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犬蛤鬥()

來人正是寄爺。

聽見寄爺的聲音,我和花兒同時起身,花兒用嘴拱開門,我搶先一步,先它蹦到門外,“寄爺,您……您家終於來了!”同時我發現天已快黑了。“你個鬼崽崽,我家電話隻差被你打抽筋了,我敢不快點來嗎?”寄爺嘿嘿一笑說。“哪裏啊,我是想請您家來喝酒,我倆爺子好久沒在一起喝酒了!”我拉著寄爺的手臂說。寄爺高深莫測地看我一眼,“喝酒?這酒恐怕不好喝喲!”我心裏一動,寄爺怎麽好像話中有話呢?

我來不及細想,把寄爺讓進屋。

寄爺一進屋,見到覃瓶兒,先呆了一下,“喲!今天有稀客啊。”臉上隨之布滿疑『惑』驚異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在覃瓶兒臉上掃視著,看得覃瓶兒羞澀地低下頭。我見寄爺這副神情,暗自納悶,這老家夥這大把年紀,難得也像我等糙糙娃兒見了美女就骨酥肉癢?

趁寄爺和屋裏其他人打招呼的空當,覃瓶兒悄悄附在我耳邊說:“你說的高人就是他嗎?他的兩隻眼睛好厲害啊!看得我心裏直發『毛』!”我點點頭,給寄爺拿了個杯子,剛準備倒酒,屋外突然“咣當”的一聲,好像什麽東西被推倒了。巨響讓屋裏的人嚇了一跳,花兒最為敏捷,騰的一聲就躥出屋去了,緊接著,激烈的汪汪聲就在屋外響起來。

我疑『惑』地跟出門。聽到花兒狂叫,我以為有人來了,正準備喝住花兒,卻突然看到一個穿藍布衣服的人在場壩邊一閃就沒了。“佬伢?”我驚駭地大叫一聲。

屋裏的人聽見我的叫聲,也跑了出來,“你剛才在喊哪個?佬伢?”我父親驚慌失措,搖著我的肩膀問。“好像是,我也沒看清楚!”我的眼睛直直看著那個穿藍布衣服的人消失的地方,喃喃地說。

“天!他老人家回來做啥子喲?你剛才不是已經請他喝酒了嗎?”父親著腳說。

“快看花兒!它在那裏做啥子?”我媽突然驚叫一聲。

其他人聽見我媽驚叫,才注意到花兒拱著屁股,腦袋拱進場壩邊的一蓬芍『藥』花叢中,嘴裏時而低低地嗚嗚幾聲,時而又退出來汪汪咆哮幾聲。由於天『色』已暗,天又開始下著小雨,我們看不清花兒在那叢芍『藥』花叢中到底做什麽。我父親急忙對我媽說:“你快去把屋簷上的電燈打開嘛!”我媽慌裏慌張跑去開了電燈,場壩一下子就亮堂起來。

就在電燈亮起的那一霎那,從芍『藥』花叢中蹦出一隻巨大的蛤蟆。花兒嚇得連連退了好幾步,歪著腦袋,繃直身子,眼睛死盯著那隻巨大的蛤蟆。

“天!啷格有恁個大個蛤蟆喲!我活了六七十歲,還從來沒有看見過恁個大的哩!”文書老漢也著腳說。

那隻蛤蟆有一個小石磨大小,渾身長滿了讓人看到就想吐的黑疔,身上的皮膚麻一塊黑一塊的,兩隻腳掌的大小與我父親自己做的棕樹葉扇子不相上下;一般蛤蟆的腳掌是白『色』的,而這隻蛤蟆的腳掌卻是駭人的血紅『色』,從額下到肚子的皮膚卻是死屍般的白『色』;肚子鼓得溜圓,一小半拖在地上,就好像被吹得漲滿氣的豬『尿』胞一般透亮,仿佛馬上就要炸開;一張怪異醜陋的嘴大張著,血紅的舌頭伸出來尺把長,兩隻銅鈴般的眼睛也是妖異的血紅『色』,閃著奪人心魄的紅光,一動不動死盯著花兒。

花兒已經停止狂叫,喉嚨裏發出駭人的嗚嗚聲,見那隻怪蛤盯著它,倒不敢隨便發起攻擊,在離怪蛤一米左右的距離,圍著它轉起圈來,那怪蛤也跟著轉圈。由於怪蛤身形巨大臃腫,每轉動一下,它都要伸出蒲扇般的大腳向外撐一下,行動顯得很遲緩,兩隻怪異的眼睛卻始終盯著花兒的腳步,不敢有絲毫鬆懈。

