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心中如何盤算,葉行遠根本不在乎,無論這假惺惺的家夥有什麽花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在絕對的實力麵前,小花招都是笑話而已。

關於“釋租”這題目,葉行遠略加思索,已有腹稿。在經濟學的問題上,他前世所受教育雖然不是這專業,但見識肯定遠遠超越軒轅世界現在的中古水平,起碼中學大學都學過政治經濟學吧,寫出點有門道的文章不難。

但為了不至於太超前,還是要注意略微保守一些。葉行遠落筆第一句便是“今夫地之有租,所以易用地之權者也。”

這觀點其實與題目釋義已經有所不同。題目的釋義其實有些牽強附會,說的是上古三代之時,天下之土為天下人公有,然後拿到好田的人要付出地租,作為給拿壞田的人的補償。

而現如今,雖然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其實土地都掌握在大大小小的地主手裏。土地私有,乃是三千年慣例,而改朝換代的風波,也往往因為土地兼並太過嚴重,流民四起,水深火熱而引起。

大地主良田千頃,他的地種不過來;而貧民無片瓦遮身,無地可種,因此今日之所謂“租”,就是葉行遠所說的“易用地之權”。

這一句平平實實,卻是道破了“租”的本質,李信在旁看著,隻覺得心裏跳了跳,產生點不妙的預感。但又想道,大概這是這小年輕從什麽地方看來聽來的一句話,放在篇首充門麵,後麵必無展開!

李信不再看葉行遠書寫,反而盯著唐師偃。此時唐師偃腋下已經都出了熱汗,但表麵上還是從容自在,悠然自得的環顧四周,仿佛早已勝券在握。

這時候怎麽也要撐下去!唐師偃知道自己隻要露出一絲畏縮擔憂的樣子,李信這小人隻會更加得意窮追猛打。今日他也是破釜沉舟,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葉行遠的文章上了。

一時間場中反而是靜默下來,隻有葉行遠揮筆疾書,沙沙聲不絕於耳。約莫半炷香時分,葉行遠已經整整寫了三大張白紙,細數下來也有千餘字,自覺立論已足。

雖然還不是特別詳細,但在眼下這個場合拿出來,已經足夠了。葉行遠擱筆,回頭笑道:“唐前輩!在下幸不辱命,今日這幾筆大約能寫出你的三分學問。勉強也夠將‘租’之義理說的清楚,前輩是否先指點一二,再交付評判?”

葉行遠拚命往唐師偃臉上貼金,他自己在省城之中可不想再出什麽風頭,隻想低調的混完考試。而且這既然是為了給唐師偃出氣,不如就將光彩都歸於唐師偃便是。

唐師偃悄悄的抹了把汗,想要接過葉行遠的文章細看,卻被李信伸手攔住。

別給他們機會演出一場戲來,到時候胡扯一通就此下台,那可就失了今日把這兩人叫來的本意了,李信如此想道。

“今日畢竟是文會,你既代表唐賢弟作文,那該先經過評判才是,恕為兄僭越了。”李信取過葉行遠的文章,略掃了幾眼,被轉手呈給了此次文會的幾位評判。

李信一開始確實有點擔心,但看葉行遠越寫越快,幾乎不假思索一氣嗬成,便放下了心。這樣的策文論文,並非靠著才氣便能完成,而是要靠閱曆與思考。

這題目是穆百萬定下,其餘人全不得而知,葉行遠當然也不可能提前得到題目。似他這般年輕的秀才,忙著聖人經典準備考試還來不及,怎麽會對經濟之學有什麽研究。

別看他寫得快,肯定是下筆千言,離題萬裏,李信也就放下心來。他將文章送給幾位評判,暗暗使了個眼色,隻管批駁,一定要睬到泥沼之中!

為首的評判是一位老舉人,今年已過耳順之年,滿頭白發,精神也有些不濟。今日此來,無非是看在穆百萬麵上,來露個臉而已。

他看到葉行遠文章第一眼,不自覺的先讚了一聲,“妙哉,此字便可足為進士!”

