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賴”在地上,像一件什麽農具似的,靠在於禾上便已呼呼睡去。

——這人似比喝酒的年輕人還要年輕幾歲,看去相貌堂堂,但就是弄得灰頭土臉,一對大手,實在太大了一些,連睡著了也似無處可安置。

低頭埋首喝酒的青年正是追命。

追命正端詳那樸實少年的睡相:天氣那麽寒冷,怎麽這人不喝酒也能睡去?日間工作太累人了吧?他也學過點相術,覺得這樣子的少年窩在這兒,窩在這裏渡過歲歲年年,實在是件很不公道的事。

其實相貌俊美的世間男女,在所多有,隻不過不一定也同樣有俊美的運氣,是以在俗世紅塵中湮沒消亡,也是常事。

追命正在揣想的時候,三派殺手、太平門高手、唐門好手,全都在定計:

——我要在刹那間把劍刺入他的心房/我要一劍斬下他的頭顱/我要先別人奪取這家夥的狗命……

——我要在他背上/胸上/頭上/身上釘上七十八種暗器——我要封殺了他一切的出手和退路……

忽聽“嘭”地一聲,像有誰在甕底裏點燃一支爆竹,隨即聞到堪稱驚天動地的臭味,像浸在溝渠裏七十二天的鹹魚突然噴出了一口氣,這才恍悟原來是親愛的舒無戲正放了一個又臭又響的屁。

一時間,那臭氣像給冰凍著似的,凝住不散,可苦了那一幹高手好手和殺手,掩鼻不迭,心裏也叫苦不已;偏在這時候又不能離去透一口氣,更不能貿然發作。

這時,那大腹便便的老長櫃,正哆嗦著走到舒無戲跟前,哆顫著問:“客客客……官官……要叫點點點點什什……麽……下下下下酒的……?”

舒無戲覺得很好笑:“老掌櫃,你怕什麽?嗯?”

掌櫃震顫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六桌客人,手背露出青筋。

手按在刀柄上。

力握成拳。

舒無戲揚起粗眉,笑問:“你怕我?”

掌櫃的聲音顫得像斷線的念珠:“怕怕怕怕……我不不不怕怕你……我怕怕怕怕……”

“怕?”舒無戲還是不明白,“怕什麽,晤?”

——人們對他們自己所不知道的恐懼,多半會這樣問,卻不知別人所怕的說不定也是有一天也是自己所俱的。

“怕怕怕怕……”掌櫃“怕”得連“怕”字幾乎也念成“爸”字:“我怕有人殺你——”

“殺我?”舒無戲啞然失笑,指著自己的大鼻子,道:“誰?”

掌櫃道:“我。”

這句話顯然是一個暗號。

這句話一出,“扭”、“跌”、“浸”三派殺手都出了手。

扭派四人,在奇異的扭動中出了劍。

他們的劍光也是絞扭的。

跌派的四人,在出劍時先行翻跌。

在跌勢中出劍的招路是不可預測的。

浸派的三人,出劍之時,全身突然濕了。

濕透了。

然後他們的劍光像雪。

似雨。

——在雪中雨中水流之中,是無人不濕的:為血水所浸而濕!

“太平門”的高手後發而先至。

他們的輕功比出手還快。

至少比劍光更快。

蜀中唐門的人不發而至。

他們的暗器先至。

但誰都不及他快。

——誰快?

那掌櫃。

——驚怕抖哆中的老掌櫃!

“我”字一出,他一掣肘、一揚袖、一翻掌,便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刃,一刀斫了下去,快得不但出乎意料之外,還超乎想像。

這一刀迅疾無論,而且還掠起一股腥味,見血封喉,正是“下三濫”何家的“殺魚刀”!

這一刀雖快,但有一人行動更疾。

——那當然是追命。

追命整個人彈了起來,半空一弓,又重重的把背部“砰”地摔在舒無戲的桌麵——奇怪的是:他輕功那麽輕,身法卻似很重很重,但身法越是笨重,動作卻越是靈活——然後兩腳急蹴而出:

一隻腳頂住了掣刀的手,一隻腳沿如刀,正貼在老掌櫃的脖子上——是貼,並不是切,因為並沒有真的踢過去,隻是像一口利刃般黏在老掌櫃的下巴——同時,追命還向正在喝酒還是嚇胡塗了的舒無戲喚了一聲:“嗨,舒莊主。”

舒無戲大為訝然:“是你?”