花兒見那隻怪蛤如此動作,圍著怪蛤轉得越來越快,兩隻尖利的牙齒閃著白光,一滴滴口水順著血紅『色』的舌頭滴到地上,渾身的黑『毛』根根直立,粗短的尾巴搖個不停,喉嚨裏的嗚嗚聲越來越大聲。

怪蛤見花兒加快腳步,害怕它突然發起攻擊,也加快了轉圈的速度。不過這時它已經不是靠單腳來移動身體了,而是當花兒轉了半圈後,身體猛往後一跳,眼睛依然和花兒的眼睛對視著。那怪蛤跳起來時,蹦得不高,它碩大的肚子拖在水泥地上,吱吱有聲。那聲音聽在耳朵裏,讓人心煩意『亂』,牙齒發酸。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場壩裏那一狗一蛤不停轉圈,沒人說話也沒人行動。而此時,雨越下越大,粗大的雨點打在水泥地上,濺起一個個巨大的白『色』水泡。“一落一個泡,大雨還沒到”顯然,更大的雨即將到來。

花兒圍著怪蛤轉了不知多少圈,始終沒找到合適的攻擊機會。它於是腦袋一擺,突然停下腳步,迅捷無比扭過身,圍著那怪蛤逆向轉起圈來。怪蛤正累得肚子一鼓一收,不提防花兒有此一招,硬生生刹住自己的身子,雙腿用力一蹦,在空中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身,兩隻血紅『色』的眼睛又死死地盯住花兒的腳步,眼中的紅光越來越濃,看樣子它已經被花兒激得滿腔怒氣,焦燥不安。

花兒見怪蛤如此,不再隻按一個方向轉圈,時而順時針轉半圈,時而又逆時針轉半圈。轉圈的同時,間或猛然向怪蛤一衝,隨即又縮回腦袋。怪蛤在花兒的血盆大嘴快要接觸到它身體時,猛然一縮,向後退了兩步,並把血紅的舌頭向花兒一揚,準備隨時發起反擊。

此時那雨已經象天破了一樣,嘩嘩啦啦下得更大更密。天『色』已經黑透,屋簷下的電燈照著場壩,地上升騰起一股股『乳』白『色』的水霧,而場壩上已經形成厚厚的積水。一狗一蛤在雨中僵持,不時撲騰起一大片水花。我借著電燈的光,依稀看見怪蛤周圍的雨水象墨汁一般黢黑。再一細看,發現那黑『色』的水從怪蛤身上的黑疔頂部滲出來,順著它身上惡心的溝壑,蜿蜒流到地上的雨水中。

花兒估計已意識到那黑水危險,不敢輕易跨入黑水中。當那黑水快要流到腳邊時,它猛然向旁邊跳開,大張著嘴,喉嚨裏的嗚嗚聲更低更急。

“他媽,快去給我找鬥逢和蓑衣!”我父親看到這裏,擔心花兒出危險,急忙向我媽喊道。聽他的意思是想衝到雨中去幫花兒一把。

聽到叫聲,其他人都從驚愕中醒過神來,紛紛叫嚷著找武器,準備去圍攻那隻怪蛤。我在慌『亂』中『摸』到一根捶衣棒,慌裏慌張準備問寄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卻發現寄爺根本就沒有跟出來。

“寄爺,這是啷格回事啊?”我向屋內的寄爺喊道。

“鷹鷹,盯著那隻癩殼包……我和這個姑娘在屋裏呢!”寄爺在屋裏大聲對我說。

我聽見寄爺的聲音,才注意到覃瓶兒也沒跟出來。這就怪了,如果覃瓶兒害怕那隻怪蛤,不敢出屋倒情有可願,而寄爺號稱“高人”,見過幾多更不可思議的事情,怎會害怕區區一隻蛤蟆呢?這事兒不對頭。

我媽在慌『亂』中沒找到鬥蓬和蓑衣,急得我父親連連跺腳。他正準備光著頭衝到雨中,被站在旁邊的滿鳥鳥一把拉住,“哥,你看!”

