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政部北區的軍警暫押所裏,小雨在側門邊徘徊顧盼。所長出來了,“小雨,要不是你爸開口,我可不敢放人。他真是你同學?”

“真的,前天不是愚人節嗎?他跟我鬧著玩呢!”小雨歪頭憨笑,打心眼裏愛上了她從來都不喜歡的那個古怪節日。

“這樣啊…”所長喃喃,“這種事也能鬧著玩嗎?不象話!”

“是的是的,我爸已經批鬥過了,以後再不敢了!”小雨認錯的樣子真誠極了,暗裏卻高興自己闖了這個禍。

所長這才讓手下去帶人,他似在自語道:“你那同學也太怪了,這兩天硬是不說一個字,早說是軍醫院的學生,我們就不會對他動手。”

小雨陪笑點頭,龍兒出來了,頭上纏著繃帶,一張俏臉帶著疲累和幾分惹人生憐的孤傲。

出了軍政部,小雨攔住他,“傷得重嗎?他們還打了哪?讓我瞧瞧。”

龍兒一改先前的喪氣樣,露出調皮的笑,“多謝將軍小姐關心,也多謝你救我出來!”

“油腔滑調,誰關心你呀?再說了,我哪來那本事,能把你從軍警所弄出來?”

“誰說不能?將軍小姐應該不可一世嘛!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要不是他們把我搞得暈乎乎的,軍警所那幾道門怎麽關得住我?就算你不來救我,今晚上我也會去找你,到時再嚇你一跳!”

小雨格格笑道:“裏麵的夥食很養人嗎?你還敢來找我?”

“怎麽不敢?不信試試!”龍兒較起勁來一點不嚇人,反而顯得可愛。小雨把他插在褲兜裏的手拉出來輕輕握了,低沉而溫柔道:“別犯倔了,走吧!”

“去哪兒?”龍兒的聲音有些顫抖,覺得手裏象是握著一團棉花,不冷不熱;又象捏著一把陽光,似有似無。他在莫明的驚喜中羞怯難安。小雨暗裏詫異,他這種人也會害羞的嗎?“別問了,去了就知道!”她依舊拉著他的手,自己的臉卻開始發燙。

兩人不再說話,步子不快不慢地朝南泥河堤走去。

雷鳴身著便裝來到南泥河邊的一家休閑莊,在一間草蓬的石屋裏,他點了一桌小菜,正自喝茶,門被敲開,先閃進女兒的身影,接著進來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

雷鳴知道這就是龍兒了,他上下打量,隻見龍兒長得很清秀,兩道黑黑的眉毛下是一雙靈活機動的眼睛,眼光很柔善,眼神卻有幾分淒曆。雷鳴覺得這淒曆似曾相識,龍兒卻在這時避開了雷鳴的目光,潔白的牙齒咬咬下唇,臉上就換了付玩世不恭的表情。

“坐下!”雷鳴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龍兒還在遲疑,小雨將他按在椅子上,“別拘束,他是我爸爸,救你出來的是他。”

龍兒甩開額上的一摞頭發,“我沒拘束,隻是奇怪。”

“奇怪?”小雨才奇怪呢,救命恩人就在眼前,你不說道謝,反而奇怪,真沒家教!

小雨悄聲埋怨,雷鳴暗示女兒別說話,端視龍兒道:“你是在奇怪,為什麽你夜闖將軍府,我非但不問你的罪,反而放你出來,還在這兒請你吃飯,對嗎?”

龍兒狡黠一笑,表情輕浮起來,“無事獻殷勤,這下我明白了!”

“你……”小雨氣不打一處來,卻聽爸爸大笑道:“就算是吧,我有求於你,也有恩於你,是去是留,我不勉強,但有一點我要事先聲明,你若現在出去還來得及,若是留下來,以後的一切都得聽我的。”

龍兒聳聳肩,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理起筷子來,狼吞虎咽地,恨不得端起盤子往嘴裏扒。小雨盛過來一碗飯,他悶頭悶腦地接了隻管吃。雷鳴點支煙吸著,見他放了碗筷,就示意女兒出去。小雨心領神會,無奈龍兒拉著她的衣袖,且理直氣壯道:“別走!”