葉行遠這一筆字銀鉤鐵劃,入木三分,雖然未曾凝聚靈力,不至於出現種種異象。但是在懂行的人看來,這間架結構無一處不舒展,橫豎撇捺無一筆無精神,看著就讓人賞心悅目。

李信咳嗽一聲,斜著眼睛看過去。老舉人知道失言,悄聲嘀咕道:“欲揚先抑!欲抑先揚!此乃正道……”

接下來反正要把這篇文章從頭罵到尾,之前先誇一句書法,也算是給了一點麵子。老舉人這麽想過後,覺得心中安定,準備開噴,一字一句看了下去。

第一句,這個租字解得言簡意賅,卻清清楚楚,似乎沒什麽好說,略過。

第二句“雖地有不齊,其數要皆極耕者之力以為量。當其授田議租之際,田固地主之所有也,而以授耕者,使得耘且獲於其中,則田主之所取償,固將盡地力之所出。而所遺以與耕者,直僅資其為耕之費與勞”。

這似乎隻是說明一種客觀情況,當今天下,似乎都是如此,這也沒什麽好說,頂多說一句文字囉嗦。下麵幾句也都是在敘述事實,頗見詳盡,老舉人沒什麽好挑刺,幹脆直接看下一段。

“地天設也,加之人工則益美。為田主者曰,田之有租,非厲農也,凡以償主者治地之勞費雲爾。此固有時而誠然,然非通例。”

這是用古人寓言說事的法子,還是真有其事?看葉行遠寫得言之鑿鑿,老舉人想不到典故所在,一時也不敢挑刺,隻能咬牙再看下一段。

“地之責租,誠無分於治否。且有地焉,非人力所得施,其主之責租自若也。海有藻名葛羅卜,燔之成鹼灰,製頗黎及胰皂者恒用之。青丘國濱海之地,幾處多有,而息原尤多……”

這小年輕究竟是什麽來頭?見聞怎麽如此廣博?老舉人也算是博覽群書,根本沒有聽說過葛羅卜此物,也不知它是製造胰皂的原料,更不知產於青丘國與息原,這又是擺事實講道理。

老舉人不知典之所出,又能從何批駁起?這種偏於生僻的引經據典是最棘手的,如果批的不好,會被反過來嘲笑讀書少沒見識。

明明隻是說地租,葉行遠卻是旁征博引,說起三山五嶽海外藩國之事,如數家珍,這叫一輩子隻去過兩三次京城的老舉人怎麽評判?

到這時候,老舉人感到今天的任務沒那麽容易,認真對待起葉行遠文章。生僻典故可以跳過,但論文終究是要靠邏輯和義理說話的,且繼續看下去。

看得過於仔細,老舉人白發間不覺漸漸有了幾分汗水,額頭皺紋更深。因為他發現,葉行遠寫的每一個字都認識,但這些字組合起來,以他的知識居然不太看得懂。

至少瀏覽一遍後還是不明白,或許想看懂需要時間。但眼下這情況,顯然是不可能讓他反複揣摩幾天的。

最後這篇文章結論道:“夫百產之入市,既必有以償其前費,而益之則常羸矣,故其物之貴賤恒視之。至於租獨不然,以市價之於經價或大過或小過或適均,而租則或重或輕或並輕者而無之。”

到此老舉人隻感到一片茫茫然……抬起頭來雙目失神,也不知道想什麽。整篇文章從頭看到尾,老舉人隻有一種不明覺厲的感覺,然後竟然找不出能批判的地方!

道理很簡單,想批判一篇文章,最小的前提就是至少能看明白這篇文章。如果根本看不懂,那又從何批起?隻怕一張嘴就要露怯!

老舉人隱隱覺得文章有些道理,畢竟幾十年人生經驗和讀書經曆不是吃幹飯的。但要問他如何論證這道理,或者如果反過來批駁道理,一時間卻無從下口。再給他幾個月時間研究或許就可以了……

第一炮便啞了,讓李信發愣,足足等了半天。不見這老舉人稱讚,那就說明這篇文章不至於好到沒話說?可是又不見他開口批判,難道是老頭子年紀大了突然中風,這才說不出話來?

李信急使眼色,也不管老舉人了,趕緊讓下一名評判繼續去看葉行遠文章。

這下一名評判不像老舉人這樣功成名就,有點邀功心切,急急從老舉人手中奪了文章。低頭看完,嘴裏罵人的話卻頓時被噎住,隻這幾眼的功夫,也和老舉人一樣成了鋸嘴的葫蘆。

連著幾個評判好奇,輪流將葉行遠這篇文章看了一遍,本意都是有心挑刺,但偏偏最後都沉默了。有人收李信的好處最多,結結巴巴想要強詞奪理,最後還是頹然擲卷,歎息而止。

這是一個十六七小年輕的文章麽?雖說大道三千,研究什麽學問門類的大儒都有,但就算是專門研究生僻學問的老儒,也寫不出這麽為難人的東西吧!

看都看不懂,還怎麽去批判?大家都是讀書人,麵子還是要講的,信口開河去罵很簡單,但誰知道文章裏有沒有什麽陷阱?

若被抓住把柄反擊,那麵子可就丟大發了。與其被扣上不懂裝懂、淺薄無知的帽子,還不如保持緘默,不說自己看懂了,也不說自己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