回肩襟而合動,何俯仰之妍工?”

這活脫是那美人的寫照。她將劉晉元安置在床榻上之後,轉身從旁邊幾上取起漆器碗匙,坐在床畔,將碗中湯藥一口一口喂劉晉元喝下。

李逍遙與林月如看著她優雅的動作,看得都目瞪口呆。這樣的絕色美人,會那麽細心,那麽溫柔。光是有其中一樣優點,都是難得的佳人,何況所有優點齊聚於一身!

藥剛剛喂畢,她又取出紗帕,為劉晉元拭了拭臉,問道:“相公,您覺得怎麽樣了?”劉晉元喘了口氣,略為恢複了些元氣,道:“舒坦些了。”

那絕色美人微微一笑,十分欣慰。

由方才至現在,她眼裏隻看得見劉晉元,誰也不多瞧一眼,更是顯示她眼中隻有劉晉元,美人多情至此,更屬難得。難怪劉晉元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便娶了她。

劉晉元道:“我服了這麽久的藥,每次發病時卻是一次比一次難受。我這病真的能醫得好嗎?”

那絕色女子柔聲道:“相公,您要忍耐,妾身相信隻要再過幾天,您就會好起來的。”

見劉晉元已經好了,林月如道:“劉大哥,你何時娶了這麽美麗的妻子,怎麽不曾通知我一聲啊?”

劉晉元抬頭一見是林月如,喜出望外,道:“如妹!你……你來找我啦?”

林月如道:“嗯,我與他一塊兒來。”

劉晉元一望見旁邊的李逍遙,喜色登時盡去。他本以為林月如聽說他病了,趕來會見他;但是一見到李逍遙,那無非就是告訴劉晉元:“你別夢想我嫁給你了。”

劉晉元見到林月如時的表情,看在那絕色女子眼中,她依然平心靜氣的,半點也沒有妒恨的樣子。

林月如道:“你媳婦真漂亮,又這麽溫柔,嫂嫂,你叫什麽名字?”

那絕色美人謙退了一步,微低著頭,道:“我叫彩依。”

“彩依,彩依……嗯,名字也真美呢!”

她微笑道:“多謝林姑娘稱讚。”

林月如道:“聽說你精通醫理,劉大哥究竟得的是什麽病?你跟我們說說,或許我們幫得上忙。”

彩依道:“小女子隻懂些調養方子,減輕公子的痛苦罷了,怎敢妄談醫理呢?”

劉晉元歎道:“唉!爹娘已經請了許多大夫,至今連我得的是什麽病,也查不出來。還好有彩依的藥方,我最近才好轉了一些。”

林月如道:“我表哥有這福氣娶你為妻,真是他上輩子修來的。”

彩依忙道:“不,小女子隻是暫時填房,不敢自專……”

林月如笑道:“唉,他有了你,如果還敢亂想,我就打他!”

彩依一怔,低下頭去,輕道:“這……彩依知道本分,不敢專寵……”

李逍遙問道:“大嫂是哪裏人?”

彩依道:“是蘇州府人。”

林月如奇道:“你家也在蘇州城!怎麽我從沒見過你?”

彩依微笑道:“我家是市井小民,林小姐乃名門巨媛,小女子怎麽有榮幸見到你呢?”

李逍遙道:“我看你還比較像名門閨秀的樣子。”

林月如白了李逍遙一眼,道:“我哪裏不像?”

李逍遙本想說“你哪裏都不像”,話到口邊,想到這是劉晉元的病房,在他麵前這樣與林月如嘻鬧,總是不好。

見劉晉元精神有些不濟,彩依柔聲說道:“二位,很失禮,相公服過藥後,需要安靜歇息,請二位明天再來陪伴相公,解他之悶,好麽?”

李逍遙也知道病人不宜久擾,遂道:“那我們不打擾了。月如,走吧!”

