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便是梁堅乍。他這回不放火是以為反正不用放火也沒人會發現。
於是他寫了狀子,擊鼓鳴冤,在味螺鎮呈案,並告到霹靂鄉去。
結果是:
沒有用。
縣衙根本不敢動“太平門”梁家的人。
原因除了跟不敢碰“老字號”溫家的人之外,更因為梁堅乍根本是縣官萬士興的“老友”,兩人狼狽為惡、朋比為奸、互為奧援已久,怎會受理?
反而,梁堅乍因此得悉追命是梁初心的後人,因而與兩名心腹弟子南下味螺,決意要斬草除根。
“得之我命,不得我幸。”
那天晚上,風起。
長城遠。
長街寂。
在寒風颯颯的味螺鎮口,追命獨自在路攤上,叫了幾碟小菜,獨個兒自斟自飲。
也許是因為風寒,或許是因為太晚,所以隻剩下一攤賣餑餑的,一攤賣燒餅油條的,一攤賣麵的還在鎮口擺賣。
熱騰騰的煙,氤氳著人間煙火的夢。
寒夜鍋裏的街頭,蕭颯零落,幾張空凳,隻有一個食客:那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端坐低首,在等著熱麵,就算是在這樣濃的夜色裏,那小孩的臉色是白得泛寒,兩道眉毛很清秀。他在把玩著一雙滿是汙垢的筷子——小孩子畢竟還是小孩子!
鍋裏的油滋滋作響,追命聽了就很喜歡,不覺又哼起了歌,帶著星星的醉意。
——是那首後院裏小透姑娘和他說那幾句話時二奶奶唱的調兒,還是那首窗簾下動人小姐俯視街景時所唱的歌?
他想起了準?
——誰知道?
那時追命還年少。
——年少的追命,但有一顆蒼桑的心。
但那個晚上,他仍年少——誰都有過曾經年輕的晚上,可不是嗎?
那天晚上,追命叫了麵,正吃了第一口。
然後他就停箸——隔在黃火暈昏(那一點燈火不敵整個了無憚忌的黑暗)的微光裏,他向那賣麵的漢子問:“怎麽你的麵?”
漢子看不清麵目。
他的話也含糊不清。
“嗯!麵?”
“對,你的麵!”
“麵?什麽事?”
——也許“什麽事”是一道命令、一句暗號,也許是說暗號或下命令的人覺得時機到了,該下手了,這三個字一說,賣麵的和賣餑餑的一起/一齊/一氣出手:賣麵手中的麵,變成一條長線般半黃色的劍,直刺追命;賣餑餑的餑餑,飛蝗石般的飛射向追命。
隻有賣油條的動作最慢。
——個真正好的殺手,不是因為他快,更不是因為他慢,而是因為他的身手,快慢得恰到好處。
他當然是好殺手。
他要看著吃了毒湯的追命如何閃躲那“麵劍”和“餑餑飛星”。
他看敵人是怎麽閃躲他才出手。
他是點了一把火,——一把把敵手燒得屍骨無存的火。
他最穩。
最定。
因為他才是今晚的主角:殺手的主人。
他是梁堅乍。
梁堅乍雖然“奸詐”,但他萬未料到今晚會有這樣的突變、這樣子的下場!
因為追命突然平平飛起(用的是“太平門”的輕功,但卻是連“太平門”也沒學會的輕身功夫),一霎間,連捱了“麵劍”和“餑餑飛星”,臉不改容,閃到了自己麵(檔攤)前一張口,連麵帶湯,全噴到他臉上,接著,飛起一足,把整鍋濃油踢到他身上。
正當他痛得慘叫/大吼/咆哮/悲號/哀吟/狂嘶/厲嘯之際,追命再飛起一腳,踢飛了他的頭盧。
一腳。
踢斷了——他的脖子!
——這是什麽腿!
——這是何等可怕的腿法!
他一踢得手,立即回頭,令他震愕莫已、驚異莫名!
因為賣麵和賣餑餑的,在梁堅乍整個人給沸油淋得像剛煎炸過一般之際,都一齊送了命。
——就死在那兒。
死在他們的“攤位”上。
——每人喉管,都穿過了一支筷子。
寒街上,隻有小孩子仍在那兒。
坐在那兒。
一個臉色很白的小孩子,令人看去有點發寒。
他手上的那雙筷子,已然不見了。
他隻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稚齡小童!