追命道:“是我。”

舒無戲像在家裏閑聊一般,誇道:“晤,好俊的身手。”

追命卻大聲道:“別動手,一動手我就先踢斷他脖子!”他這句話當然是向那六桌正要撲過來出手殺人或救人的高手說的。

舒無戲肯定的點頭:“狗入的,他說的對。”

這老掌櫃正是“下三濫”高手何尚可是這次行動的領袖,也是此次行動幕後主腦身邊的紅人,唐門、梁氏和三派人物還不敢背這個黑鍋。

老掌櫃又怕得全身發起抖來了,又顫著語音說,“你你你……先收腳……我我我……立刻便撤……”

追命不同意,“什麽你你你我我我,我收了腳,你還會罷手嗎!”

老掌櫃連大肚皮也抖得亂顫狂搖,“你……要是不放我……他們是是是不會走……走的……那隻有耗耗耗在這這裏了……不如你先收收收腿……我一定馬上就走……”

追命聽了,也覺得有理,望向舒無戲。

舒無戲大力的點了點頭:“天殺的,他說的也有道理。”

於是追命道:“我就先收一隻腿……你先把人叫出去。”

老掌櫃不住點頭,嚴寒裏,他一額是汗。

追命緩緩收腿。

先收攔住持刀的手那一隻腿。

腿剛屈起,驟然之間,卻發生了一件事。

一件令一向應變奇速、出腿奇迅、反應變奇快的追命也來不及應對的事。

老掌櫃的肚皮遞然裂開!

裏麵倏然伸出一隻手。

手裏有一把刀。

黑色的刀。

刀刺追命!

——追命的身還在桌上,鼠蹊部位離那老掌櫃的“大肚子”極近極近,誰也不曾料到肚子裏麵居然還藏了一名小殺手!這一刀突如其來,令追命不及閃躲、無法閃避!

甚至連發力把老掌櫃的脖子踢斷也來不及。

此外,老掌櫃何尚可的另一刀,卻急刺舒無戲!

——他沒忘了舒無戲!

——這才是他的任務!

——他才是他的目標!

就在這時,突有一人,自地上陡地“站”了起來,雙手一伸,看似緩慢,瞧似平凡,但幾乎快已不能形容、高已不能描述他的出手,他的出手竟有一種不容人回避的巨大力量。

他一伸手,左手握住白刃,右手握住黑刀。

——就用一雙手。

肉掌。

“咯登”、“咯登”兩聲,黑白兩刃,不管有無淬毒,都給他拗來像冰屑一般易碎且脆。

老掌櫃何尚可的攻勢已完全給摧毀。

追命一腳,把“一屍兩命”的“肚子”裏藏的人踢了回去(他不想見這種人,太陰險了!),再一腳把何尚可踢飛了出去(他不敢再跟這種人麵對麵站,太危險了!)然後追命這才看清楚,從地上挺起來的是那穩重方正的少年。

他手裏摣著兩把名著天下聞名喪膽的毒刀,卻握成了碎片,還向他咧嘴一笑,有點得意,但十分善意的問:

“怎樣?”

追命忍不住誇道:“好掌功!”

那少年也相知相惜的說:“好腿法!”

在旁直瞪眼的舒無戲卻說:“他奶奶的,你倆個都說得不錯!”

怎麽樣?

他雖比他還年少,卻以恢宏的氣派與追命相遇。追命的眼神已略帶滄桑,但唇邊依然是常懸那一絲玩世與不羈。

追命有點赧然的道:“原以為可以不殺一命、不傷一人、不打架便可化解,但還是不管事。”

那少年忙道:“兄台用心好,不過對這等惡人卻不聽事。”

這時,那二十三名凶神惡煞,掄刀揮劍扣暗青子的又要殺上來了。?兩名少年背靠著背,準備大殺一場,大打出手。

舒無戲忽睜轉著兩隻大眼,問:“你們不想打殺傷人性命?”

追命詫然,但答:“這當然是最好的了。咱們無冤無仇,又何苦要殺傷人命?”

那少年也道:“諸葛先生隻命我來暗中保護舒大人上京,能免殺人就得免!”

舒無戲嗬嗬笑了一陣,放了一屁(依然奇臭無比,一麵喃喃自語:多放點,免得進了宮就不能暢快放他奶奶的了!),然後又騎騎笑道:“殺千刀剮萬刀的,殺人還有說難的事,嚇唬人嘛,那還不容易。”

話一說完,他拔刀一斬,大喝了一聲:“滾——!!!”

