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畢茲卡()

我拿了幾個酒杯放在桌上。倒酒的時候,瞄了一眼覃瓶兒,見她輕輕搖了搖頭,我就隻在她的杯子裏倒了小半杯酒,滿鳥鳥在旁邊看見,會心一笑,並不說破。滿文書老大爺卻抓腳舞手地說:“鷹崽崽,你是啷格倒酒的?嗯?通常說,‘主不請,客不飲。’倒滿倒滿!我們土家人的規矩是‘滿酒半茶’,哪有隻給客人倒半杯酒的道理!”

我瞥了一眼文書老大爺,嘴角隱隱泛起笑意,心說,您家真是拿起雞蛋碰石頭,三個年輕力壯的漢子都被這個客人喝趴了,真要鬧起來,不曉得您家要被“麻翻”幾轉!到時恐怕您家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滿鳥鳥是知道覃瓶兒酒量的,聽他父親翻老皇曆,急忙阻止:“老漢,您家就莫講以前那些規矩了,哪有硬勸人家妹娃兒喝酒的?講點紳士風度行不?”文書老漢“哦”了一聲,不再堅持讓我給覃瓶兒的杯子倒滿。覃瓶兒對我微微一笑,說:“沒事沒事!入鄉隨欲嘛!”我無奈,隻好給她的杯子倒滿酒。覃瓶兒端起杯子,準備給文書老漢敬酒,我急忙拉了她一下,悄悄對她說:“等一下!有人要先喝!”

覃瓶兒明顯一愣,疑『惑』地看著我。我對她說:“土家人喝酒之前要喊老人回來喝酒,這是馬虎不得的!”

“老人?你家還有老人嗎?”覃瓶兒臉一紅,低聲問我。

“哦!‘老人’是指已經過世的先輩!喊他們回來喝酒,實際上就是祭祖的意思。”覃瓶兒聽明白了原委,臉蛋更紅了,俏眼一翻,“怎麽不早說?”我對她歉意地一笑,扭頭問父親有火紙沒,父親說有,轉身從堂屋神龕上拿來一捆火紙錢。

這火紙錢是祭奠去世的先人專用的,火紙用麥杆做成,所以呈黃『色』;火紙做得很粗糙,買回來後用“錢鏨”鏨成七個一排的象銅錢的圓圈,逢年過節燒了,謂之給去世的人“寄錢”。隨著時代的發展,有些地方嫌麻煩,幹脆就用百元大鈔在火紙上一比劃,再也不用錢鏨鏨成銅錢的樣子。

喝酒之前給先人“寄錢”這個環節,我們土家人,尤其是在農村的土家人非常看重,雖說是“勉陽人之意”,實際上休現了土家人對先祖的崇拜和懷念。

滿鳥鳥從我父親手中接過火紙錢,一張張撕開,虔誠地用火機點燃,嘴裏念念有詞:“伯伯、伯娘啊!你們回來喝點酒,順便拿點錢去那邊用,鷹鷹很有孝心,人也出息了!你兩老就莫客氣。”我心裏很淒然,在倒好酒的杯子上分別擱了一雙筷子,又叫我媽盛了兩碗飯,也分別擱上筷子。等到那火紙錢慢慢燒完,我用筷子在每個杯子蘸了點酒,灑在那正在燃燒的火紙錢上,又丟了兩支煙進去;我媽又倒了兩杯茶,灑在地上,祭祖儀式才算結束。

父親看我做完這一切,“行噠!現在該我們喝了!”覃瓶兒看了我一眼,我點點頭,她便端起杯子,敬了一下文書老漢和我父親,淺淺地喝了一口。

文書老漢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完,抹了一下嘴,說:“其實我們土家人老早以前,請客人喝酒是有講究的,那就是喝雙不喝單,講的是‘好事成雙’‘四季發財’‘六六大順’‘八方有利’‘十全十美’‘月月發財’,至於客人到底能喝幾杯,那就全看主人家的嘴皮子功夫了,說得好,客人就喝得越多,主人也就越高興!”

