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出一進,葉行遠倒賺了二千七百兩銀子。京兆府便照原本的判詞結案,李成本已經心喪若死,自認這次就算不用殺人償命,怎麽也得丟官去職,沒了前程,那活著還有什麽興味?

誰知道隻在大牢轉了一遭,兩三天就原樣放回,隻說是抓錯了,再無一句解釋,弄得他自己都稀裏糊塗。明明承認了當街殺人,怎的換來無罪釋放?

等出了大牢,葉行遠接他回了驛館,詳加解釋,又將銀子都交與他,李成這才知道京兆府腐敗昏聵糊塗,竟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乃是忠良之後,自記事以來就心念精忠報國,最恨官場黑暗腐敗事,如今卻因為官場的腐敗救自己的性命和前程,這種感受真是無法與外人言說。

李成是個實誠人,這賣刀的銀子他是斷不敢受,硬要塞到葉行遠手裏。他感激道:“葉賢弟為我上下打點,這份恩情我豈會不知?這寶刀落在別人手裏,若沒有賢弟據理力爭,哪能換到銀子?

我明白得很,便是我這條性命也是賢弟你救回來的,這身外之物,豈敢再受?這些許銀子便請留下,你在京中考進士耗費極大,也須得多留些盤纏。”

葉行遠笑道:“我是與李兄義氣相投,方才伸手相助,隻是舉手之勞,怎敢拿你傳家寶刀換來的銀兩?何況李兄原本就甚為拮據,這才不得不賣刀接濟兄弟,這些銀子還是你留著吧,我盡夠用了。”

現在的葉行遠可不是當初,因為有三位大人的獻寶經費,加上唐師偃這個私人小金庫,他還真不把幾千兩銀子看在眼裏。

李成卻堅持不肯接受,被葉行遠說中苦楚,臉上隻是一紅,勉強拿了零頭七百兩,“有七百兩銀,我們兄弟總能撐到交差,剩下二千兩要是賢弟不收,便是看不起我了。”

葉行遠沉吟一陣道:“那我便暫時收下,反正在京中我也打算做些生意,正要籌措本錢。既然李兄盛意拳拳,那這些銀子就當是你的股份,日後生意起來,自有你的分紅。”

他頓了頓,又道:“這次我們是迫於無奈,失了李兄家傳的寶刀,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想方設法為李兄贖回。”

李成隻要葉行遠肯收下銀子,哪裏管什麽講究,何況在他想來葉行遠一個讀書人又懂得什麽生意了?隻要不賠本太過也就好了,哪裏奢望什麽分紅,便不再說。

至於家傳的寶刀,李成心中是甚為惋惜,但形勢比人強,他知道不讓出寶刀說不定就是性命之禍,哪裏看不通透?更何況在京城受窮這許多日,他上街賣刀原本就已經起了割舍的心思,如今並不十分難過。

葉行遠說要贖回,他反而開口勸道:“賢弟莫要多生枝節了,如今閹人當道,那位尚膳監的王禮公公我也知曉,乃是秉筆太監王仁螟蛉義子,既然刀落在了他手上,咱們還是忍下來為是。”

李成在京中多日,雖然他秉性忠直,並不會溜須拍馬,也走不通門路,但大概的人物關係還是比初來乍到的葉行遠清楚得多。

葉行遠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這一個小小僉書就能在京兆府作威作福,原來背後有這樣的大人物。好在今日雖然得罪,但自己的底沒露,就算秉筆太監心中不爽,也會把矛頭指向背黑鍋的胡巡撫。

葉行遠這次進京,送鴉神祥瑞,代表的是整個定湖省,這也就意味著不經意間定湖省官場上下就與他這小年輕綁在了一起。

胡巡撫等人雖然想到了此節,但總想著葉行遠在省城表現的十分低調穩重,初入京中必然會謹言慎行,不至於會濫用這個身份。誰知道這小子膽大包天,居然才入京三五天,就連司禮監秉筆太監這種都已經得罪上了。

若是事先知曉,定湖省三位大員絕不會如此托大。隻可惜就算後來知道葉行遠猛龍過江,在京中鬧出好大風波,那也已經來不及了,悔之晚矣。

葉行遠一路上卻已經想得明白,既然借著這個由頭入京,甚至不惜沾上清流讀書人最擔心的“幸進”二字,那當然要把一切資源最大化的利用起來。這身份名頭用來狐假虎威,京兆府中隻是初試鋒芒而已,效果算是不錯。

