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桃花宴,雖然是穆百萬主辦,但他倒是安心把自己當成了一塊人肉布景板。除了一開始祝酒之外,他再未開口說話,貌似深得三緘其口的要旨。

原本這些士子彼此閑談,他身為商賈也不太能插得上嘴,倒不如悠閑自在的冷眼旁觀。一來是有自知之明,二來也是他經商數十年,知道謀定而後動的道理。

漢江府唐師偃,也是穆百萬聽說過的人物。李信親自將唐師偃迎入,穆百萬雖然未動聲色,卻也在悄悄的觀察。

不過見到唐師偃的相貌後,穆百萬心中就未免略有些失望,此子確實比不得李信那般玉樹臨風,看來當初在省城遜色一籌,黯然而退,也非偶然。

李信將唐師偃迎進來,便笑著讓席,“唐賢弟遠道而來是客,便請上座吧。”

今日到場的士子都是秀才功名,年紀也都在四十往下,論聲名論地位,唐師偃也算得數一數二,隻略遜色於李信一籌而已。

故而唐師偃以遠客這個理由坐上座,也說得過去。不過按照常理,唐師偃自然要遜謝一番,到時候還是讓李信為首,這才算是正常。

但唐師偃正要開口時,葉行遠卻偷偷踩了他一腳,使出無限崇拜的眼神,高聲道:“唐前輩!聽聞你在省城文名極盛,小弟之前還以為是誇大之言,沒想到如此受敬重。在這樣文會上,也能被推為諸秀才之首,在下深感佩服!”

葉行遠這話說得情真意切,又極為真誠,果然像是初出茅廬的少年。幾句話下來,倒是說得唐師偃都不好再推讓。

而李信被葉行遠擠兌的隻能弄假成真,不得不硬扯著唐師偃坐在了穆百萬之外的首位,自己恨恨的退居次席。

這小年輕一定是故意的!李信想道,明明自己隻是客氣幾句,到他嘴裏怎的就成了“推為諸秀才之首”?想不到唐師偃本身是個草包,身邊倒帶了個厲害人物,不可不防。

好在學問這東西乃是硬功夫,唐師偃這會兒坐首席,若在論文之時露了怯,隻會更加丟人現眼……李信隻能這般安慰自己,悶悶的吃了兩盞酒。

葉行遠厚顏無恥的裝作不懂,就挨著唐師偃身邊坐下,這位老兄雖有才華,但隻怕控不住這種場麵,還是需要自己幫襯。

唐師偃雖坐了賓客首席,看到李信暗暗吃癟也甚是快意,但擔憂久久不去,連桌上美酒都顧不上多喝,隻悄聲對葉行遠道:“賢弟,這首席可不好做。你將我捧上來,待會兒要是做不出題目來,那可真是在火上烤了。”

他六七年未至省城,如今舊地重遊,恍然一夢,方才驚覺失去的不僅僅是青蔥歲月,也失去了當年的銳氣。

如果是以前的唐師偃,縱然知道艱難,也絕不會會坐立不安,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但如今卻是前怕狼後怕虎,隻靠著一腔子對李信的惱怒才硬撐著。

又回想起已經生疏的聖人經義、時文和策論,唐師偃隻覺得背後涼颼颼的,他臨陣磨槍還沒磨完啊。

葉行遠心中暗笑,隻管打氣道:“無論如何,先占一步是一步,至少這時候讓李信氣惱也是好的,之後的事之後再說。”葉行遠知道對唐師偃對自己也沒什麽信心,隻能換一種方式安慰他。

唐師偃仔細瞥了幾眼李信,此人雖然神情自若,但細看總有些僵硬不自然。便知道李信確實情緒受到影響,不由又大喜,“也多虧得賢弟出手,後麵不知他們又會出什麽題目,讓人好生不安。”

葉行遠懶得再去說,反正唐師偃輸人不輸陣,腰杆挺得筆直,對答之時也瀟灑自若。畢竟有漢江大才子的底子在,沒兩手裝逼本事,怎麽能獲得漢江府四大才子之首名號?

所以隻要唐老兄場麵上不至於太過露怯,這就夠了。按照葉行遠的計劃,就是讓唐師偃在場麵上挺住,輸人也不能輸陣。到了舞文弄墨的時候,自己再出手秒殺全場即可。

以李信此人的性子,大約也堅持不了太久……葉行遠一邊喝酒吃菜,一邊想道,此人心高氣傲,這次席肯定是坐不久的。

葉行遠今日來此,就是想要堂堂正正以力服人。幹脆一開始就選擇了針鋒相對,逼對方以使出決勝手段,然後速戰速決,早點完事,避免夜長夢多。

這策略看上去是成功的,酒不過三巡,李信已經等不了。他走到大堂中央,朗聲笑道:“今日諸君集會,共賞桃園,吾等雅人,有酒豈可無文?桃花之詩,千載以降,難免重複庸碌,今日我們不做詩詞,又正值省試將至,我們便考校時文如何?”