林月如與李逍遙兩人步出這所小樓,林月如回頭看著,道:“表哥病成這樣,真可憐……”

李逍遙道:“怎麽會可憐?我反倒覺得晉元兄很幸福呢!有這麽一個絕色美貌,又溫文入骨的妻子,寸步不離地照顧他,唉!要是誰娶到這種老婆,就算隻有一天,做鬼也甘願!”

林月如狠狠地說道:“那你就去死一死吧!討個女鬼當老婆!”

李逍遙道:“你生什麽氣?再氣,氣成了母夜叉,也入了鬼籍,隻怕我成了鬼時……”

李逍遙下一句“成了鬼時也得娶你”及時收住,沒說出口。林月如聰明機智,當然猜得出他下半句會是什麽,臉上一紅,背轉過身道:“哼,成了鬼也是個色鬼!”

兩人在這花團錦簇的園中無語漫步,李逍遙想道:“我剛剛怎會突然想到娶月如妹妹?她……我知道她對我的心意,可是……可是我與靈兒說過的那些話,絕不能不算的。靈兒她為何要離開我呢……唉!”

李逍遙情不自禁地歎了出聲,林月如轉頭見他心事重重,本想問他在想些什麽,可是一想到他前一陣子為了趙靈兒,時而歡喜若狂,時而激動失智,那麽,他在想什麽,還需要問嗎?

林月如心頭一痛,便不做聲,默默地陪在他身邊。

李逍遙想的確實是靈兒,他想道:“……在林家堡,靈兒被蛇妖擄去了,為何會在半路被韓醫仙的女兒所救?難道……她不是被擄去,而是自己走的?不會吧……?她為什麽要走?為什麽我總覺得她想告訴我什麽?靈兒,靈兒,你到底有什麽苦衷,不能對我說?難道我無法分擔你的痛苦嗎?這回再找到你,我……我絕不會讓你走,誰也不許帶走你!”

李逍遙神情變得有些激動,渾然忘了身邊還有個林月如。

林月如悶悶不樂地看著花木,心情憂煩時,看花半點也不覺得美。李逍遙回過神來,見林月如臉色難看,道:“你又生氣了?”

“沒有!”

“分明有。”

“有也不關你事!”

李逍遙笑道:“怎麽不關我的事?我猜,全關我事!”

林月如臉上一紅,道:“你……你……”

李逍遙暗想:“怎麽我又來逗她?”他明知不可,可是話一出口就是這樣,自己也管不住,或許是李逍遙的天性吧!

幸而此時婢女上前來,暫時打破了僵局:“表小姐,李公子,夫人要奴婢過來請二位到東邊耳房用餐。”

林月如道:“我們就去。”

兩人來到其中一間的院落,東邊有一排耳房,是夫人平日起坐宴息之處。臨窗炕上鋪著錦氈,堆了許多大紅金蟒線枕,左邊幾上有汝窯的美人斛,右邊幾上有春秋寶鼎,四處都放著大椅,搭著銀紅花椅塔。

夫人坐在前方的錦榻上,正在聆聽下首坐在大椅上的兩名先生說話。那兩人穿著褐色或黑色的長袍,十分恭敬,不敢真的坐下,屁股倒有一大半懸在椅子外頭。

其中一人說道:“小人行醫二十餘年,從來沒見過那種怪病。”

夫人憂心地說道:“張大夫,您是宮裏欽點的禦醫,也不知麽?”

那名張大夫道:“趙先生世代名醫,先祖著作等身,比小人更加精微犀利,看出什麽了也說不一定。”

趙大夫連忙道:“稟夫人,小人也……也查不出來病因,遍尋先人醫典,都沒有這樣的記載。”

“這……唉!元兒啊……”夫人忍不住紅了眼眶,一旁的侍女也都容色慘淡,不知該如何是好。

張大夫道:“不過麽……”

“不過怎樣?大夫您說,您隻管說。”

張大夫遲疑地說道:“或許……不是生病?”

夫人反問道:“不是生病?那是怎麽?”