“放手!”小雨使勁撥他的手,聲音羞惱而輕細。其實屋裏很安靜,空間又小,雷鳴怎會聽不到?但他不介意龍兒的言行,他看得出這是龍兒對女兒的一種友人似的信任。他示意女兒坐下,然後給龍兒倒了杯茶,這才正色道:“你就叫龍兒,還是隻是小名?”

“那你就是雷鳴,一口一鳥的鳴,還是別的鳴?”龍兒的目光極其不恭。

這下小雨按捺不住了,“龍兒!你怎麽叫我爸的名字?”

龍兒的笑容裏摻著歉意和無奈,“我得問清楚呀!不叫他的名字,你讓我怎麽問?”

小雨白他一眼,雷鳴笑道:“這有什麽!名字就是取給人叫的。不錯,我就是雷鳴,一口一鳥的鳴。你跟小雨打賭偷花瓶是假,想接近我是真,對嗎?”雷鳴後麵的語氣很嚴曆。

龍兒一改先前的嬉皮樣,肅然道:“我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絕沒有侵犯小姐的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雷鳴儼然一付審問狀。

龍兒很鎮靜,小雨卻嚇了一跳,她不由握了龍兒的手,“你別怕,我爸最是通情達理的,你好好跟他說。”

“我沒怕,”龍兒淡然而平靜,“我既然來了,就早有準備。如果雷將軍還是從前的雷將軍,那我肝腦塗地、任隨分派;倘若人隨世變,那我爛命一條、無所在意!”

雷鳴“蹬”地跳離座椅,掐住龍兒的肩頭,雙目圓睜,聲音顫抖,“孩子,雷鳴一直是那個雷鳴,可你……是我的人嗎?”

龍兒斷然搖頭,“你已經不是那個愛護精衛隊員如同親子的將軍,所以我不但不能聽命於你,而且從今後我們會是仇人!”

小雨臉色大變,雷鳴則隻取弦外之音。他顫抖著手去摩挲龍兒,“快別說傻話,孩子。告訴我,你是誰的兒子?對了,你說你叫龍兒,你一定是風起的兒子,你是風江龍嗎?你媽媽呢?她好嗎?快告訴我!”

龍兒一派冷竣,象趕蒼蠅似的推開雷鳴的手,“我不是風伯伯的龍兒,江龍大哥已經被你殺了,你還想騙我嗎?”

“什麽?你說什麽?再說一遍!”雷鳴一聲比一聲高,他快湊到龍兒的臉上了。龍兒毫無懼色,甚至更往前湊了一步,“雷鳴!你親自下的通殺令,才一個月不到就忘了嗎?你欺我年少,還擺下鴻門宴。我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何不痛快點,咱們來個了斷?”

雷鳴揚手一搧,這個耳光卻停在了半空,“有鬼!有人搞鬼!”他收回手來,眼睛盯在龍兒臉上,“你說的我都不明白,什麽通殺令、鴻門宴,還說我殺了風江龍,全都把我搞糊塗了!但我要告訴你,我一直在找你江龍大哥他們,為的是重建精衛隊,我要召回我的人,怎麽可能殺他們?”

龍兒冷哼,眼裏含著悲憤的淚,“媽媽臨終時再三囑咐我,說你是個愛兵如子、胸懷正義的大丈夫,她說找到你就是找到了最好的庇護,盡管我大舅犯了滔天大罪,可那是他的事,你絕不會坐罪於我。但今天看來,你殺了江龍大哥卻不敢承認,還想把我也騙入你的羅網,你又算得什麽大丈夫?我隻是不明白你怎麽不讓軍警所的人殺了我,卻要騙我到這兒來?還說有求於我,你以為我會跟你同流合汙?”