這話其實在請帖上已經說過,赴會士子大多都有準備,正好借此機會彼此交流,再探討一下近期文章的流行趨勢,此時便個個點頭。

“初出茅廬”的葉行遠拍掌道:“李前輩此言甚妙,桃花之美,輕靈飄逸,單以詩詞而記,不免單調,若是不限韻文、散文,錄今日之盛況,也可為後世之觀。”

咦?這個主意不錯!唐師偃大喜,心想葉行遠果然有急智。這葉行遠是不曾受請帖,本人年紀又輕,隨便說幾句話也就說了。

同樣是文章,時文策論與散文遊記可不一樣。唐師偃自忖自己詩才縱然不如葉行遠,但可勝李信。若論散文,那頂多半斤八兩,自己絕不會輕易落敗。

不過這提議李信顯然不會答應,在他眼裏,葉行遠就是唐師偃的代言小號。葉行遠避重就輕,隻能說明唐師偃還在垂死掙紮。

於是他便笑道:“葉賢弟還是年輕了,雖得風流之意,不知儒道之神,吾等孜孜以求,所為何來?不過是科舉正途而已,難得今日群賢聚會,自然要為今科省試磨練,豈可耽於玩樂?”

在李信想來,這頂大帽子扣下來,這小年輕總不能再說什麽了吧?

可葉行遠卻蹙眉道:“賞花乃是雅事,吾等見桃花曼妙,正自心懷大暢,此時論文,未免有些煮鶴焚琴,竊以為不取……”

唐師偃悄悄在袖子下麵給葉行遠豎起了大拇指,心讚這小老弟真是夠義氣,為自己爭到這種程度。奈何今日他們早有安排,隻怕是不能如願。

李信冷笑打斷葉行遠之言,“賢弟此言差矣,今日穆老先生召集諸君,一方麵是為了賞識眾位的才華,另一方麵,也是希望諸君共議富國養民之道,為朝廷官府分憂!

若不識民間疾苦,不能解民於倒懸,便做得一千首一萬首桃花詩,再花團錦簇,也不過是粉飾太平!沉迷此道,實乃祿蠹之輩!”

李信越說越大義凜然,這番話也是早就準備好的,正恨沒有人挑出話頭,沒想到葉行遠就撞到了槍口上,自然不由分說就厲聲而叱。這話已經不僅僅是針對葉行遠,對自命風流才子的唐師偃也是一種攻擊。

富國養民之道?葉行遠嗤之以鼻,就李信這種酷愛在權貴門庭鑽營的人,能懂富國養民就見鬼了。這李信不過才接觸一會兒,就讓人覺得極為厭惡,也難怪唐師偃為什麽這麽討厭他。

葉行遠又仔細想了想,其實這些大義凜然的話,本該從他葉行遠口中說出來才順理成章啊,李信又是那顆蔥,敢來搶台詞?

葉行遠雖然不爽李信,但他這幾個月來跟各色人物過招,也算居移氣養移體,氣質上又有根本變化。隻淡淡笑道:“李前輩言辭懇切,怪不得街上都傳聞李前輩憂心國事,早生華發,恨不能早日做官,今日在下盡知矣。”

早生華發個屁!李信心虛的朝穆百萬瞧了一眼。此時穆老爺仍然是老神在在的模樣,筷子上夾了一塊透明的肥肉,正眯著眼在仔細看,仿佛什麽都沒有聽到,李信這才放了心。

葉行遠這話就算有諷刺之意,但是在平時也稱不上罵人,但今天是企圖招婿的穆百萬在此,總是提別人的年紀幹什麽?

對此李信恨得牙癢癢,隻能裝作不在意道:“做不做官還在其次,吾輩讀書人,終究是要為社稷盡心。吾尚年富力強,自不能甘為人後。”

李信非得強調自己年富力強不可,原本年紀和喪偶這兩個條件就是減分項,千萬不能再被人戳。

葉行遠卻是鼓掌大讚,“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善哉!”

什麽跟什麽!李信大怒,這話表麵是在褒讚,但傻瓜都聽得出是真正意思是打臉。在今天穆百萬麵前,他最恨有人提起一個老字!

望著年歲不及弱冠、英姿勃發的葉行遠,這時候李信知道自己先天不足,鬥嘴肯定是鬥不贏了,到最後肯定是自己倒黴。

隻得裝作充耳不聞,自顧自的開口道:“今日之文題,穆老先生已經委托我書寫於此,請諸君上來觀看,然後妙筆生花共論國事。在我看來,唐賢弟乃是漢江第一才子,這篇卷首的文章,非你來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