張大夫說道:“也有可能……是……中了奇門邪術的毒。”

趙大夫忙道:“不會吧?尚書府正氣浩然,奇門邪術怎會入內?不會的,萬萬不會的!”

張大夫一聽,便不敢再說。

夫人長歎了一聲,道:“不提會不會,如果是呢?又怎麽醫治?”

張大夫和趙大夫互看了看,都沒人答腔,過了半晌,趙大夫才說道:“如果是,那麽……我等醫藥之人,無能為力。”

尚書夫人一聽,眼淚便落了下來,嗚嗚低泣。

那兩名大夫也十分難受,低聲道:“學藝不精,該死,該死。”

“有愧先人,沒臉行醫了……”

尚書夫人收淚,輕聲道:“這不是二位大夫的錯,我找了多少名醫,也都這樣說,阿萍,帶二位大夫領款去。”

阿萍擦了擦淚,道:“是。二位隨我來。”

兩名大夫紛紛起身,向尚書夫人叩了個頭,才低首趨步而出。

林月如與李逍遙進來,林月如挨著夫人坐下,道:“雲姨,你別傷心,我說表哥要好了。”

尚書夫人道:“你怎麽知道?”

林月如道:“有那麽好的嫂子,不但他要延壽好幾十年,就連你啊,我看都樂得多活一百歲呢!”

明知隻是說笑,尚書夫人依然心頭略寬,道:“你這妮子,平日大大咧咧,有時又這麽甜,這麽討人喜歡!”

林月如偎著尚書夫人,笑道:“你喜歡就收了我當女兒吧!”

尚書夫人摟著月如道:“我本來就隻有你這個女兒!”

林月如早歲喪母,隻能對這阿姨撒嬌,從前因為不喜歡劉晉元的死纏爛打,所以故意疏遠其家,如今劉晉元已娶了彩依,林月如便敢放膽對雲姨撒嬌,以後想必是更常來的。

老媽子道:“夫人,晚飯傳好了。”

尚書夫人拉起林月如,道:“月如,李公子,咱們南邊房裏坐去。”

尚書夫人攜著林月如走出後房門,由後廊走向南邊房,穿過幾間小小抱廳,又繞過大影壁、走過半大門,沿路所見仆廝一見到他們,無不在牆邊垂手侍立,不敢亂動。李逍遙想:“這麽大院子,真的會迷路!這裏的家規,比月如妹子家嚴格好幾百倍……原來大官人家是這樣子,以後打死我也不當大官,整天這樣走,頭都昏了!”

進入穿堂後,是間溫暖的小廳,他們入內後,裏麵的丫環等人才開始陳設桌椅,丫環持著拂塵漱盂巾帕等物,服侍的人雖多,卻一點咳嗽雜音都不聞,不管是傳桌椅或是送巾帕的,上陣有序,一點不亂。在這家中,吃飯還得先飲些茶、漱了口,在玫瑰水中洗過手,擦拭淨了,才一道一道地慢慢上菜。雖然全是素菜,但做得極為精巧華貴,用上了無數名方,一般人根本吃不出是不是素的。

林月如問道:“雲姨,怎麽不請彩依嫂子一道來用餐?”

尚書夫人道:“晉元生病後,生葷油膩都不能沾,每日三餐都是彩依替他另外料理,她每天陪晉元吃同樣的淡粥,別的不吃。”

林月如好奇地問道:“表哥是怎麽認識她的?他娶了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真教我吃了一驚呢!”

