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王公公?哪一位王公公?”葉行遠也愣了,他料到自己身後有定湖省官場,便是閹黨也不會輕易在這種時候找他麻煩。所以麵對王禮的時候寸步不讓,力保李成的性命。

但就算如此,王禮的幹爹司禮監秉筆太監王仁不找他的麻煩已經罷了,怎麽還可能服軟致歉?所以葉行遠一時有些恍惚,心想是不是有哪位司禮監的小宦官也姓王,莫要搞錯了。

“還有哪一位王公公?”驛館主人一拍手,喜道:“自然是秉筆太監王仁王公公,他久居深宮,便是朝中大員等閑還接不到他的帖子呢。還是葉老爺有麵子。”

果然是王仁,那自己與這位炙手可熱的大太監別無交集,唯一的交匯點便是在京兆府中與他幹兒子王禮的爭執。這件事大家算是各得其所,誰也沒占誰的便宜,認真說起來為了李成的命忍痛讓出李家寶刀。王禮已經得償所願,縱然心中有氣,也不至於讓王仁出頭。

他如今下帖子送禮是什麽意思?葉行遠沉吟一陣,又問道:“王公公送來了什麽禮物?”

驛館主人心中暗自佩服,你看這位少爺何等風度,司禮監秉筆給他送禮,他一點兒也沒有驚喜之色,猶自淡然,漫不經心問一句什麽禮物。難道王公公的禮物不好,他還要嫌棄不成?這真真才通身都是大家的氣派。

驛館主人諂笑送上一頁禮單,“禮單在此,除了金銀珠寶各色器物之外,最要緊就是一口削鐵如泥的寶刀,王公公還親筆手書完璧歸趙四字,想來這寶刀與公子家中有些幹係。”

驛館主人未見葉行遠帶刀,而李成家傳寶刀也藏得甚好,他哪裏想得到這是同一口刀?隻道是葉行遠家中之物,王仁尋回給他送來,這麵子可給得大了。

李成和他夫人兩人卻渾身劇震,他們剛剛還在念叨寶刀,寶刀就讓人送回來了,這豈不是如做夢一般?

葉行遠沒瞞著李成什麽,當初王禮要奪他寶刀之事也如實相告,最後知道是那太監出了三千兩銀子,算是買了寶刀。李成僥幸偷生,已經覺得萬事俱空,對寶刀也沒有以前那麽執著,便將此事放下了。

如今王禮的幹爹王仁突然來給葉行遠送禮,送的又是寶刀,你說不是他們李家這一口刀,那才叫出了鬼了!

但這是怎麽回事?這位葉行遠真有這麽硬的後台,連司禮監秉筆都得拍他馬屁,幹兒子買了刀,他還溜溜的給送回來?

李成偷眼瞧著葉行遠,隻見他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心中更是起疑,是哪位王侯公子,還是什麽皇親國戚?也不對啊,他自報家門乃是定湖省今科的解元,哪有皇親王孫考科舉的?

葉行遠知道李成疑惑,他自己也是一頭霧水,便笑道:“剛說到李家的寶刀,便有人送來一口。聽王公公留書的語氣,應該是想將這寶刀原物奉還給李兄,我們且先去看看。”

禮物都堆在驛館的天井,送禮來的是個小黃門,他大約也不知道為什麽王仁會給人送禮,心中惶恐,也不敢多說話。見葉行遠出來,交付了禮物便自告辭,除此之外一問三不知。

那些器物倒是尋常,葉行遠也沒放在心上,但居中而放的一口鯊魚皮鞘的長刀看上去有些麵熟,應該就是李成的佩刀。

葉行遠一伸手,將那刀提起送到李成手上,笑道:“李兄你看看,是不是你家的刀,我隻見過一麵,認不真切。”

李成渾身顫抖,握住刀柄,輕輕一抽拔出半截,隻見刀鋒雪亮,耀得人睜不開眼睛,身子劇震道:“正……正是李家家傳的寶刀,隻是開鋒之後,刀光更盛了!”

這刀在李成手上的時候,刀如其人,頓訥藏鋒,隻有在他用心催運的時候才會偶露崢嶸,平時都顯得平平無奇。但是出去轉了一遭,卻像是洗盡鉛華,塵落光生,刀光耀眼之極。

王仁給這口刀換了個刀鞘,也順便開了鋒。

葉行遠那天月下見此寶刀,也未曾有這般鋒芒,不由也是嘖嘖稱奇,從李成手中接過刀仔細端詳。

刀長兩尺,刀背甚厚,似是烏金所鑄造,入手極為沉重。刀鋒一側有兩道血槽,暗生毫光,看上去就是殺人的凶器,李家將轉戰天下,也不知道這口刀上有多少條人命。

葉行遠還刀大笑道:“這刀正如李兄一般,經此一番磨折,反而重現光芒。如今物歸原主,刀生光華,人必也有前程,我觀李兄臉上晦氣之色盡去,不日必有大喜。”