“那……怎麽說才算說得好呢?”覃瓶兒來了興趣。

“比如說,客人不勝酒量,推辭說不能喝了,主人會說‘哪有一把草脹死牛的’,這話雖然不好聽,其實是體現土家人豁達的『性』格,不會在客人麵前彎彎拐拐。象這樣的勸酒詞太多了,我慢慢給你擺!”

“好啊!我最喜歡聽了!”覃瓶兒笑逐顏開,興趣來得更濃厚。

“書老漢,來,吃菜吃菜,你擺龍門陣擺得飽不?”我父親曆來和這個叔叔開玩笑開慣了,端起杯子敬文書老漢,他倆叔侄就吆五喝六鬧開了!

趁這個空當,覃瓶兒把溫潤的小嘴湊到我耳邊,低聲說:“鷹鷹,我有兩個問題想問你!”熱乎乎的氣息吹得我的耳朵一陣酥麻。

我看了看她,示意她問。她說:“一是為什麽你家房子正中間一個四方形的坑呢?二是在麻辣館喝酒時怎麽沒見你祭祖呢?”

“房子正中間這個四方形的坑叫火塘,也叫火坑,是我爺爺『奶』『奶』在世時用來燒火取暖或者做飯的,現在已經不使用了。喝酒前喊先人回來,並不是每次都要舉行這個儀式,按我們當地習慣,隻有先人在世時去過的地方,先人的魂靈才會找到路。我爺爺『奶』『奶』從來沒去過紅燈籠麻辣館,所以就不必喊他們去喝酒了。明白了吧?”

“哦!是這樣啊!其它地方的土家人祭祖時也是這樣嗎?”

“百裏不同風,十裏不同俗,有些地方更複雜,在祭祖時,晚輩要用筷子在每道菜上都點一下,表示祖先正在吃菜。你想想,如果桌上有十幾二十道菜,有七八個祖先,那晚輩就要點百多兩百次,麻煩吧?我們這裏簡單多了,隻需要祭奠祖上直係三輩就可以了!”

滿鳥鳥在旁邊見我和覃瓶兒嘰嘰咕咕,說:“你們兩個,嗨,在說些啥子悄悄話呢?這麽多好菜不吃,可惜了!這扣肉相當不錯,瓶兒,你再不吃可就全下我的肚子了啊!”我注意到,我媽為了迎接貴客,弄了一盤鹽菜扣肉,還有一盤魔竽豆腐炒瘦肉,一盤煎雞蛋,一盤涼拌米豆腐,一盤清椒炒臘肉,一盤綠如翡翠的神豆腐,一盤鹽水花生,一缽肉沫合渣,中間的主菜是板栗燉小母雞,再配上七八個開胃小菜,紅的綠的,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

覃瓶兒不再客氣,吃得讚歎連連。

文書老漢幾杯苞穀酒下肚,話就多起來,脹紅著臉對覃瓶兒說:“小覃,你已經知道我們是土家族人了吧?”

“我曉得了啊您家!”覃瓶兒答道。

“那你曉得我們土家族是啷格起源的嗎?”文書老書搖晃著腦袋說。

“這個……倒不知道,您家可以給我說說嗎?”

“唉!這也是老班子傳下來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曉得,我們邊喝酒邊說吧!”我急忙對覃瓶兒說“老班子”就是先人的意思,覃瓶兒聽了點點頭。

