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老何家裏,還住著:老點子、老福、阿裏媽媽、嗬裏、穿穿和貓貓。

知道了這些以後的大將軍,是溫和慈藹的說:“改天約你的貓貓姑娘給爹見見吧!或者,待他們對我成見不那麽深的時候,我再去拜會他們吧!”

不久之後,大將軍就私下問小刀:“你仍舊和冷捕頭時常來往?”

小刀以為她爹爹終於板起臉來要反對。

“我知道他是來跟我作對的,但我並不怪他,他有欽命在身,我也正好趁此良機來還我清白。”大將軍慈祥得近乎慈悲的說:“在危城裏,如果我存歹意,要對付他,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般輕而易舉。……不過,他雖然不識好歹,但卻是你的朋友;我又怎會對付我這寶貝女兒的好友呢?”

小刀感動得抱住了他。

“我問你這個,並不是要阻止你什麽。你年紀也不小了,而且一向冰雪聰明,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多勸你什麽。看那冷血,隻是剛愎些,像我以前一樣,隻不過嚴厲一些罷了,並不是什麽十惡不赦之徒。”大將軍帶著動人的口吻商量的說:“我要勸你的是,為了爹的顏麵,最好不要行差踏錯……你們倆沒有私下見麵吧?”

小刀紅著臉說:“爹說什麽哪。”

大將軍慈和的說:“我是說,就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小子想要娶我家那身嬌肉貴的刁蠻女,我家那絕不好惹的刁蠻女又肯下嫁那不知好歹的小夥子,至少,也得要明媒正娶,否則,我這做老爹的,可不批準呢!”

小刀的臉立刻紅得像新娘子一樣。

大將軍慈藹得像是神龕上香火嫋繞的神像:“我的意思是說,人言可畏,你們最好還是在大庭廣眾的地方會麵較好。你們不是有很多朋友嗎?”

小刀的臉紅不僅是為害臊,大將軍的關懷和氣度,使她溢滿了無言的感激。

“是的。”她小聲的說:“我們常一大夥人一起聚會。”

“那就好了。”大將軍隨後不經意的問:“通常在什麽地方聚麵?”

“拐子老何的家。”

“哦,他的家,”大將軍笑笑說:“老何隻是牢裏的牌頭,他的家不是太小了嗎,我真想請大家來我的家呢!”

“爹,您是知道的,這時候他們來咱們家,恐怕是不便的;”小刀很有點為他父親不平的說:“再說,老何是‘下三濫’何家旁係子弟,雖在衙裏當的是微職,但家境倒並不寒傖。久必見亭的勝景,其實有一大半都是他們的家業。”

“這就更好了,”大將軍欣慰的說:“你們多在什麽時候聚會?”

“這可不一定呢!”小刀亮亮的笑了起來:“爹要參加不成?”

“他們可不容讓我加入呢!否則,我倒也有興趣加進去,跟你們一道胡鬧;”大將軍隨意的又問:“下一次敘麵是在什麽時候?”

“半夜呢!”小刀抿嘴笑了。

半夜?大將軍故意大吃了一驚:不怕鬧鬼?

是亥子之間,小刀吃吃的笑著,阿裏生日,我們決意去鬧他一鬧,給他這隻小烏鴉一個驚喜。

阿裏,大將軍故作迷糊的道:啊,是‘五人幫’的那個最黑的阿裏。

對了,小刀好喜歡大將軍不那麽精明時的樣子。

那麽,當然還是在久必見亭何家嘍?

是了。

烏七媽黑的,大將軍關懷備至的說:一個女孩兒家出門,得要小心些啊!

得了得了。

你好嗎?你媽媽好嗎?

對有些人而言,他叫你小心別人的時候,其實你要小心的就是他。

其實,人最應該小心的,還是自己。

因為沒有自己就不會有‘危機’。

——危機通常都是由自己引發的。

——幸運也一樣。

阿裏當然不認為自己處於什麽危機中。夕陽那麽璀璨,仿佛連遠處的墳地都美了起來。星星開始點亮,阿裏想起他小時候以為營火蟲就是天上飛下來的小星子,而在房子外麵,傳來阿裏媽媽和老點子、老福、老何還有貓貓他們衝刷房子的聲音,幹麽要把住的地方弄得那麽幹淨?反正,這兒就是有一種仿似死魚的味道,衝也衝不幹淨。

往常,穿穿一定會出外幫忙他們洗刷的,可是,他今天喝了點酒,隻會對著阿裏嘀咕不已。

阿裏當然也還不知道:他們是為了待會兒在子時方屆之際,替他慶祝生辰;就是為了待會兒的熱鬧聚會,他們擬先清理幹淨。

阿裏一向忘了自己的生日。(當然他也忘了別人的生日,除了他媽媽。)他正奇怪:今天耶律銀衝,為啥到現在還沒來?連訊兒也沒一個!今天不必去明察暗訪了不成?!