尚書夫人笑道:“彩依是在一個月前來到這裏的,當時她一家人出外旅遊至此,遇上了盜匪,雙親都遇害了,隻有她僥幸逃生。可憐她無依無靠,想葬父母卻身無分文,於是委身於我家當婢女。我和老爺見她知書達禮,溫柔細心,又通曉醫理,就讓她負責伺候晉元。”

林月如道:“原來如此,一個有了依靠,一個討得媳婦,真是兩全其美。”

尚書夫人道:“是啊,我早想讓晉元快點成親了!彩依端莊而賢淑,又有衝喜之說,希望元兒就此不藥而愈。”

這頂級的富貴人家一頓飯,吃了超過一個時辰,但奇怪的是李逍遙竟不覺得慢,也許是上菜時的精美,便讓人習慣慢慢地吃,也或許是尚書夫人與林月如言來語去,也沒有感覺時間飛逝,不論怎樣,慢食總合養生之道。

飯畢,又是盥洗漱口的,一件不少,婢女送上茶來,尚書夫人道:“月如,我方才接到一封書信,是你爹送來的。”

林月如大驚,道:“什麽?他說什麽?”

“他沒說什麽,隻說他要趕過來。”

林月如跺足道:“這……雲姨,你怎麽現在才跟我說?哎呀,這,這可糟了……”

尚書夫人道:“月如,你爹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你有話得好好跟他說,否則,別說你爹生氣,雲姨我也是不依的。”

林月如心急,如果尚書夫人早點說,她早就帶李逍遙離開此地了,可是尚書夫人壓到現在才掀牌,想必林天南也已經快到了。不知道爹會怎麽處理她離家的事,林月如雖然嬌慣任性,但這回忤逆得實在太過頭,她自己先心虛了,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

見林月如那坐立不安的樣子,尚書夫人道:“月如,你別怕,我知道你爹的性子,他呀,心最軟了,到頭來還是要依你的。”

林月如悶悶不樂地說道:“哼,你跟爹聯手給我下套子。”

尚書夫人笑道:“你生氣了?”

這時,婢女入報林老爺來了,尚書夫人拉起不情不願的林月如,道:“月如,李公子,來吧,有什麽事,還有雲姨在呢。”

林月如硬著頭皮被尚書夫人帶到前院的花園來,隻見林天南背負雙手,還佩著寶劍,沉著臉背對他們,昂立於園中。

尚書夫人笑道:“林老爺來啦,你佩了劍要來嚇誰哪?”

林天南對她一揖,道:“夫人,我來帶月如回去,她在此處打擾了。”

林月如怯怯地喚了聲:“爹!您……您怎麽會到這來?”

林天南沉聲道:“我來找我的女兒,不對嗎?”

林月如見爹動了怒,性子也起來了,轉頭道:“我才不回去!”

尚書夫人道:“月如,這是對你爹說話,別這樣硬脖子。”

林月如拉著尚書夫人的手,道:“雲姨,你跟爹說說,他對不對?他一下子千方百計要逼我嫁人,一下子卻又要把逍遙大哥趕走,出爾反爾,到底怎樣才對嘛!”

林天南哼地一聲,道:“劉夫人,你也對她說說,她一個名門閨秀,到處亂跑,身邊還有個年輕男子,這樣對不對?”

“這……”尚書夫人又好氣又好笑,這父女倆果然是一個性子,便道:“唉,林老爺,你女兒大了,她知道好壞,你別太為難她。”

林月如得勝地說道:“怎樣!聽見沒有?”

林天南哼了一聲,道:“你這丫頭,從小每犯了錯,就跑到雲姨那裏躲起來,好讓雲姨替你求情,她就幫著你!”

林月如道:“我又沒犯什麽錯,你扯到小時候做什麽?”

李逍遙心裏暗想:“你還不是最愛翻舊賬?你跟你爹一個性子。”

“你……”林天南怒道,“好,我把你寵壞了,我今天來這裏,隻是要確定一件事,你給我好好地說!”

林月如點了點頭,林天南知她性烈,向來不說謊,便開門見山地說道:“爹問你,你離開家的這些日子,都是和他在一起的?”

林天南指了指李逍遙,林月如道:“嗯……是又怎樣?”

林天南臉色變了,林月如忙道:“我和李大哥之間是清白的。”

林天南吸了口氣,轉頭對李逍遙道:“李少俠,當初比武招親之約,依舊算數,我林天南非是出爾反爾之輩!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無二話。你以後不再去找那個姓趙的妖女,我立刻將月如許配給你!”

