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他現在看到了他父親的出現,他以為自己找到‘不對勁’的來源。

“那恐怕是你自己發出的味道。”阿裏不客氣的說。

阿裏爸爸容忍的笑了笑,說:“你不請你風霜困頓的老爹入屋坐一坐嗎?”

阿裏問:“你倦了?”

阿裏爸爸點了點頭。

阿裏又問:“你厭倦流Lang了?”

阿裏爸爸長歎了一聲。

阿裏再問:“您想回家了?”

“世上那麽多地方,還是家最好;”阿裏爸爸說:“還是自己的老婆,子女,最令人心安。”

“你錯了。這裏沒有你的老婆,更沒有你的兒子!”阿裏厲聲道:“人在得誌的時候,總是忘了是幸運之故,卻在失敗的時候,老是歸罪於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時就忘了朋友,失意時卻說是別人牽累:你愛流Lang的時候,心中隻有江湖;你要比鬥的時候,眼裏隻有武林;你身旁不需要女人的時候,就一口氣殺了你六個老婆;你要回家了,就回來找你從未關心過的兒子!”

“你就想咯!我告訴你,我沒有你這種父親!”阿裏狠狠的、恨恨的說:“你滾吧!不然,你就會發現,屍味正是你自己的氣味!”

阿裏爸爸愣在那兒,愣愣的聽他兒子的咒罵。

——要不是那扇門及時打開,燈光和瘸腳的老何及時出來,攔住了正要離去的阿裏爸爸,可能他就真的從此轉身去了。

他從此轉身而去的情況會是怎樣?或者,今晚的他,不會那麽湊巧,趕在這時候來到老何的家要跟他家人重聚天倫,事情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這是誰都意料不到的。

巧合,往往就是改變曆史的關鍵。

偶然發生的意外,絕對足以影響一個人或一群人的一生。

通知老何的是穿穿。

——顯然他還沒有醉透。

他聽見來人是阿裏的老爹,又聽到阿裏大罵他的爸爸,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跌跌撞撞的去告訴阿裏媽媽。

阿裏媽媽一聽,呆住了,‘嗆啷’一聲,碗自手上滑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了。

老何一看阿裏媽媽的神色,立即就閃出去,及時攔住正欲黯然離去的阿裏爸爸。

阿裏媽媽也走了出來,燈影把她的長影投在門扉上,她愣立門前,但影子活活的躍動如掠。

阿裏爸爸垂下了頭,好久才能吐出幾個字:“寶寶……你……好……嗎?”

“寶寶’當然就是阿裏媽媽的閨名。

這麽一喚,阿裏媽媽的淚水就在她眼眶裏翻滾了起來。

阿裏氣忿的搶身出去,要揍阿裏爸爸,但給老何攔著。

因為太尊敬舅父老何,阿裏隻好不敢造次,轉而要求他媽媽把這‘不速之客’趕走:

“娘……你叫他走呀!你趕他走啊!他丟下了你和我這麽多年,還殺了他自己這麽多老婆!他還有麵目回來?!他回來敢情是要殺你的!——娘,你不要留他,我幫你打走他!”

他親娘隻是顫著聲語不成音的道:“……哦……阿裏……孩子……不是的…他,他不是的……你不可以趕他走的……”

阿裏大氣忿了,以致他的臉因血色而更黑:“好、你心軟,吞這口氣!我不認他作爸爸!那有這種要回就回、要走就走的爸爸!他不走,我走!”

語音一落,他就走了。

他的輕功就算不是絕頂的,至少也是一流的。

何家的輕功提縱術一向“詭奇”。

阿裏媽媽心魄不寧,無法及時抓住他;而老何卻想:讓這孩子先去靜一靜也好,先讓這兩個久別重逢的人敘一敘再說。所以他也沒有攔阻。阿裏爸爸想要出手攔住他的孩子,可是何家的身法,連他也應付不來。要不傷害對方而攔了下來,這點連以輕功見稱的阿裏爸爸——江湖上人稱“斬妖二八”的梁取我——也絕對力有未逮。

阿裏覺得他媽媽實在不該再理睬他那個拋妻棄子的父親——個殺了自己六個老婆而最後又臣服於一個媽媽的情敵下的男子!