雷鳴氣得夠嗆,但他今天異常冷靜,這孩子話中有話呀!他暗示攥拳跺腳的女兒平靜下來,然後抖出一支煙給龍兒,見龍兒漠然無視,便自己點了,猛吸一口,卻隻吐出少量的煙霧,語氣卻十分沉重,“我不管你說的那些通告、殺害,也不計較你的胡扯淡。你隻告訴我,你媽媽是誰?……怎麽,這也不敢說?那是逼我猜嘍?好吧,從你剛才的話來看,你媽媽一定認識我,她對我的評價有點高,但我還承受得起。冷哼什麽,小子?你可以不屑我的為人,但不能對你媽媽的見識嗤之以鼻。信不信我代她抽你的鞭子?人不大,挺能攪和的,我差點又被你氣糊塗了,咱們言歸正傳。你說你大舅犯了滔天大罪,我認為再大的罪也大不過亂王白一正,當然囉,除非你是龍武的兒子!”

“你不配提我爸爸的名字!”龍兒拍案怒起。

雷鳴頓時大笑,卻漸次哽咽,“龍武呀,我找到你的兒子龍飛了,他沒死,蒼天有眼哪……”雷鳴一把抱住龍兒,“龍飛、龍飛,你真的是龍飛嗎?十八年了,我一直誤信了那個士兵的話,原來你們沒有死於那場爆炸……”雷鳴喃喃落淚,突然,目光一變,“你媽媽怎麽不在的?”

龍兒見他又哭又笑,雖一時難辨真假,但聽他問到媽媽,也不由心酸落淚,“媽媽聽到爸爸犧牲的消息就病倒了,師父找了醫生,可媽媽不願醫治,隻拖了三天就……就……”

“你們怎麽不來找我?”雷鳴哀惋頓足。

龍兒竟忘了先前的仇憤,抽泣道:“大舅犯下滔天大罪,師父說軍中人心不一,不敢輕易現身。我又還未出師,按續任計劃規定,也不能提前歸隊。何況世事變遷,誰知那個計劃還算不算數?”

“誰說不算數?隻要我還有一口氣,精衛隊員就必須全部歸隊,就算我死了,南部也不能沒有精衛隊!”雷鳴義形於色,如在宣誓。

龍兒瞟眼冷笑,“說的比唱的好聽,隻怕欲蓋彌彰!”

雷鳴剛才那個耳光終於脫手,但被龍兒輕輕巧巧地拒絕了。可他“辭謝”不了小雨的“賞賜”,捂著火辣辣的臉頰,他不覺疼,隻是這猝不及防的挫傷讓他半是窘迫半是酸楚。

其實小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的手,她甚至不認為自己打了龍兒——那聲清脆的耳光後,她隻感到自己的心在痛,臉上也淌過兩條辣乎乎的熱流。

龍兒苦笑一下,“好男不跟女鬥,你打了就打了唄。隻是你爸爸太會演戲,西洋鏡拆穿了也不會臉紅,明明是小醜還義正辭嚴,根本就……”

“放屁!”雷鳴破口大罵:“少他媽扯淡!你是老子的人,老子要你死也不過份!他媽的正事還忙不過來,老子演什麽戲?趕緊給我拿回東西要緊!”

龍兒一臉紫漲,半天才噴出一句,“我不聽你調遣!”

“反了你小子!”雷鳴抽出槍來,“老子現在就斃了你!”

“爸!”小雨救火似的擋在龍兒身前,龍兒卻把嘴湊到她耳邊,“看見了吧?原形畢露了!”

“你……”小雨慍惱不堪,卻拿他沒轍,隻好先勸爸爸,“他話中有話,咱是不是問清楚再說呀?”

“被這小子搞暈了!”雷鳴放下槍來,“龍飛,你是第一個歸隊的,一來就給我喝迷糊湯!你師父沒教你怎麽跟上級匯報情況嗎?還是你小子貪玩沒好好學?”