映著燈火一照,那小童還未及長得俊,但已見俏了:一種寂寞刀鋒冷的俏。
追命忍著傷痛,道:“謝謝。”
“謝什麽,沒有我,你一樣殺得了他們。”
追命奇道:“——可是你為什麽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是惡人。”
“你跟他們有仇?”
“沒有。”小童說,“我不知道世上究竟還有沒有報應這回事,但我隻知道:好人該有好報,惡人得有惡報。如果沒有:就讓我們來替天行道吧。”
這個小孩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不但正義感很凜然,其怨毒也頗深,殺氣更烈。追命怔了一怔,不禁問:“尊師何人?”
小童一曬:“得有緣時,你自然便會知道。”
——聽他談吐,居然像是飽學博識之士,不但得體大方,也話裏含鋒,咄咄迫人。
小童反問了他一句:“你也殺了人,你不怕嗎?”
“他們是來殺我的,我不能讓他們殺,隻好殺人了。”
“你當過衙捕,”小童居然像很清楚他的“底細”,“你當知道殺人嚐命這回事吧?”
追命孤疑地道:“……你是要我到衙裏去自首?”
小童立即搖著:“非也。家師說:你殺梁堅乍是旨在自保,而且,你也是“太平門”梁家外係子裔,此舉是清理門戶,這是武林械鬥,與官府無權幹涉。知道嗎?”
追命為這小孩聲勢所懾,隻能說:“是。”有些話,想問,又不敢問。
小孩把話說完了,便打算要走了。
他真的“走”了。
但他不是用腿“走”的。
他並沒有站起來。
他坐的凳子是會動的,原來早已裝上兩個滑輪,隻要一拎把手,再按機括,便會徐徐轉動。
追命一看,便知道這小孩子一雙腿子,已經癱瘓了。
——已經廢了。
——這樣的一個小孩,真可惜啊!
他心頭憐惜,甚至有些疼惜了起來,不禁也看著看著而忘了轉移視線。
小孩刹地寒白了臉,叱道:“看什麽?,沒見過斷腿的人嗎!”
倏地一揚袖,一道刀光,以電的速度雷的驚愕向追命迎臉而至!
千忙萬險中,追命猛起足,踢飛這一刀。
這一踢,那一刀,飛上老半天,蒼穹黯處,久久不下。
——那一刀竟全無力道!
追命額前落下二綹發絲。
——還是給刀鋒險險掃中!
(這一刀如此之速,如此之厲、如此之銳,但竟不是以內功發力,而是憑巧勁施為的!更可怕的是,小孩那一刀,似意不在傷他,似隻要嚇他一嚇而已!!)(以巧勁禦刀,尚有這等威力,要是這小童日後練成雄渾內力,豈不是一!追命震愕當堂。
小孩扁了扁咀,很難過似的道,“我以前也是像你一樣,有手有腿的——”
追命忙道:“小兄弟,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
看他忙了咀皮說不清,小孩嗤的一笑,笑靨天真漫爛:“什麽意思!這個那個的!聽說你也是一出娘胎就受內傷,每天非飲酒不能活命,而且上身的功夫,總難有大成——你也不曾傷心難過嗎?”
追命呆了一呆,隻脫口就說:“得之我命,不得我幸——沒啥好怨的。”
小孩垂下了頭,直至那把飛上半天的小刀“篤”的上聲,自天空落了下來,插在桌子上,刀柄兀自震幌著,他才如夢初醒,喃喃地道:“得之我命,不得我幸;不得我命,得之我幸……”並推動機括,緩緩遠去。
追命不敢再追。
他怕這小孩會不高興。
他隻敢遠遠地問:
“小兄弟,你如何稱呼?”
“……我姓無。”
“吳?”
小孩沒有應他。
“姓吳?姓伍?”長過對方至少十餘歲的追命傻愣愣的自忖:“還是姓胡?”
