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退左右,王仁才開始教育幹兒子,“不過隻是一件身外之物,得了便得了,何必如此喜形於色?沒得叫人家說你輕浮。”

王仁微閉雙目,雖然李家寶刀是他誌在必得之物,但卻能忍得住不多問一句。王禮嘿然一笑,他跟在幹爹身邊日久,最明白他的作派,知道他口是心非。

便笑道:“這回真是巧了,李家那嫡孫李成在京中惹上了官司,我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這刀從京兆府中得來。知道幹爹最喜名刀,是以我急急忙忙來報信,要請幹爹出宮賞玩,一時情急失態,有負幹爹教誨。”

王仁淡然笑道:“你又做這等巧取豪奪之事,可有後患?不要今日得刀,明日彈劾你的奏章就到了幹爹麵前。”

提及後患,王禮便有些尷尬,隻含糊道:“李成本已落魄賣刀,我也出了實價三千兩與他,此人甚為實誠,應該不會有什麽後患。”

王仁一怔,沉吟道:“你平素行事跋扈,既然此人招了官司,怎會還與他銀錢?他當街毆傷人命,京兆府是怎麽判的?”

王禮沒想到幹爹久在宮中,耳目居然如此靈通,小小一個李成之事他都仿佛了如指掌。原本為了麵子想瞞下京兆府中經過,如今卻瞞不住了。

隻得幹笑道:“李成有個得力的朋友,在京兆府麵前有些麵子,便為他脫了罪。故此我才未曾強要他的寶刀,而是由其人從中說和,拿三千兩買了他的……”

王仁一蹙眉,追問道:“李家滿朝皆敵,而今敗落,李成此人脾氣暴躁又自傲得緊,哪裏有什麽朋友?這人是誰?”

王禮發愣,不知道為什麽幹爹不關心寶刀反而關心這些雜事,他有些心虛道:“聽京兆府劉師爺說,此人名叫葉行遠,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從定湖省來,是今科的解元。一方麵是進京趕考,另一方麵,也是進獻定湖省祥瑞進京。”

“葉行遠?”王仁聽到這個名字,微微變色,眉頭皺得更緊。這個名字別人沒聽過,身為司禮監秉筆,他可是聽過了好幾次。縣試、府試、省試的文章全都封印入京,這種人千年不遇,他過耳不忘博聞強識,怎麽可能沒有印象?

何況定湖省鴉神祥瑞進京,剛剛抵京就通過禮部報了上來,龍顏大悅,已經定下了接見的日子。

這人怎麽會攪合進來?是受巡撫指使?不可能,李家之事就算一省封疆也不能知其底細,難道說完全是碰巧?王仁生性多疑,在這種關鍵時刻更加的不敢忽視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他沉默了良久,才緩緩開口道:“乖兒子,你這件事辦岔了。”

王禮撲通就跪下了,幹爹從來不動怒,但一旦說你哪件事辦岔了,必是非常不滿。他現在雖然稀裏糊塗,但幹爹的見識卻從來不會有錯。

“既然李成有這樣的朋友,你就不該要他的刀;既然要了刀,也不該給銀子,奪寶之恨,哪裏是銀子能夠解決的。”王仁喟然歎息。要是當場強索,不惜撕破臉皮,或許還能探探對方的底,現在最好的時機卻已經過去了。

王禮乃是色厲內荏之輩,雖然在外張牙舞爪,但遇事無能,又硬不起來,實在是不堪大用。本以為此事水到渠成,沒想到終究還是橫生枝節。

“你今日便將寶刀送回去,再備一份厚禮,遞上我的帖子,就說我管教不嚴,讓你掠人之美乃是大錯,特來請罪。”王仁略一思索,便下了決定。

王禮吃驚道:“幹爹,那寶刀你心心念念……難道不看一眼就送走?”

王仁嚴厲的目光打斷了王禮,他不敢再說,隻得垂首稱是,喏喏而退,但依舊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一事,轉頭又問,“那三千兩銀子,是不是要回來?”

王仁看都沒看他,重新拿起了奏章觀看,再無回話。王禮明白幹爹的意思,知道不可小家子氣,隻心中更是肉痛,垂頭喪氣離去。

與此同時,葉行遠在驛館之中也等到了聖旨。十一月二十八,進獻祥瑞入宮。

“這是刻意錯開了大朝會,看來皇上也不喜歡那些喋喋不休攻訐的清流文官,這對賢弟來說也是好事。”唐師偃對這種文人圈的八卦還是比較了解,特意向葉行遠解釋這選日子的講究。

早幾年進獻祥瑞,隆平帝都會安排在大朝會上,還要大肆封賞群臣,大概有一種炫耀的心態。但可惜文官們卻不怎麽領情,對祥瑞帶來的封賞往往堅辭不受,每次還必有大量的禦史上書反對,言辭犀利。