他太氣忿了。

氣忿得留不下去。

所以他走。

——為阿裏的這個舉措,阿裏媽媽對阿裏的爸爸很有點歉疚。

這歉疚使她打開了話匣子,避免了許多年不見不知從何開始的生疏。

阿裏媽媽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妒意加上恨意,使他並沒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訴她的孩子:

不錯,阿裏的爸爸的確殺過六個跟他有過親密關係的婦人,不過,他殺這六個女子的時候,他還未認識阿裏媽媽何寶寶。

梁取我是“太平門”梁家的“十三太保”之一,那六個接近他的女人,分別是“封刀掛劍”江南霹靂堂雷家、川西蜀中唐門、千術沙家、鬼斧斑門、誌字輩、大連盟派出來有意潛入梁家來從事離間、分化、破壞、暗殺工作的。

梁取我發現了他竟不幸一至於斯,先後結識和迎娶的女子,都懷著惡意居心,他也毫不顧惜的斬殺了這些婦人——從此他提起女人就怕,直至他遇上了何寶寶。

由放何寶寶也是“下三濫”何家的人,“太平門”因“見過鬼怕黑”之故,決意阻止他們兩人相好,並下令梁取我斬殺何寶寶。

梁取我斷然拒絕,以致與太平門反目,脫離大平門,天涯流Lang。何寶寶亦因同一緣故,給逐出何家,為何家旁係的“拐子老何”所收留。

他們倆雖經艱苦,但好不容易仍相宿相棲在一起,但好景不常,梁取我又受“九聯盟”中的“燕盟”女盟主“一樓一”鳳姑之誘,以致不能自拔——就算他想自拔,也在所不能;如果他要離開鳳姑並與阿裏媽媽再續前緣,“燕盟”不但不會放過他,也絕不會放過何寶寶的。

——得不到的東西,也不許別人得到,一向都是鳳姑的個性。

所以,梁取我清醒之後,遠避鳳姑,Lang跡天涯,卻也不敢找回阿裏媽媽。

——直至近日,“九聯盟”受到極大的衝擊:“豹盟”為“小螞蟻”新一代高手方怒兒和“老字號”溫心老契聯手所不滅,而主持“鷹盟”的林投花亦向“燕盟”發動攻擊,風姑自顧不暇,梁取我這才敢來尋訪阿裏媽媽。

阿裏媽媽不敢告訴阿裏這些。

因為她自己也沒有把握,梁取我還會不會來找她!

現在梁取我真的來了!

她一時也迷亂了。

所以她沒及時攔住阿裏。

——她知道阿裏會回來的。

阿裏向來是“爆竹頸”,性子火爆,但脾氣總是維持不了多久屋裏的人都很歡迎這個“不速之客”。

他們都為阿裏媽媽開心。

在漸冬的黑夜裏,屋子裏透露出來的燈光很暖和、很溫馨。

老何把人都請入屋內,他自己押在最後、正支著拐杖要把門關上前,還用鼻子大力的索了一索:

“奇怪,怎麽會有一種死味?”

然後:“砰”的一聲,把所有的、無盡的、無可匹敵的黑夜都關在外麵。

毫無疑問的,阿裏在離開這房子的時候,也聞到這種味道。

似有若無。

他還仿佛聽到一種鼓聲。

似遠還近。

像心跳。

他離開的時候,那黑黝黝的亭心,仿佛還有那麽一樣事物,不過,他也沒心思去看個分明。

他走的時候,清楚的知道“久必見亭”的老房子裏還有:阿裏媽媽、穿穿、老點子、老何、老福、貓貓、還有那“不速之客”,一共七人。

——他回來的時候呢?