事實上,追命一腳踢死“火燒天”梁堅乍,少年的他,在第二天,已經成了名。
大家都知道,有個少年把“太平門”中第一號殺手梁堅乍踢死於鎮口,正是大快人心;而傳聞那少年的腿法,極似當年“大平門”所失傅的“追命腿法”,是以人皆稱之為“少年追命”。
隻不過,大家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少年追命也遇上了一個令人驚異的人物,一個小童,不知姓毛?姓巫?還是姓武?
往好的想,悲傷也可以是快樂的;往壞處想,快樂也成傷悲。
怎樣?
那天晚上向冷。雪已停了,萬籟無聲下的是肅殺;馬不再趕路,歲月和飄泊已轉入驛站的牆壁和地板裏。杯子是冷的,因酒而溫熱;刃是冷的,因貼著身體而銳熱。暮晚的天色由藍轉黑,特別快,非常靜,且帶著不著痕跡的殺意。
少年的他仍在客棧的一角喝他的酒,微帶酒意的眼光很美。
——壺中天地大,袖裏日月長。
如果他醉眼裏蘊含了什麽意思,大概就隻有這個意思了。
“霍”的一聲,門簾猛然掀了開來。
一人紫膛臉,顧盼有威,赤頰方顴,衣袂激蕩著金風獵獵。
他並沒有去掀開簾子。
厚舊的簾子像是自動激揚起來的。
他大步而入。
後麵跟了兩個人,眉目清奇,背負長劍,神情充滿了崇敬,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弟子子弟。
簾布未落之際,可以瞥見外頭雪勢已止,但風聲漸劇,無盡的暴風和風暴,看來還會繼續以無情的力量無盡的擊打著無情的人間。
掌櫃的嗬著腰、屈著身、腴著像身懷六甲的肚子,去招呼這一看就知道的大客戶。
——盡管是在這樣小小的途驛裏,這漢子的氣派依然豪壯;盡管他身邊隻有兩個人,但他的氣勢仿佛帳下正有千人待令出。
在這個“暫時驛棧”裏,有七桌子的客人,七台人客都知道,來的是誰。
這人正是當年禦前帶刀總侍衛舒無戲。
他不但曾在殿前舍命保駕立有大功,更曾自請命赴沙場拚命殺敵立有戰功,隻不過,後來為奸臣進讒,參了一本,落得個家散人亡,令他解散一手建立的“飽食山莊”,落泊江湖。
——但他豪情依舊在,豪邁不改。
有人對他說過些什麽:“看他起朱樓,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他不以為忤,還哈哈笑道:“我的紅樓朱閣,就起在我心中,我一日不死,那塌得了?就算死了,塌沒了又有啥相幹!起過風雲見過繁華,不就是了!我心裏還天天高朋滿座,終宵不去呢!”
近日,皇帝轉了死性,采信了諸葛太傅的忠言,重新下詔起用舒無戲。
舒無戲即跨刀上京,這一來,萬民稱幸,聞者無不雀躍,凡他過處,都有舊相識、老戰友、還有當年門人子弟為他唱道同行。
他一一回拒。“等我再有一番作為時,再來請大家幹一番事。”於是身旁隻帶兩名子弟。
這晚他錯過了宿頭,在雪靜風嘯的夜晚,來到暫時客棧,要喝一口熱酒,來溫一腔熱血。
但他的敵人,已在這小小驛站裏,布下了天羅地網,置下了九麵埋伏,靜候他的來臨!
七桌子和客人,有三桌的人,分別是“浸派”、“跌派”、“扭派”的殺手。
共十一人。
他們來隻有一個目標:
——受命殺舒無戲。
有兩桌的人,是“太平門”梁家的好手。
共八人。
共八人。
他們來隻有一個目的:
——奉命殺舒無戲。
有一桌的人,是“蜀中唐門”的高手。
共三人。
他們來隻為了:
——殺舒無戲。
此次行動由“下三濫”何家“德詩廳”旗下的高手:本由“一屍兩命”何尚可主持——但且不管這人來不來,他們都會下手,一定下手。
他們有共同的目標:
目標隻有一個——“殺舒”。
殺死舒無戲。
還有一桌,便是那個眼裏滿是醉意,喝酒喝得像掉進了戀愛裏,過早有華發的年輕人。
——看他的眼神,酒醉了之後,一定是想起了他的戀人。
他獨座。
除了他,還有一人。
這人沒有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