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師偃沒奈何,他看得出來,李信這是以不變應萬變,肯定早就挖好了坑,讓自己往下跳。當然唐師偃還是很有點光棍精神的,無論如何倒驢不倒架,必須挺身而出。

隻見唐大才子施施然放下酒杯,從容笑道:“既然諸君抬愛,在下卻之不恭。這些年來我無意科場,早將萬字平戎策,換做鄰家種樹書,今日便獻醜了。”

他儀態瀟灑,信步而前,朝著放置題目的主案行去。盡管心怦怦直跳,表麵上卻沒有一點兒畏懼之態,就連識人甚多的穆百萬看過來,也沒有看出唐大才子的心虛。

剽竊啊……葉行遠心中暗自吐槽,這句“萬字平戎冊,鄰家種樹書”分明是他與唐師偃喝花酒的時候無意吟出。當時唐師偃心有戚戚,讚不絕口,此時信口引用,立刻現出了幾分懷才不遇的情懷。

不過既然大家是朋友,那頓花酒也是唐師偃會的賬,這種“引用”就算了,葉行遠不與他計較!

而且看到唐師偃還能夠從容裝逼,葉行遠更加放心幾分。唐老兄就盡管這麽演下去,萬事有他葉行遠兜著!

那邊李信聽到這兩句,也是心中震動。

這種感慨,是落地秀才們常有的感慨,隻覺得一身本領無用武之地。哪怕是春風得意的李信,因為科考未曾進步,也往往有這種遺珠之憾。

但這種心情,不是每個人都能用合適詞句凝練出來的。此時聽到這兩句,初聞尚還平平淡淡,但回味之後卻覺得平淡中有大玄機,仿佛說盡幾十年胸中大起大落的悲喜。

一時李信也被感染的情緒翻湧,連叫不妙。這唐師偃幾年不見,簡直是修煉成精了,竟然隨口就是這樣強悍的詞句!

他隻能慶幸這次早有準備,不然隻憑唐師偃這兩句,就能看出自己在這方麵已經遠遠不如,要是比試詩詞,那必敗無疑。

好在今日評判文章的人都已經安排好了,唐師偃天生又不擅長時文策論,就不信唐師偃能翻了天去。

這時候唐師偃已經走到了李信麵前,提起主案上的題目紙張,看了幾眼,不禁暗中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題目大字隻是兩個字:“釋租”。但後麵卻有洋洋灑灑一段闡述,所謂“田租者,所以疇壤地沃瘠之差。租之始起,以民生繁殖,沃土上田所出不足以贍民食,於是等而下之,迤耕瘠土下田。

生齒彌繁,所耕彌下,最下者無租,最上者租最重。故租者,所以第田品之上下,而其事生於差數者也。”

唐師偃細細琢磨後,卻覺得這文理之意,似是而非,或有違聖人教誨處。以此而論,解釋田租之意,與以往大不相同,這決不可能是為了省試磨練文章,李信拋出這樣的題目,是想做什麽?

別人沒動,葉行遠卻大搖大擺跟著唐師偃,也瞥見了這題目,同樣微微吃了一驚,將目光卻轉向低調到沒什麽存在感的主人翁穆百萬。

隻看這個解釋,就知道這是為了收租在做辯護!如果這確實是穆百萬授意的話,那先前倒是小看了此人,葉行遠不能不猜測,難道這是穆百萬開始為自己找喉舌了?

而且穆百萬拋出招婿的消息,隻怕不僅僅是要想找一個乘龍快婿,估計還想借這個機會,為自家的財富正名。

這幾年來,穆百萬年紀漸大,生意漸漸收攏,卻不停在省城周邊買下良田,用以租給佃農。他的收益重點也從暴利轉向了細水長流,似乎是想求一個家道長遠。

無論是上輩子時空的曆史,還是在軒轅世界之中,某些道理是共通的。大商人賺錢以後,往往都會選擇買入土地,相信這才能千秋萬世的傳下去。

但這般大手筆買田,難免也要受士人兼並之譏,而穆百萬習慣了商業的高利潤,所以田租甚苛,也難免怨聲載道。今日這個釋租,便是要為地租尋個冠冕堂皇的闡釋?

這種很有前瞻性的心思,葉行遠也不得不稱讚。果然能夠成為本省首富的人不簡單,就算看上去是胡鬧,也有一番自己的盤算。

那麽從這個角度想去,李信就是穆百萬選擇的代言人了。看著他得意洋洋宣布了題目,然後又用揶揄挑釁的目光望著唐師偃,顯然是胸有成竹,之後的評判想必也早有安排。

這李信先自己出題,然後下場考試,最後可能還是自己充當裁判?這文會還怎麽愉快的玩耍?葉行遠心裏不停吐槽,若不是自己有逆天金手指,此時就真的隻能掀桌子了。

“按照一般文會慣例,我們此次桃花文會所做‘釋租’文章,一樣不許動用靈力,免得勾動天機,影響評判。”李信皮笑肉不笑,還在補充條件,要堵上唐師偃所有可能翻盤的漏洞。

唐師偃文章平平,但畢竟六七年過去,有沒有突飛猛進李信並無把握。何況這老小子靈力深厚,若真被他以力破巧勾動天機,引出什麽異象來可不好收場,故而要盡可能消除一切不穩定元素。

