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哭出來,好不好?

醫生說她臀部有傷,要趴著睡,可她就是不聽,一定要躺著睡,誰也勸不了,講什麽大道理都沒用,固執得可怕。

他怎麽會不知道她固執得可怕?

手在臉上揉著,拳頭又頂上額心,他低聲的呼了好幾口氣。

半晌後,努力在臉上扯了幾個笑容,試了好幾次,最終掛著淡淡的笑容走進去。

剛剛本來要過來查房的何醫生看到裴金城站在病房外的走道上隱忍著無聲哭泣的時候,心被狠狠的酸揪了一把,這樣的大家族,就算不缺女人的少爺們,在外麵玩也會十分注意,不會隨便亂有孩子。

這樣的大家族對孩子十分看重,又是第一個。

這一晚上,折騰到淩晨三點了,可是誰也沒有睡,卻一點困意都沒有。

孩子就這麽沒了。

這是何醫生在這個宅子裏呆了這麽多年,第一次看到這個大少爺這樣的一麵。

她退回了轉角,怕被他發現,任何人脆弱的一麵,都不想被無關緊要的人知道。

裴金城把魚湯放在床頭櫃上,又輕輕的搬過一張凳子。

他小聲親昵的喊了一聲,“阿萱。”

申萱閉著眼睛,“嗯”了一聲。

“阿萱,喝點魚湯。”裴金城坐下來,擰開保溫桶蓋,把裏麵的碗拿出來,又小心的舀著湯。

“不餓。”申萱沒有睜開眼睛,聲音都輕飄淡滑,像抓不到似的。

“我聽小英說,你晚上就沒有吃晚飯,現在已經都淩晨三點了……”

申萱捂著肚子的手頓了一下,把臉撇向裏麵了些,“雪球呢?”

魚湯已經裝好了,裴金城拿著勺子,吹了吹,微笑著跟她說,“雪球回梧桐苑了。”

“能把它抱過來陪我嗎?”

“我們晚上可以回梧桐院住,就能看到它了。”

申萱依舊閉著眼睛,搖頭,“不,我要這裏住,我要保胎。”

裴金城握著碗的手一顫,心裏突然一緊,“阿萱!”

“幫我把雪球帶過來,行嗎?”

裴金城低頭凝了口氣,好一陣才抬頭看著一直閉眼偏頭不看他的女人,把湯放在床頭櫃上,伸手摸著她的額頭,“阿萱,孩子……沒有了。你吃點東西,養好身體,過半年我們再要一個,好不好?”

申萱沒有說話,一句話也沒有了。

開始一直都輕輕撫著小腹的手,這時候綣了起來,緊緊的抓著小腹上的皮肉,她本來就不胖,而且鍛煉得又多,肚子上的肉不鬆,所以抓起來的時候,要抓得特別狠,特別用力,才揪得起來。

原本一直閉著的眼睛雖然沒有睜開,可是眼角卻跟水龍頭裏的水放開了一樣,嘩嘩的有水往外衝,她悶悶的抽著氣,把頭偏得更裏麵了。

裴金城看著她**的身體,那壓抑的樣子,逼得他眼睛又是一紅,他把手搭到她撫著小腹的手上,把指頭給她掰開,將自己的手塞進她的手心裏,任她掐揪,俯下身去,臉貼在她的臉上,伸手穿過她的後頸,輕輕摟著她拍,勸她的聲音都在發抖,“阿萱,你哭出來,哭出聲音來,好不好?”

申萱搖頭。

“阿萱,別悶著,你哭出來,哭出來吧,好不好?!”他俯在她的身上,低低哀求著,摟著她的肩膀,感受著她顫抖的手,緊了又緊。

他以為自己可以調整好情緒,進來後,用他的情緒感染她,讓她不要難過。

可是他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感染她,他隻能靠得她近一些,貼在一起,去聽她的心跳聲。

聽著她心跳時心在破裂的聲音,然後他也跟著她一起,心碎……

病房的門再次被推開,生叔跟在裴遠身側,走了進來,裴金城拍了拍申萱的肩膀,直起身來,眼睛還發著紅,看到眼裏都是哀痛的裴遠時,恭敬道,“爺爺,您怎麽還不睡。”

申萱睜開了眼睛,裴遠站在裴金城旁邊,裴金城將伸在申萱脖頸下的手緩緩的抽出來,把床邊坐著的位置讓給了裴遠。

裴遠坐下來,端過床頭櫃上的湯,拿著勺子,舀起一勺,放在嘴邊吹了吹,輕歎一聲,“阿萱,吃點東西吧,爺爺……對不起你……”

蒼目一眨,老淚縱橫……

呼吸聲是極淺的,有急有緩。

卻因為空間裏氣氛靜謐,一縷一縷的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到底是誰鼻息裏出來的聲音。