當然現在當務之急,是先等禮部的消息,祥瑞麵聖,除此之外在京中的安排打算,都要推後。葉行遠救回李成之後,便耐心在驛館之中等待,輕易也不出門。

卻說王禮那日得了寶刀,心急如焚回了自家別院,將寶刀秘密收藏好,這才入宮去找自己的幹爹王仁。

司禮監在禁宮東側,每日經內閣轉上來的公文,都要經司禮監批注之後轉呈給天子,等天子批閱之後,再經司禮監轉往內閣。

從某種角度來說,司禮監隻是皇帝的秘書,起著上傳下達的作用,本身品階不算太高,如果皇帝或者內閣強勢,他們夾在中間並沒有什麽地位。

但在實際的執行之中,無論在哪裏,領導的秘書往往就會成為權力的集結點之一。司禮監是天子與內閣之間的橋梁,尤其是隆平帝怠政,許多公事甚至都交給了司禮監處理,這讓司禮監的權力更是進一步擴大——這不合聖人定下的規矩,可惜在實踐之中,大家都心知肚明。

司禮監掌印太監洪恩年老糊塗,因為是隆平帝潛邸舊人,所以一直占著這個位置。但實際上也不過每逢初一在監中露個麵,就算坐著也是在打瞌睡,真正的權力就掌握在一向低調的王仁手中。

與宮中諸監相比,王仁算是年輕的,今年不過才五十餘歲。他八歲淨身入宮,因為乖巧伶俐,隨著諸皇子讀書,刻苦向學,四十年間一步步往上爬,到了這個炙手可熱的位置。卻始終謙虛謹慎,不涉是非,不說內廷,便是外朝也沒幾個說他不好的。

隻是最近幾年,王仁的幹兒子王禮有些跋扈,在京兆府中傳出些壞名聲,說是欺男霸女,收受賄賂,但畢竟也隔了一道,也沒聽說王仁有什麽徇私之舉。

大部分人覺得這幹兒子不爭氣怪不到他頭上,少部分人也覺得是王仁如今權重,為避朝中的政爭免得引起天子猜忌而行自汙之舉,所以他的名聲依然不壞。

如今王仁安坐在監中,專心致誌瞧著一份奏折,用朱筆細細注釋——隆平帝不耐煩看臣子們胼四儷六的文章,非要王仁用白話說明白了,才願意回複。

在他身後,有兩個十來歲的小太監服侍,一個弓著身在爐中添炭,另一個正在沏茶。

王仁身子瘦削,隻穿著夾衣,麵色潮紅。他甚是畏寒,又因身份的關係,在宮中不能穿著皮毛衣物,因此司禮監中每逢冬日,炭燒得極費,整間暖閣都是熱烘烘的。

茶是南方海外的籠煙茶,是南方諸邦的貢物,產量極少,有調節陰陽的妙用。隻隆平帝性子急口味淡,都不喜歡喝茶,因為知道王仁最為好這一口,因此有半數都是賜給了他。

這茶葉纖細銀亮,如飛雪如柳絮,用滾水衝泡開來,隻見白霧繚繞於茶盞之上,籠成一團,香氣束縛於其中。王仁從小太監手裏接過茶盞,輕輕一吸,將那團白霧盡數吸入肺中,隻覺得心曠神怡,原本兩肺隱隱傳來的痛感也被壓了下去。

“此物絕妙,可惜難求,隻怕過了年便要斷炊了。”王仁輕輕咳嗽,隻啜了一口,便將茶盞放下。

籠煙茶一半的精華就在那一團煙霧包裹的香氣之中,吸了下去便無遺憾,茶水雖然甘美,那也不過是俗物了。

小太監笑道:“等過了年開春,又是貢品進京的時候,萬歲爺必然又會將這茶葉賜下,以公公之尊,還怕喝不到麽?何必如此節省?”

王仁每天隻肯喝一杯籠煙茶,滋陰潤肺,壓製自己兩肺火氣,從不可多飲,是極有節製之人。他正色道:“天地靈物,皆有定數,咱家不過殘缺之人,因得天子青眼,方才能嚐到這世間極品,又豈敢不惜福珍重?”

這世上大部分人,隻要擁有便會可勁糟蹋,絕不會收斂。而王仁卻不同,他從來都知道節製的好處,這也是他這麽多年一路爬上來的經驗。小太監懵懵懂懂,哪裏知道是金玉良言?

“幹爹!你的心事這回可了了!”他們正說話間,就聽外間傳來得意洋洋的叫聲,門口的小太監尚未通報,王禮已經眉飛色舞的探頭進來,“我……我拿到了!”

王仁緩緩將奏章放下,皺眉看了王禮一眼道:“小畜生,你也老大不小了,怎的還如此莽撞?司禮監重地,不可大聲喧嘩。”

他頓了一頓,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語氣方才又溫和了些,“你又得了什麽華而不實的寶物?這麽猴子上樹一般著急獻寶?且拿上來,給為父看看。”

王禮趕緊表功,“幹爹,哪裏是什麽華而不實的寶物,那李家的寶刀,我可弄到手了!”

王仁漫不經心的將奏章一推,微閉雙目,擺了擺手,身後兩名小太監會意,齊齊無聲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