原來,花兒此時已經不再圍繞那隻怪蛤轉圈,地上黑水流的範圍越來越大,那隻怪蛤身上的黑疔就像血管破裂一般,汩汩流出一團一團漆黑如墨的黑水。花兒已經被『逼』得離那隻怪蛤有三米多遠的距離了。

花兒見無機可趁,激得它凶『性』大發,見我父親要衝到雨中,猛然後退幾步,牛犢般的身子劇烈一抖,渾身的雨水隨著擺動,像一顆顆子彈從它身上『射』出。花兒低著頭,前腳在地上刨了兩下,後腿彎曲,繃緊身子,象一張烈弓突然一彈,勢如閃電般向那隻死盯著它的怪蛤撲去。

怪蛤見花兒衝來,“呱”的大叫一聲,突然從雨水中直立起來,肚子不再收縮,而是鼓得更厲害,頸項下的皮膚更是鼓成藍球大小,兩隻血紅『色』的眼睛驀然暴出精光。看見花兒即將撲到,怪蛤突然張嘴,迎著花兒篼頭篼腦噴出一團紅『色』血霧。血霧在電燈的照耀下,混著雨中升騰起的白霧,看上去觸目驚心。

花兒收勢不住,長『毛』直立的腦袋被那團血霧包個正著,驚得我們在屋簷坎上齊齊大叫一聲:“花兒!危險!”『摸』起家夥什就要衝進雨中。

“不要動,那黑水有劇毒!”寄爺的臉不知何時貼在花窗上,眼睛透過花窗格子看著外麵的情形,突然對我們大叫一聲,“先看看情況再說!”

屋外的人聽見喊聲,止住腳步,再去關注場壩上的情形。此時,花兒已經和怪蛤抱成一團,花兒的前腳死死摁住怪蛤的身子,張開血紅『色』的嘴,『露』出閃著寒光的尖利的牙齒,伸頭想去咬那怪蛤的脖子。怪蛤不甘示弱,蒲扇般的腳掌在水中撲打,濺起一大片一大片水花,醜陋的頭部死死抵住花兒的腦袋,血紅『色』的舌頭不時伸出來,企圖去『舔』花兒的眼睛。

此時的花兒和怪蛤抱在一起的姿勢相當怪異。那隻怪蛤直立著,短粗的前腿抱著花兒的腦袋,而花兒的前腳也摁住怪蛤的頭部,凶狠的大嘴努力伸向怪蛤頸部。也許是那怪蛤力量不小,花兒的計劃始終沒有得逞,而地上的黑『色』汙水已經把花兒的後腿團團圍住了。

花兒的腦袋象一枚鑽頭,左右搖擺,想一口咬住怪蛤頸部,卻不提防怪蛤猛地伸出舌頭,勢如閃電在花兒頭上一『舔』,唰的一聲,隨著怪蛤舌頭掃過,花兒腦袋上就『露』出一塊白森森的皮肉,看得我們驚心動魄。

花兒吃了虧上了當,更加凶『性』大發,後腿用力一蹬,一口咬住怪蛤頸部,腦袋左搖右擺瘋狂撕扯起來,可怪蛤頸部的白皮雖然看上去好像一捅就破,花兒尖利的牙齒卻硬是沒有咬穿。花兒看清情勢,身子往後一坐,蠻腰用力,腦袋艱難揚起,將那隻巨大的怪蛤硬生生從地上拔起來,前腳和腦袋猛力一揚,將那隻怪蛤扔出去三米多遠。怪蛤帶起一團水霧,重重撞在場壩邊一塊巨石上,翻滾幾下,肚皮朝天,躺在那塊巨石旁四腳『亂』舞。

花兒經過如此猛然用力,已經好像力氣用盡,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我們借著電燈光,看見花兒頭上怪蛤『舔』過的地方,已經滲出鮮紅的血來,而那支被黑『色』汙水浸泡過的後腿,也已經腫漲。

花兒稍作停留,嘴裏“呼呼”噴著氣,一搖三擺走到那怪蛤旁邊準備發起第二波攻擊。可是,花兒卻忽然站著不動了。我們看見那怪蛤背部在地上一彈,猛地翻過身趴在地上,兩眼崩『射』出妖異的紅光,緊緊盯著花兒的眼睛。

我看見怪蛤眼裏的紅光,心裏突然湧出一種非常悲傷的感覺。這個感覺,隻在我爺爺『奶』『奶』去世時才有過。唰唰的雨聲和花兒的嗚嗚聲仿佛在漸漸離我遠去。

正在這時,電燈突然熄滅,我眼前一暗,那種奇怪的悲傷感覺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視線模模糊糊之間,我看見花兒如閃電般衝向怪蛤,頭一低,再次伸出大嘴咬住怪蛤頸部。