申萱眼睛已經哭得紅腫,眼皮抬起來看床邊坐著的老人的時候,有些累,眼白裏的紅血絲根根分明。

她看著裴遠手中端著的魚湯,那個動作,那麽小的一個動作,她卻看得清楚。

清楚之後覺得鼻子分外酸痛。

從嫁進裴家過後,這個老人是最早給她溫暖的人,然後是金悅,金銳,跟著是梧桐苑的人。

也許正因為有他的庇護,在別人對她刁難的時候,他站出來苛責,訓斥,所以她才能安好的活到裴金城醒來。

這時候老人臉上掛著淚水,眼瞳裏不再像平時裏那樣複雜看不通透,滿滿的都是悲殤。

可是她的孩子……

眼淚又流了出來,她說不出來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阿萱,小產也是坐月子,哭不得,以後眼睛得落下毛病,你聽爺爺的話,先吃點東西,啊……”那一聲“啊”,就像小時候爺爺哄她的時候那口吻,帶著哄,帶著點求,爺爺端著小碗,哄她吃飯,“小五乖,張嘴,啊……啊一口,真棒,小嘴巴張口,啊,啊,啊一口。”

那樣的口吻……

次次回想起來,又酸又甜。

淩晨四點了,她沒睡,丈夫沒睡,爺爺也沒睡。

裴金城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的爺爺端著湯碗,坐在自己孫媳婦的床前,希望她能喝一點湯。

裴家向來對孩子的自理能力要求甚高,摔跤不準扶,自己爬起來。

吃飯從會抓拿東西開始就自己吃,哪怕灑得到處都是,也不準人喂。

裴家的男人必須很早獨立,絕不嬌慣著養,一小點病絕不準鬧得一家人雞犬不寧。包括金悅錦優都是這樣長大。

爺爺除了信佛信道的一些理論,他還信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他喜歡給孩子的成長中製造一些小磨難,以此來加強孩子的抗壓能力和應變能力,他說,沒有這樣能力的人,是不配當裴家的子孫的。

從小到大,即便自己這個嫡長孫,也沒有享受過一次爺爺喂吃食的經曆。

從來都沒有……

他知道,爺爺的痛,不比他的輕,有更重的負罪感。

“阿萱,吃點吧。”

申萱撐著要坐起來,裴金城趕忙拿了兩個厚枕給她墊在身後,小心的扶起她,“小心點,有傷。”

申萱擦了眼淚,張了嘴,裴遠一口魚湯喂進她的嘴裏,看到申萱吞了進去,裴遠眼睛又是一紅,“阿萱,對……不起。”

生叔站在一旁,他跟著裴遠將近四十年了,四十年,風風雨雨,打打殺殺的走過來,裴遠在他的跟前,幾乎一個不倒的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他哪裏都不想去,一家子也安排在裴家。

因為離開裴家,他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讓他信服的人,無論對錯的信服,便是信仰,人一輩子,怎麽可能輕易找到信仰?

這個人何曾對人說過“對不起”三個字。

可今天晚上,他說了兩次。

二十年前,他親手把自己的四女兒杖得奄奄一息,也未曾對任何人說過“對不起”,也未曾像這樣流過眼淚。

當時三個兒子忤逆他,誓要把裴家分家,為冤死的妹妹討回公道。事實證明,離開裴家就算有翅膀也沒有軀幹,他一點點把三個兒子收服,把裴家那段秘辛壓下去。

他跟在裴遠身邊這四十年,親眼看著裴遠一點點把裴家推向G城第一豪門的位置,把裴家的根基壓在南方,即使是三爺去世,沒了軍政勢力,又有幾個有軍政背景的家族敢公然對付裴家?

不過是因為“裴遠”二字在南方的威信,並不是誰都敢去冒犯的。

明明昨夜禁園,最最痛心的是這個一家之主,現在卻要忍著自己的心痛要對孫媳婦說“對不起”,還數次落淚。

這麽幾十年,除了四小姐,申萱是第一個讓裴遠喂吃食的人……

生叔站在一旁,心裏強壓著心酸,他似乎看到了裴遠真的老了,他的腰背已經彎下,再也站不起來了……

申萱搖了搖頭,嘴角牽了點笑,她從裴遠手中接過碗,把碗放在床頭櫃,伸手抹了裴遠臉上的淚,輕聲安慰,“爺爺,您沒有對不起我,是我不對在先。別難過,孩子還會有的,我和金城都還年輕,再養半年身體,我們就再懷一個,到時候一定讓您第一個抱,好不好?”

裴金城轉身走出病房,他又靠到門外的牆邊,他安慰她的那些話,她又拿出來安慰爺爺。

他知道,她一定心痛死了,可她還要安慰爺爺。他以為她會跟爺爺大鬧一場,鬧到爺爺無話可說為止。

但她說,是她不對在先……

她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但她卻對朝她下手的人說,是她不對在先……

申萱靠過去,靠在裴遠的肩頭,裴遠顫顫的伸過手,好一陣才試探著拍著她的背,“阿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