於是我們邊喝酒,邊聽文書老漢“擺古”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發大水,不曉得淹死了好多少人,地上的房屋啊牲畜啊都被淹得不見了。那大水越來越厲害,轉眼間又淹死了好多人,最後隻剩下親親的兄妹倆,他們順著一棵參天大樹朝上爬啊爬啊,不曉得爬了多長時間,當他們爬得精疲力竭的時候,抬頭一,雕梁畫棟,祥雲繚繞,天鵝翩飛,喲!這不是天庭嗎?兄妹倆大喜,心想這下終於有救了,隻是傷心那些被淹死的同胞,唉,一個都不剩了。兄妹倆正在那裏喜憂參半,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出來一個鳳冠霞帔的女神仙。那女神仙見到兄妹倆,並不覺得奇怪,就問他們,你們人間是不是被大水淹了,是不是所有人都被淹死了啊,兄妹倆連忙說是啊,你是怎麽曉得的呢?那女神仙說,我當然曉得啊,現在地上的所有人都死了,你們兄妹倆要成親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好讓世人繼續繁衍下去。兄妹倆一聽,噫,這怎麽行呢?我們是親親的兄妹倆啊,怎麽可能成親呢?不行不行,萬萬不行,神仙你還是另想辦法吧!那神仙一看兄妹倆都不同意,就問他們,你們要怎麽樣才肯成親呢?兄妹倆一看旁邊有一扇石磨,就對神仙說,要我們兄妹倆成親,除非把這扇石磨的兩爿從這棵樹上推下去,如果這兩爿石磨滾到地上後還能合在一起,那我們兄妹倆就成親!對了,神仙,這棵樹叫什麽名字啊,神仙說,這棵樹叫梭欏樹,你們沒聽地上的兒童唱過嗎?梭欏樹,梭欏椏,梭欏樹上有人家……唱的就是這棵樹。你們是說把這扇石磨分成兩爿推到樹下,如果它們合在一起了,你們就成親?兄妹倆不本情願,但說出口的話不能不算,隻好勉強答應了。那女神仙就叫那兄妹倆自已去推,每個人推一爿,兄妹倆心裏本來就十分不願意,但神仙的話又不敢違抗,隻好各去推一爿石磨。為了讓這兩爿石磨不能合在一起,兄妹倆每人推著一爿石磨走到走到梭欏樹的兩邊,用力朝下一推,那兩爿石磨就從梭欏樹滾下來了。當那兩爿石磨滾到地上的時候,無巧不巧剛好合在一起,兄妹倆一看傻眼了,沒辦法,隻好就在那梭欏樹頂成了親,兄妹倆心裏還是不樂意,所以他們並沒有同房,但是不久妹妹就懷孕了,到臨產的那天,妹妹生出一個紅『色』的巨大肉球,那肉球蹦到空中,一下子就炸開了,從裏麵蹦出很多小人,紛紛從梭欏樹滑到地上,安家業立。後來,一代一代香火傳遞,就繁衍成現在的土家人!

文書老漢眉飛『色』舞把這個神話故事講完,我倒沒什麽,因為這個故事我爺爺在世時也給我講過,覃瓶兒卻聽得津津有味,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文書老漢不放。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暗道寄爺怎麽還不來呢?

文書老漢見有了聽眾,吱地喝了杯酒,說得更起勁,“其實呢?土家人在以前自稱‘畢茲卡’……”

“畢茲卡?什麽意思?”覃瓶兒打斷文書老漢,這一老一少聊得越來越投機。我心裏一動,久等寄爺不來,說不定能從文書老漢的“龍門陣”找出些線索,開始專心聽文書老漢講起土家族軼聞趣事來。

“你這個娃娃莫急啊‘畢茲卡’中的‘卡’字是人的意思!‘畢茲’兩字的含義到現在還沒弄清,但這三個字合起來就是‘本地人’的意思!”

“為什麽還沒弄清‘畢茲’這兩個字的意思呢?”我也來了興趣。雖然我對土家族的曆史多少了解一點,慚愧的是並沒有深入研究,此時從一個最接近那段曆史的人口中聽來,格外振聾發聵。

“你和鳥鳥這兩個娃娃,唉!隻曉得飯熟了就吃,瞌睡來了就睡,哪裏去關心土家族的曆史呢?唉!這些東西可能沒有幾個人曉得了,都隨著老班子的過世埋在黃土裏了!唉!”文書老漢三聲長歎,嗆得我臉上熱轟轟的。

我急忙給他老人家杯子倒滿酒,陪笑道:“這不,還有您家在世嗎?您家就是土家族的一本活書嗬,我們現在讀也不晚嘛!”

文書老漢又長歎一聲,“其實我知道得也不多。我們土家族有自己的語言,但沒有自己的文字。既然沒有自己的文字,所以就沒有自己的史書傳下來,知道‘畢茲’這兩個字含義的人恐怕骨頭都能打鼓了!”