而且沒有靈力,沒有天機,說起來隻是為了磨練技巧、推演道理,這也讓李信找來的評判者具有了足夠的話語權。

還真是要絕了我的生路!唐師偃一看到這題目,本來就已經沒了什麽信心,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憑著充沛靈力一搏,看能否僥幸牽引天機,哪怕是輸了,至少也不那麽丟臉。

但若排除了靈力天機,完全憑借幾個人主觀判斷,文章好不好豈不完全由別人說了算?

到那時候,李信找來的人豈會口中留德?

如果將自己抨擊的一文不值,那他唐師偃還有什麽臉麵在省城立足?難道要出師未捷身先死?甚至連穆小姐都未曾見一麵,梅林藏酒都未曾喝上一口,就要像喪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

明知不公,但卻無法宣之於口反駁,不然反會被譏諷為心虛,所以今天就不該來到別人的主場!

唐師偃心中愴然,正要破罐子破摔,突然葉行遠從旁插了過來,伸手接過唐師偃手中的紙卷。

然後又輕鬆地笑道:“我道是何等難題,原來不過是田地經濟之理。有次唐前輩對在下有所指點,在下略有所悟,至今記憶猶新。”

如果說找你討論“青樓女子哪家強”,這是有的,可什麽時候討論過田地經濟?唐師偃不禁愕然,卻看到葉行遠悄悄的對自己遞了個眼色。

難道葉行遠恰巧對經濟有研究,有本事寫出好文章來?還是純粹的講義氣為自己背鍋?唐師偃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感動的幾乎要熱淚盈眶,便順著葉行遠的話,含含糊糊說:“似有這麽一次……”

葉行遠拍了拍掌,轉頭對李信笑道:“這便是了!唐前輩於田地經濟之道頗有心得,這方麵在下尊他為師,受益良多。今日恰好碰到這個題目,在下想代替唐前輩作文,算是出師之作!

在下文章或許隻有唐前輩胸中錦繡的皮毛,但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就讓在下獻醜,再請諸君品鑒如何?”

唐師偃還真是交了個講義氣的小兄弟,寧可自己丟臉,也要維護唐師偃的臉麵!李信咬牙切齒,但人家要花花轎子抬人,他也沒什麽借口阻攔。

反正這也隻能是緩兵之計,如果此子文章被批得一文不值,唐師偃還能不出手?連著兩篇被駁倒,那就再看看漢江第一才子還有什麽臉麵!

李信心中計議已定,假笑道:“既然你自告奮勇,對唐賢弟以師長相敬,這倒是一段前後輩的佳話,我等拭目以待便是。”

既然你要講義氣,幹脆把你們綁得更緊些,就當是師徒兩人一起來丟人現眼吧!李信想道。

葉行遠對別人的眼光毫不在意,接過筆墨紙硯,眼觀鼻鼻觀心沉思片刻,攤開白紙,穩穩的寫下了第一個字。

嗖……一道清光字紙麵而起,化作青蓮形狀,旋即又散於無形。旁邊有人好心的提醒道:“小兄弟,這寫文不能動用靈力的。”

李信也麵色一凜,喝道:“葉行遠!此處不可動用靈力,再用便是犯規!”

此子難道想舍己為人,通過自己自爆來給唐師偃增添光彩?李信疑神疑鬼,絕對不能給這個機會。

葉行遠回頭淡定的譏諷道:“也不知道李前輩緊張什麽?在下並未動用靈力,諸君可看卷麵。”

李信愣了愣,再看葉行遠寫的第一個字,分明毫無靈光。這要麽是靈力與天機沒有共鳴,要麽就是確實不曾動用靈力。對於一個秀才來說,靈力與天機不共鳴根本不可能,那也就說明真相隻能是後者。

有老成之人笑道:“這便是你們沒有見識了,這位小兄弟並非是動用靈力,而是書法境界高明。筆下生花,刹那而消,此乃筆意動天,與靈力並無幹係,所以這青蓮倏忽而散。如果他用了靈力,隻怕這筆下字字生蓮如玉,那可是難得的神品了!”

李信羞得麵紅耳赤,旁人認不出來倒也罷了,他堂堂省城大才子,雖然對書法之道並不算太高明,但總該有基礎的見識。剛才隻不過因為心急,害怕葉行遠弄鬼而看差了,一時脫口而出,真是丟了一次人。

別人給麵子,沒什麽反應,隻有唐師偃很恰到好處的“嗬嗬”幾聲,回**在大堂中很是刺耳。

此子到底是何方神聖,居然書法能寫到如此地步?葉行遠這個名字在李信腦中盤旋,仔細回想起自己到底為什麽感到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