這時電燈又突然亮了,我們看見了更加驚心動魄的一幕。

怪蛤眼裏的紅光已經暗淡許多,氣勢上也弱了很多。它被花兒咬著,在場壩邊的那塊巨石上一下一下猛撞。每撞一下,黑疔裏的黑水像箭一般飛出來,噴濺到巨石上,轉眼間就被雨水衝走了。

花兒一條前腿撐在地上,另一條前腿用力在怪蛤肚皮劃拉,劃著劃著,怪蛤的肚皮“嘣”的一聲炸了開來,一團血霧夾著絲絲黑水,噴了花兒一身一臉。花兒不作任何理會,伸出前腳去怪蛤肚皮中一陣掏弄,轉眼間,怪蛤肚中的內髒就被花兒拖了出來,弄得滿地都是。那隻怪蛤血肉模糊,“呱”地叫了一聲,漸漸不動了!

花兒見那隻怪蛤行將就木,搖搖晃晃向我們走來。

寄爺再次大喊一聲:“不要讓它跑了!”我們一看,原來那怪蛤使了個詐死計,見花兒已經走開,慢慢爬起來,拖著支離破碎的內髒,準備爬向芍『藥』花叢。花兒扭頭一看,正待跑向怪蛤斬草除根,卻“嗵”地一聲倒在雨水中,嚇得我父親大叫一聲,趕緊跑向花兒,寄爺趕緊阻止,“不要動它,我會救它的!”

我和滿鳥鳥見那隻怪蛤眼看就要爬進芍『藥』花叢,又發現場壩上的黑水已經被雨水衝得幹幹淨淨,顧不得大雨磅礴,冒雨飛快衝向那隻怪蛤。我倆看見場壩邊有一堆花崗岩石頭,就各自從石堆中抱起一塊石頭,朝那還在慢慢爬行的怪蛤狠狠砸去,砸得那怪蛤怪叫一聲,滿肚的血水、黑水和白漿噴濺而出。我倆仍不放心,再次抱起幾塊石頭,將那怪蛤埋得結結實實。

“鷹鷹,你進來!嫂子,你快去刮些鍋煙墨,挖些千腳泥來!”寄爺的臉仍貼在花窗上,見我和滿鳥鳥製住怪蛤,大聲吩咐道。

我媽急急忙忙按我寄爺的吩咐做去了。我跑進屋內,驚叫一聲,看見覃瓶兒臉如金紙,已經坐在椅子上暈過去了,而寄爺的一隻手緊緊貼在覃瓶兒額頭上。見我進屋,寄爺忙伸出另一隻手在我額頭上『摸』了一下,我隻覺一股熱氣霎時衝入腦袋,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寄爺對我說:“把你的手貼在這姑娘的額頭上,千萬不要鬆開!”我雖然大『惑』不解,此時也無暇去細想為什麽,按寄爺說的做了。寄爺見我的手已按在覃瓶兒額頭上,再次叮囑千萬不要鬆開,接著急匆匆跑向屋外。

我低頭看覃瓶兒,探了探她的鼻息,發現她隻是暈過去了,但臉『色』看上去很不正常。我心裏『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隻好等寄爺救了花兒再說。

我把臉貼在花窗上,從格子中去看外麵的情形。寄爺從我媽手中接過鍋煙墨和千腳泥,就著地上的雨水和成稀糊狀,仔仔細細塗抹在花兒身上。其他人也找到了雨具,圍著寄爺,看他在花兒身上不停忙碌。

所謂的“鍋煙墨”就是鍋底的黑垢,而那“千腳泥”就是門檻下的泥巴。因為我老家屋內的地坪不是水泥地,所以門檻兩邊經過長年累月的踩踏,地上早就形成一個個雞蛋般大小的泥皰,那泥皰就是千腳泥。

花兒身上塗滿了鍋煙墨和千腳泥,過了大概兩三分鍾,晃晃悠悠站了起來。我父親大喜,伸出大拇指對寄爺說:“安人,確實高……”寄爺說:“花兒沒事了,你們把它弄進屋去,把它身上擦幹淨吧,再看看有沒有其它傷口,如果有的話,弄些『藥』丸子麵麵灑在傷口上就行噠!”說完又去看那石頭堆下的怪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見外麵的形勢已經穩定,放下心來,低頭去看覃瓶兒,腦子裏卻轟的一響,大聲叫道:“寄爺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