“嗬嗬,怪不得我們土家語聽起來有滋有味。”我笑笑說。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聽過土家語?你是說我們現在說的話?那叫‘方言’,不是土家語!”文書老漢吹胡子瞪眼睛罵了我一句。

我大吃一驚,我說了二十幾年話,第一次知道我說的話竟然不是傳統的“土家語”而是方言。

文書又唉了一聲,“這也怪不得你們這些崽崽!那段曆史,被時間一衝,早就漸漸隱去,你們又從哪裏去曉得呢?”沉默了一下,見我們都聽得很專注,他繼續說:“你們曉得不?我們這個地方,很久以前其實是山大人稀,與世隔絕,古有‘漢不入蠻,蠻不出峒’的說法……”

“蠻?峒?”我睜大眼睛。

“莫打岔在很久以前,我們被漢人稱為‘蠻’,直到唐朝末年才有‘土人’‘土民’的說法。元朝開始設置‘土司’製度,到清朝實施‘改土歸流’,也就是把地方自治政權納入國家統一管理,才出現了土漢人民混居的局麵。土家人也開始用漢語作為通用語言,到清末,某些地方誌才出現‘土家’這一說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土家族才正式成為五十六個民族之一。”

這一番土家曆史敘說下來,聽得一屋人耳目一新,嘖嘖稱奇。我想,這些曆史片段雖然與覃瓶兒背上那幅綠『毛』圖無關,倒也不失為一道很好的下酒菜。

“那我們土家人到底是從何處起源的呢?”我饒有興致地問文書老漢。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隻聽老班子說過,我們土家族人是白虎之後……”文書老漢沉『吟』著說。

白虎???“叮”的一聲,我手中的酒杯在火塘的青條石上摔得粉碎。“白虎”這兩個簡簡單單的漢字,從文書老漢的口中說出來,猶如一道炸雷,“轟”的一聲擊穿我的心海,我渾身的神經像被開水燙了一下,臉上瞬間變得一陣熱一陣冷。

屋裏的人除了覃瓶兒,全都被我驚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地看著我。白虎!白虎!白虎!我癡『迷』著眼,喃喃地說。六月初六那個“鬼壓床”夢境按都按不住,突突地從腦海裏冒出來,刺激得我眼前發黑,屋內的電燈霎那間就失去了光亮,屁股下的木椅子也似乎變得軟綿綿。到目前為止,爺爺、黑蟒、白虎、黃衣少女、不明物這幾個人或物,隻剩下黑蟒和夢中黃衣少女手中的不明物沒在現實中找到影子了。

那個怪夢越來越詭異神秘!

我點燃一支煙,強自穩定心神。覃瓶兒伸手拍拍我的背,示意文書老漢繼續說,文書老漢疑『惑』地看我一眼,“白虎有什麽好怕的?‘廩君死,魂魄化為白虎。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祠焉。’這句話很多老班子都說過,很多年紀大的土家老漢都曉得,說得就是土家祖先巴務相死後變身為一頭白虎,世世代代保佑著土家子民,所以,現在都有很多地方都還有白虎廟白虎,是傳說中的祖先,你怕它幹嘛?”

他老人家哪裏曉得我心裏的苦衷喲!“我……我……”我嘴張了幾張,實在不知怎麽開口。一旦開口,非得把六月初六那個怪夢講個清楚,這就牽涉到覃瓶兒背上那幅詭異的綠『毛』圖。而到現在為止,幾個老輩子還以為覃瓶兒真是我的大學同學,絲毫沒有察覺到一件詭異的事情就發生在他們眼皮底下,就發生在我身上,而且過程非常複雜。幾個老輩子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深受當地傳統文化影響,一旦竹筒倒豆子,他們會不會立馬上綱上線?又怎麽看待覃瓶兒呢?

“正月裏來是新年呐嘛依喲喂,妹娃兒去拜年喂,金那銀兒鎖銀那金兒鎖,陽雀叫的嘛是那恩打哥……妹娃兒要上船,哪個來推我嘛……”一聽這略顯蒼老聲若洪鍾的聲音哼著《龍船調》,我心頭狂喜,盼星星,盼月亮,盼得我都差點急斷腸,總算把這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