這樣一次兩次下來,皇帝也不甚其煩,既然相看兩厭,他幹脆選擇了眼不見為淨,進獻祥瑞一般都在宮中鹿苑,這樣也方便祥瑞之物的安置。

畢竟有不少祥瑞是活物,如麒麟鳳凰之類,隻可惜這種高級貨色隆平帝在位數十年尚未遇上,隻有稍微差一層次的異獸,在鹿苑之中活得有滋有味。

“能避開群臣確實是好事。”這雖然也在葉行遠意料之中,但能夠實現也讓他鬆了口氣,雖然直麵清流諸臣他也不會慫,但如非必要,葉行遠並不想與主宰著輿論的清流們起衝突。

葉行遠為人很實際,現在國家的現實情況也決定了他隻能采取實用主義的態度,左右逢源撈好處是他最大的理想,而皇帝的安排也頗為符合。

雖然指望清流對他們這些幸進之徒有好感不太可能,但隻要不打照麵不起衝突,日後也好相見。

“不過咱們這祥瑞隻是一座石像而已,皇上雖然喜好這些東西,但也最多隻是看兩眼。要是沒人搗亂,我們辰時入宮,扣去等待的時間,午時便可回來。”沒人攻訐也就意味著沒熱鬧,皇帝的印象就未必會深,唐師偃知道這也是有利有弊。

各省搜羅的所謂祥瑞都是珍稀有趣之物,雖然不像葉行遠這鴉神石像有正神靈識,但至少好看好玩,說不得能夠吸引皇帝的興趣。皇帝高興了,封賞自然更厚。

而葉行遠這祥瑞正正經經,隻怕就走個儀式。這樣也好,免得多生事端。

葉行遠笑道:“那可未必,鴉神寂寞了幾百年,好不容易能夠麵聖,豈能輕易放過,說不定還有什麽餘興節目。”

鴉神複興可不僅僅是定湖一地就能滿足,葉行遠既然選擇了進獻祥瑞,那當然要把利益最大化。鴉神能夠得到更多,他也一樣能得到更多。

唐師偃抹了把冷汗,提醒道:“這可是禦前,與平日不同,皇上有天命加身,你可不要胡來。”

葉行遠點頭道:“我自有分寸。”

唐師偃知道葉行遠少年老成,在定湖省中運籌帷幄,翻雲覆雨,見識本領實在並非自己所能比,即使是禦前,大約也能夠從容自如。葉行遠既然如此說話,想必自有把握,便不再勸。

從第二日起,便有宮人來驛館,指點葉行遠等人宮中禮儀。這些書中雖然都有記載,但是細節之處,還是得人處處說明,才能不至於犯錯。

葉行遠用心記憶,朱凝兒都頗為好奇,悄悄問道:“主公這般在意做什麽?日後宮廷禮儀還不是你重新再定的麽?這般繁瑣我可學不了。”

“在京中休得胡言亂語!”葉行遠趕緊嗬斥,這小姑娘進京之後越發肆無忌憚,怎麽說都不聽。好在她總算還知道底線,不至於在他人麵前亂說,否則自己說不定哪天就被定了誅九族的大罪。看來帶著朱凝兒進京,向她解釋明白的計劃是徹底失敗了。

朱凝兒撇了撇嘴,傲然道:“彼可取而代之……”

這時候剛好李成帶著家眷過來向葉行遠道謝,葉行遠趕緊捂住了朱凝兒的嘴,生怕她又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來。

李成入京帶著妻子,前幾日因為水土不服,一直病著,所以葉行遠未曾見著。這次經京兆府一場驚嚇,擔心李成的安危,李夫人出了一身透汗,反倒好了不少,慢慢能進飲食。

這一日眼看能起床,便硬要隨著李成來拜謝葉行遠。

葉行遠還沒什麽與朋友家眷打交道的經驗,隻粗粗看了一眼,覺著這位李夫人甚為美貌。雖然是大病初愈,但依舊是嬌嬌怯怯,嫋娜風流,與李成的粗豪模樣並不甚相配。

朱凝兒又附耳過來道:“家有嬌妻,隻怕行事便有牽掛,主公既然已得李成效忠,這病弱女子倒是留不得。”

葉行遠趕緊將朱凝兒轟走,免得她成日胡說八道。

李夫人吃力的恭敬行禮,誠摯道:“本該當日便來道謝,隻小女子纏綿病榻未能起身,今日稍有好轉便來拜見恩公,隻盼恩公莫要見怪。”

葉行遠趕緊叫李成將她扶起,“嫂夫人哪裏話來,這事情我也沒出什麽力。總之還是李兄的寶刀惹出禍端,卻也因為寶刀而結。”

李夫人垂淚道:“這家傳寶刀乃是我家相公的**,每每午夜夢回,我都瞧他撫刀對月長歎,如今失了這刀,我隻怕他心裏落了病根。”

李成聽她這般說話,連忙阻止道:“在恩公麵前,說這些做什麽?一把刀不過身外物,失了便失了……”

他話音未落,就見驛館主人騰騰騰從門口奔了進來,滿麵諂媚之色撲到葉行遠麵前,“葉老爺,司禮監王公公給您送禮來了!還下帖致歉,說是冒犯了老爺的虎威!”

司禮監秉筆王仁那是什麽人物,他豈會輕易給一般人下帖子?這還道歉送禮,驛館住的這位爺到底是什麽何等來曆,竟有這般威風?驛館主人隻覺得自己拍馬屁都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