龍兒撇撇嘴,“我的學業不用你審查,師父臨終吩咐我,讓我查探你的真假,是真才歸你調遣,不然就殺了你,殺不了你也不準助紂為虐!”

“什麽真假?”雷鳴這口迷糊湯喝得更冤枉。

“你敢殺我爸,我跟你拚命!”小雨嬌氣凶凶卻淚眼婆娑,龍兒麵現不忍,口氣也軟和下來,“一個月前,師父從外麵負傷而歸,師叔也掛了彩,我們才知道你對我們下了通殺令,江龍大哥已被捕入獄。我和勝男師姐來到這裏,卻得到江龍大哥被你處死的消息。勝男師姐要殺你,我記得師父說過,你是精衛隊的總指揮,怎麽可能殺害精衛隊員的後人?何況這些人都將是你的部下?殺他們更說不過去。但也有可能是為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原因。所以我勸阻了勝男師姐,隻身到這兒來查探你的真假。”

龍兒這番話似乎解開了雷鳴心中的疑團,他一拳砸在桌上,撕裂了被車窗玻璃劃破的傷口,鮮血在紗布上浸染開來……

“爸!”小雨急得撲上去。龍兒心中的迷雲卻隨著這些流淌的鮮血略減一二,他正胡猜亂想,雷鳴一把將他按住,“聽著,”雷鳴的口吻間帶著清晰的鋸齒聲,“這件事是有人背後搗鬼。你知道孟傑嗎?嗯,知道就好。他犧牲時給我留了一份怎麽召喚你們的查訪書。地點說得一點不錯,可我在那兒隻得到個空盒子。陳思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如果連盒子一起拿走,我可能會懷疑孟傑說錯了地方。可現在看來,那份查訪書在他手裏。如果不是你師父明智,你我早就中了陳思報的圈套。我沒有查訪書,怎麽知道你們的下落?又怎麽通殺你們?所以通殺令是陳思報下的。這件事,我隻要回軍部查問一下這個月來的軍士調用情況就明白了。可當務之急是你得給我把查訪書偷回來!你應該知道任務失敗的後果,我被陳思報冤枉而死於候補精衛隊員的手中還是小事,關鍵是散居在各處的隊員遲早會被他剿殺殆盡。既使我抱著僥幸相信他們這十八年的所學足以自保,但也難免會有死傷。何況現在的南部需要你們,明白嗎?”

龍兒邊聽邊點頭,雷鳴的話隻如驚雷,炸飛了他心中的所有迷團。他後悔剛才的言行,既莽撞又粗俗,非但無禮而且無賴。他不敢抬頭,卻忍不住偷偷去看小雨,似乎首先取得她的諒解更重要些。

小雨嗔他一眼,帶著融和的微笑。雷鳴也笑道:“小子,剛才的事就算了。誰讓咱們讓人擺了一道?不過你得將功贖罪,拿回查訪書我才不跟你計較。但我要提醒你,我現在不能對你的安全負責,你卻必須保證成功,明白嗎?”

“明白!我保證!”龍兒昂首挺胸,象在受勳章。

小雨忍不住笑了,雷鳴卻傷感起來,“孩子呀,看到你,我又歡喜又傷心。知道嗎?你長得不象你爸爸,可你的眼神,那種淒寒中的傲慢,真是象極了!”

“真的嗎?”龍兒欣喜若狂,“我沒見過爸爸,不,見過的,可那時我太小了。媽媽也說我不象爸爸,可將軍您說我的眼神象,我太高興了!聽媽媽說,爸爸是精衛隊裏的天手,在我們這行裏,天手是最高級別的了!”

雷鳴笑而點頭,小雨不解道:“天手?那是什麽?”

龍兒笑道:“你可以理解成神偷。”

“那你也算得是個天手了!”小雨的笑容別有意趣。龍兒紅了臉,他知道小雨是指偷花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