他們來了之後,也打算告訴他們:其實穿穿也是怪可憐的,他們要決定一下,應該幫助“那一邊”比較妥當。

在穿穿酒後向他傾吐之前,他們卻都聽過傷危時的小骨,說過心裏的話。

他們都了解:小骨鍾意貓貓,已經人心入肺、入血入骨了。

所以他們有意“成全”。

複元中的小骨,來何家“坐”了幾次。

貓貓不是躲了起來,就是忙她的事。

陪小骨聊天的,反而是那三四個老人家,要不然,就是阿裏和他的結義兄弟們。

看到小骨醉翁之意而又忸怩不安的樣子,這“五人幫”中的四人,全為他著急。

貓貓本來是在房裏替老點子打草鞋,小骨來了不久之後,她在飯廳抹桌椅。

小骨不斷的注視著貓貓,以致他和老點子對弈的結果是:三局三敗。

阿裏他們發現小骨“發明”了一種“看人的方法”,那就是可以不移動頭顱,隻用轉睛一直盯住一個人上上下下整間屋子(還包括屋外)不放,而且,還能使在他對麵為棋局沉思的老者不致發現。

阿裏擔心小骨會扭傷頸骨——如果眼睛有骨的話,那就一定是扭傷眼骨了。

不過,小骨仿佛很享受這種“眼功”。

——他在苦苦“鍛練”。

後來,貓貓在廚房跟阿裏媽媽做事,小骨以幫阿裏媽媽搬柴的理由,出入廚房。

阿裏媽媽忽然表示覺得有點冷,一麵揩著汗一麵快步走出了廚房。

可是害臊的貓貓也到大廳去了。

她在打掃大廳。

然而小骨還傻在廚房裏。

阿裏忍不住,他走過去,一拍小骨肩膀。

這一掌大概是把小骨的內外傷拍得一起發作了吧!小骨原來就三魂銷了兩魂,現在給這一拍,拍得七魄去了五魄,差點沒大叫了一聲。

“你是專誠來搬柴的嗎?”

“我……”

“你是一心來找老點子下棋的嗎?”

“這……”

“如果你來的目的是找貓貓姑娘,為何不找個機會跟她說話去?”

“……我怕冒昧。”

“冒昧?更冒昧的事,你這猖狂的人不是也做過了?你還親了她呢!”

“……我該死。不過,那時候,我以為可能是永訣了,所以才有膽子,唐突了……佳人!”

“現在不是生死關頭,所以你的膽子就消失了。”

我怕……我怕這樣不好……”

“怕,怕你這個大頭鬼!你站在那兒,虎視眈眈的,眼金金的,整個貓見了魚的樣子,這才叫不好!你要鼓起勇氣,上前說話呀!”

“我真的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小骨幾乎要哭出來了。

“你這笨蛋!跟她說話呀,太簡單了!這點我是專家,也是老將了,就教你兩套招子吧!你隨便走過去,像我一樣,隨便一站,擺出像我一樣的風度、俊貌和灑脫,那,你要是左邊臉輪廓較好,就用左臉向著她;要是右臉長得比較像話,就用右臉朝著她。像我這樣從那個角度看都那麽完美的好漢,隨便怎麽站都一樣吸引人,所以沒有關係;不過,像你那麽醜和不成熟的人,就得要背著光站,那麽她才不會一下於給你嚇跑掉。不過,千萬不要離得太近,因為你有口臭,我沒有,然後,你就隨便說點什麽,有了個開始,才有下文呀!”

小骨雖給阿裏的唾液噴得一臉都是,但仍聽得非常用心,不過卻顯然更加困惑:“那麽,我隨便說那幾句話呢?”

“你這笨蛋!還要不要我教你如何吃飯!”阿裏沒好氣的說:“你就隨便說:‘我已親了你左臉,你再給我親親右臉如何!’”

小骨糾正道:“額頭。”

阿裏道:“什麽?”

小骨正色道:“我上次親她的額頭。”

“車!”阿裏啐道,“那兒都是骨,有什麽好親的!難怪你叫做小骨!”

小骨迷惑加不安加狐疑加猶豫加惶悚的問,“我真的可以……可以這樣跟她說話嗎?”

“要真的這樣說——”二轉子在旁邊潑冷水:“不給人當作**才怪呢!”

“有什麽好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阿裏吼了回去,指著小骨的鼻尖說:“他本來就是**!”

小骨分辯道:“我不是。”

阿裏兩手抓住了他的臉,這裏摸一下,那裏捏一下,像撫弄一隻心愛的玩具:“你是,你是的。你看,你的眼,**眼。你的鼻子,**鼻。你的唇,**唇,你的耳,**耳。還有你的頭,整個都是**頭,連頭發都是**的!你有那點不是包狼的!**有什麽不好,像他——”

“他不是**;”他指向二轉子,道:“他是色魔!”

二轉子幾乎又要跟阿裏打了起來,小骨卻一個勁兒的說:“不行,不行,我可不能這樣跟她說話。”

阿裏不耐煩:“那你想等到幾時?”