李成不敢領受,“葉賢弟,這是王仁公公送給你的禮物,我怎能收來,這刀我已經作價賣給了別人,他既願意送你,那便是你的東西。”

葉行遠連忙搖頭,“我一個讀書人,要這般凶器作甚?何況王公公也寫了完璧歸趙四字,想來便是通過我的手,將這李家寶刀還你,這也是一段佳話。”

李成推辭不得,隻得接刀,摩挲不停,顯見還是極為珍愛。李夫人在他身後,也是不住的盯著刀身,熱淚盈眶。

葉行遠還沒摸清王仁是什麽意思,難道說他就是個有原則有道德的太監,聽說幹兒子行事不當,所以就來補救?這覺悟未免也太高了些吧?

可要說他還有什麽其它目的,葉行遠實在想不出來,雙方的身份相差太遠。司禮監秉筆可算是朝廷最頂兒尖兒那一批人中的一位,王仁雖然為人低調,但大家都知道他得天子寵幸,又能安撫提督東廠的江公公,與內閣幾位大佬也交好,可說是這隆平帝豐亨豫大天下的潤滑劑。

這樣的人物,能謀算他葉行遠什麽?

或者說,能謀算一個破落的李家什麽?

葉行遠從來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別人的行為,但這一回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王仁有什麽不善的動機。就算是曲意籠絡,都顯得有些太熱切了,完全沒有必要。

葉行遠想不通這其中的道理,也就沒有拒絕禮物的由頭,再說李家這寶刀總得留下,也就幹脆不管不顧,暫且將王仁的好意收下。

但這消息就很快傳了出來,在葉行遠入宮之前已經開始發酵,畢竟讓秉筆太監王仁主動送禮的人物,即使是在京中也隻有那麽幾位。

葉行遠何德何能,能收這位大人的禮?

尤其是因為王仁本來是叫王禮負荊請罪,上門致歉。王禮卻抹不下麵子,隻含糊其辭,讓一個小黃門上門送禮,話更是沒說清楚,傳出來就更五花八門。

有稍微知道些內情的人言之鑿鑿道:“葉行遠此人來曆不簡單呐,他不過十七歲年紀,卻已經是定湖省的解元。更讓撫台、藩台、臬台三位大人退避三舍,讓他獨占獻祥瑞之功。

你猜猜他到底是什麽身份?嘿!知道了嚇死你!”

有人心癢癢便追問道:“他一個少年人能有什麽身份?無非是娘老子厲害,隻本朝並無姓葉的勳貴,朝中也無什麽知名的葉姓大臣……”

開口那人哂笑道:“兒子姓葉,老子一定要姓葉麽?就算是勳貴大臣的公子,又怎能讓一省封疆與司禮監秉筆都如此重視,你們大膽往上猜!”

“難道是……”猜測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向上指了指,心驚膽戰。

一開始那人大笑,“你們總算猜到了,除了這份血脈,哪裏會在這般年紀就如此尊貴,而且看上去上麵那位對這少年還不一般,隻怕早早安排好了他的前程。

什麽科舉,什麽祥瑞,全都是給他機會,日後便能夠常伴君側,這才是天倫之樂呢!”

市井之間言語無忌,甚至涉及到了皇家隱私之事,雖然有人嚇得趕緊閉口離去,但也仍然有人好奇心起,不住追問,一開始說話的人更是肆無忌憚,說得更是誇張離奇。

“……卻說那日天子遊獵,葉行遠冒死闖入圍場之中,攔在天子駕前,口中隻說一句‘陛下可還記得大漢江畔的秋雪蓮麽’,天子動容垂淚,自此便將他視作親兒……”

終於有人聽得忍無可忍,恨不得要拂袖而起,要阻止這般刁民胡言亂語,卻被他的主人阻止,“不妨,民生無聊,不過說些閑話,何必在意?這些話本世間皆有流傳,難道當皇帝的能將人都殺光不成?所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保柱不可不知。”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句話不是這麽用的吧?名叫保柱的魁梧護衛一臉無奈,隻好聽之任之,而他身邊的主人卻饒有興致的聽著這些市井故事,臉上還帶著幾分好奇。

他是個清臒的中年人,臉上帶著酒色過度帶來的倦怠,但一雙眸子卻還是充滿了對生活的興趣。他穿的像是個商人,形容舉止卻一點兒也不像是個商人。

“保柱,再點一壺這家自釀的桂花酒來,我今天要將這故事聽完。”中年人聽到有趣處,拍掌大笑,“這個葉行遠的事跡倒也有趣,若真是我的兒子,那不是也挺好玩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