追命“差點”就真的滾了出去。

——真是驚人!

不單是他,連守在舒無戲身邊兩名早有防備的子弟,也給震了出去:

——一撞在牆上;

——撞在桌上。

這一刀,從腰背拔出來,劃了一道大弧型,劃過背脊,劃過頭頂,劃過前身,斫在桌上,不但大桌齊口分而為二,凡刀風過處,由後至前,整座客棧,從牆壁到屋頂,全切開兩爿,那就是說,那偌大的一間房子,給這虛斫一刀,完全砍成兩邊,切成兩爿,像本來就是兩間屋子一樣;風吹進來,連雪也激飛進來,像星星也要掉下來了——過後才知道:雪又開始下了,還下得很急,很密。

這一刀聲勢駭人一至若此!

——這一刀!

這一刀一出,敵人都“不見了”。

——走避不迭。

誰敢惹這一刀?!

——看舒無戲看刀撫刀的樣子,也正是流露著:誰敢惹我,這四個字。

走光了。

誰也不肯再留。

——誰也不敢跟砍出這一刀的人為敵;何況,他身邊有那兩個:一個擅於腿法、一個有一對鐵手的年輕人!

那一刀,那一聲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震了出去——不震出去的也給震倒、嚇壞了。

隻有一人,正在舒無戲身邊,連眼都不曾眨一下。

好深厚的內力!

好定力!

那正是那名以手碎刀的少年!

追命這才明白:

舒無戲根本是不需要他來救的。

那少年也這才知道:

舒無戲絕對不必要他來保護的。

“咄!”舒無戲向這兩個年輕人露了一手,瞪著眼努著咀道:“這不是都給嚇回去了!晤?”

追命和少年忙不迭道:

“是。”

追命笑說:“當真是‘君無戲言’,你那一聲滾,他們果真都夾著尾巴‘滾’了。”

舒無戲又回到那給斫成兩半兀自不倒的桌旁,大刺刺的一坐,咕咕嚕嚕的不知他饑腸裏發出的聲音還是又準備放屁了,“什麽君無戲言!老子又得回到金鑾殿當看門口,這外號兒總有一天會要去我的命!我叫舒無戲,外號‘大口狗’!這才合乎我性情,這才過癮!”

說著,又活像是個沒有事的人兒似的,繼續去吃他的肉、喝他的酒去了——現在誰也不必替他擔心酒菜有毒、背後有人下毒手了。

兩個少年卻惺惺相惜起來,暢快過癮的談了起來,先是追命說:

“我做錯了一件事。”

“什麽事?”

“我不該出手救他的,他可是明眼人呢,這等跳梁小醜,那犯得了他!”

“對……我也錯了一事。”

“啥?”

“剛才他吼了一聲,我該也給震出去的,別裝作個沒事人兒一樣!”

“為什麽?”追命有點不明白,“你內功、定力好啊。”

“那怎麽行?”少年說,“人人都給震住了,我還逞什麽強?這樣他麵子也不好過,我太不為人著想了!我再也不能在路上保護他了——他也不會再讓我尾隨的了!真不愧為世叔的拜把子兄弟,單是那一刀,那一吼,誰也休想沾他一根毛發!”

追命覺得這少年雖比他年輕,但比他更成熟,更懂人情世故,更識照顧人心。

“我得先返京去了。”

“哦。”

“你呢?”

“我還得Lang跡江湖去。”

這樣說的時候,少年想,仿佛還有些悲壯呢。

“為啥不與我一道赴京呢,我有好些朋友,要為你引見呢。”

“我……”追命斷然拒絕,然後無奈地笑道:“也許會有一天,我赴京去看你。”

“你來京師,一定要來看我嗬!”少年遂很熱情地說了一個住處。“我跟師父一起住。”

一直孤獨飄泊的追命,確是有點兒羨慕:京城想必是一個極好玩、極熱鬧、極多高手的地方罷?自己這麽寒酸孤單,真的可以去嗎?去了真的有自己容身之地嗎?

“怎麽稱呼?”

“我姓鐵。鐵石心腸的鐵。兄台呢?”

“我姓崔。”追命忽在心頭瞥了過一個孤清冷傲而俊俏的人影,“你認識一個人嗎?”

“怎麽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