林月如聽後輕歎了一聲,果然,李逍遙道:“前輩,恕晚輩難以從命!於情於理,我都不能置靈兒於不顧。”

林天南大怒,道:“那你把我女兒當做什麽!你的什麽人?”

李逍遙道:“這……我與月如妹……”

林月如急道:“爹!我們的事,您別管嘛!”

林天南喝道:“住口!我怎能放任我的親生女兒,在外麵跟男人遊蕩廝混?”

林月如氣得臉也紅了,大聲道:“爹!您怎麽可以說得這麽難聽!”

林天南道:“小事我可以不管,這是節操,是名聲!這樣的大節,為父不能不管!”

從小林天南處處保護著林月如的名聲,因此就算知道她有本事可以殺死蛇妖,他都不讓她去,更何況現在,她是不折不扣地與男子逃家,這樣的名聲,林天南想都不敢想,那時起他已打算讓他們成親了,但如今這樣,李逍遙竟對林月如無意,則完全讓他無法接受。

林天南殺念已動,臉上不露聲色,道:“如兒,爹知道再說什麽你也不會聽,那就別說了。”他轉頭望向李逍遙,道:“李少俠,有幾句話,我想與你私下一談,可否?”

李逍遙道:“是。”

林天南也不多說,轉身便走,林月如拉住李逍遙的手,有點擔心。李逍遙笑了笑,抽出手來,隨林天南而去。

林天南走出院子,來到旁院的一處樹林,方才站定。這裏是劉家的後花園的外邊入口,向來是老爺或清客們遊園的入口處,有一大片的鬆樹,鬱鬱蒼蒼,十分清雅。

李逍遙站在林天南身後,等著他說話。

林天南轉身向李逍遙,問道:“李少俠,你不願與趙女斷絕關係,是不是因為恨我片麵悔婚?”

李逍遙道:“晚輩不敢。您是月如的父親,月如的事由您做主,晚輩怎敢有怨言?”

林天南鐵青著臉道:“月如能像你這麽懂事就好了。並非老夫言而無信,存心作梗,而是老夫知道你和趙女關係曖昧,姑且不論她是正或邪,你都不應該有了月如,心裏還掛念著別的女人。”

李逍遙道:“前輩說的極對,晚輩若心中有了一人,又想著別人,那就是個好色無恥之徒。恕晚生直言:我與趙姑娘已說好了婚事,家中嬸嬸也允諾了,我萬萬不能再娶旁人。”

他每說一句,林天南的臉色就難看一分,李逍遙續道:“趙姑娘孤苦伶仃,際遇堪憐,家嬸千叮萬囑,要我護送她回苗疆家鄉尋母。她與我相識在先,且曾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若是為了攀龍附鳳,而棄她於不顧,豈不是不仁不義、無情背信之人嗎?”

林天南沉聲道:“饒你說得頭頭是道,可是,月如不明不白的繼續跟著你,將來如何做人,你想過嗎?她性子雖高傲,可不也是個孤單女子?你不管她的名聲,就算有情有義?”

李逍遙大困,道:“我……”

林天南反手抽出寶劍,李逍遙怔了一怔,道:“前輩……”

林天南喝道:“不必多說了,拔劍吧!我倒要看看你是真的男子漢大丈夫,還是個隻會耍嘴皮子的無賴。”

李逍遙連忙退了一步,道:“不,晚輩怎敢跟您動手?”

林天南臉一揚,道:“接招吧!你若是有真功夫、真膽量,就不得退後半步,接下我林家的七訣劍氣!你若贏得過我,從此以後,我便不再過問你們的事。”

“可是,我……我……”

林天南厲聲道:“你若隻是個膽小鼠輩,我就當場一劍斃了你,以免耽誤月如的終身!”

不等李逍遙反應,林天南已振劍疾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