小骨幾乎又要哭出來了。

阿裏一見他哭,就受不了,忙道,“好吧好吧!那你就隨便的走過去,隨便的跟她說:“你好嗎,你媽媽好嗎”就這樣開始吧!”

小骨眼神一亮。

“走吧!”

阿裏既是催,又是鼓勵。

小骨忽又往後退,如臨大敵。

“又怎麽了?”

阿裏真想摑他一巴掌。

“要是貓貓姑娘的媽媽……”小骨躡嚅道:“已經過世了,我這一問,豈不是要觸動她的傷心事嗎?”

阿裏也呆了一呆:“不會那麽巧吧……你不會隨機應變,改而問候她爸爸嗎?笨!”

“你觸動了她的傷心事,豈不是更好!”二轉子覺得自己更比諸葛亮,運計無雙,“她一旦撲人你懷裏痛哭,你不正好正中下懷!”

可是小骨仍說:“不可以,不可以!不行的,不行的!我怎能夠如此殘忍,令貓貓姑娘傷心難過!”

終於,阿裏和二轉子另加儂指乙,非但為小骨出謀獻計,還得要現身說法,為撮合這一對金童玉女而盡心盡力。

他們絆倒了小骨,讓他往貓貓身上跌去。

可是小骨怕撞傷貓貓,寧可自己跌了個餓狗搶什麽似的,一身是泥,衣服還給阿裏為了要搶扶他而撕破了一個大洞。

於是他們又叫貓貓為小骨把衣服清潔一下,正當貓貓為小骨縫衣服之際,二轉子遞上了一個柿子,說是特別摘來要給貓貓吃的,卻遞給了小骨。

小骨遞給了貓貓。

遞過去便說不出半句話了。

貓貓接了柿子,臉比柿子還紅。

兩人不說話(或是說不出話來),隻拿著那個柿子,可使阿裏、二轉子,依指乙這些好心人‘急煞了’。

他們忽然大叫:“貓貓,你頭上的屋梁有一條壁虎正落下來了!”忽然又佯作掃地,用掃帚把小骨、貓貓二人撥得靠在一起坐。但這幾件事都隻能說是越幫越忙或更簡潔一點來形容:幫倒忙。有鑒於此,是以失驚無神地,阿裏假裝倒瀉了阿裏媽媽放在箕裏的青蓮子,以俾貓貓和小骨可以一起蹲下來收拾。

——卻不料他倆一蹲下來,卻撞著了額頭。

這一撞實在是太大力了,貓貓哎喲一聲,小骨嚇得慌忙起身,“砰”的一聲,頭頂撞上了桌子,但他隻慌了手腳,還不知疼。

貓貓噗啼一笑。

這一笑,一切都雲開見月明了。

阿裏、依指乙和二轉子都覺自己功德圓滿了。

他們知情識趣的退去。

儂指乙和二轉子要跟耶律銀衝先在城中會合,約好晚上再來。

他們心裏都有點懊悔:自己既然在這方麵那麽‘權威’為何從未用以追求自己喜歡、愛慕、暗戀著的女子呢?

這樣的女子,在他們的心目中,曾一再出現過,將來大概也會持續出現吧?

那時候,阿裏還沒有想到穿穿。

一聽穿穿酒後的傾訴,阿裏開始反省自己白天的事,是不是做對了?

就在這時,狗吠聲忽然急促起來。

有人敲他的窗門。

隻見一個人,臉像剛給懾青鬼全部吸去了血一樣的白,頭發卻既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灰色的,樣子居然還有點熟悉。

阿裏肯定自己以前是見過這個人。

——他到底像誰呢?

——他究竟是誰?

就在他尋思之際,那人已笑了一笑,阿裏注意到他的牙齒很白、極白、而牙齦與唇舌很紅、極紅。

那人和氣的問、“你好嗎,你媽媽一向都好嗎?”

你知道我在等你媽?

“你是誰?你認識我媽媽?”

阿裏對這種“突然出現在人窗前”的人,就跟“忽然進入別人房裏”的人一樣,十分的不客氣,不歡迎地出麵了。

“阿裏,我當然認識你娘;”那白麵灰發人說:“因為我是你爸爸。”

阿裏認得這個人了。

他小時候見過這個人。

當然是很小的時候。

他記起這個人了:

——這個拋棄他娘親的人!

“是你?”他的臉比原先的還黑,也比夜色還黑,以致他那不是因為笑意而展露的牙齒都比月亮更白。

“是我。”那人和善的找到了話題。“你還是跟你小時候一樣的黑,而且壯;你就從來沒白過嗎?”

“也許是你太白,所以不遺留任何白皮膚給我;”阿裏冷峻他說:“也許就因為你白,我才選了黑。”

阿裏爸爸笑了,帶了點倦意,問:“怎麽我老是聞到一股屍味?這兒剛死人了嗎?”

其實這一整天,不知怎的,阿裏他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好像在那兒不對勁,但又說不出是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