三、大相公就算是世上最好的人,到頭來還是一樣會死的;最壞的人也是。

也許聰明和愚蠢、善和惡的分配和對待,是有欠公允;但在死亡麵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第七個媽媽或是因為他常常流Lang,山川歲月,盡在眼裏,所以培養出一雙流Lang的眼神。那是流Lang者的眼。

就是因為迷醉於這一雙眼,阿裏媽媽何寶寶,才會不顧家門反對,不理會梁何二家早以“遇何殺何”、“見梁斬梁”為門規,結仇多年,毅然跟從“斬妖甘八”梁取我。

阿裏媽媽年紀雖然大了,但她的皮膚依然十分蒼白,並沒有老;她因為煩惱而生出了許多白發,可是她的皮膚仿佛一早就“死”了,“死”在她隻有愛情而沒有憂傷的年代,所以隻帶點病態,不過像給釘死的蝴蝶一樣,還可以美上幾個永恒一般。

阿裏爸爸梁取我以前就是迷上她病懨懨的肌膚,現在也是。

他們的相聚很溫暖。

“你不伯‘一樓一’找你麻煩嗎?”

“我從不怕她找我麻煩。我隻伯她會傷害你。”

“我才不怕她!”

“你現在也不必怕她了。“鷹盟”的林投花正在找她的晦氣,她已忙不過來了。”

“要是我還在“下三濫”,何家的人才不會放過她!”

“如果我身在‘太平門,梁家的人她也惹不起!”

“可是你為了我脫離了何家!”

“你也為我給逐出了‘太平門’!”

敘舊到這兒,兩人不勝啼噓,同時也衝淡了原來的隔閡和防衛。

梁取我自然而然把話題轉到剛才發生的令他耿耿、戚戚的事情上:

“阿裏也……很恨我?”

“他覺得你對不起我。”

“你沒向他解釋?”

“他一旦知道你有九個老婆,便無法諒解,更不聽解釋了。”

“可是,我在天涯海角,無不念著你,還有他……”

“你也太自私了,你念著我們,難道我們就不念著你?我們在老渠,一住九年,你幾時來看過我倆母子?就說你深恐“一樓一”鳳姑會對我不毒手吧!但你的確曾娶過另外六個老婆,而且也殺了六個老婆——此外,還有一個“烈焰女子”梅姑,你也深愛著;試想,當孩子知道我不過是他第七個媽媽,他會怎麽想?他憎惡你,自所難免——”

“……寶寶,我對不起你。”

“一切都是命定。我明知如此,還是跟了你,這叫孽緣,也是天意,我沒什麽好怨。你放心,我雖然是孩子的第七個媽媽,但也是他唯一的媽媽——親生的母親;他的脾氣我清楚!他這回賭氣著走開了,能溜到哪兒去!他多半是找耶律銀衝、儂指乙、二轉子他們泄泄氣。”

“——那麽,今晚,他會回來嗎?”

“你隻留今夜?”

阿裏媽媽語氣間突然充滿了敵意。

“不是——當然不是,”阿裏爸爸慌忙分辯:“我要留在這兒,以後都不走了——,除非你趕我走,或者,我死了,不得不先你而走。”

“不許你這樣說話!”阿裏媽媽嗔喜帶怒,“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狗嘴能長出象牙那才可怪的呢!”阿裏爸爸仍是關心阿裏的去向,“阿裏常一去不回嗎?”

“你放心,……你知道今晚一過子時,是什麽日子嗎?”阿裏媽媽睞了他一眼。

“他的生日。”阿裏爸爸毫不尋思的答,“所以我才趕在今夜過來。”

“你這當人爹爹的也不算是全沒良心!”阿裏媽媽啐道,“就是因為他的生日,我早已通知了他的兄弟朋友,頂多子亥之間,他們就會把這小烏鴉給押回來。”

阿裏爸爸笑道:“看來,這小黑個兒在外邊真交了不少朋友。”

“豈止,今晚,連大將軍的兒子和女兒,也會來哩!”阿裏媽媽“得意”了起來。

“他們來作什麽!”梁取我對這一點倒是刺耳,“驚怖大將軍是個殘暴的人!”

“他的子女可不是他那樣的貨色,你看了,也會喜歡。”

“……小烏鴉還有些什麽朋友要來?”阿裏爸爸倒有些不放心了起來。

“我看冷捕爺今晚也八成會來。”

“冷捕爺?”

“冷血。”

“——冷血?一聽名字便知道不是好東西!”

“嘻!人家不是好東西,你梁取我又是什麽好東西了?!”

“冷血冷血,好好一個人叫做“冷血”,難道還是個好人不成!”

“你嫌人家名字不好,你梁取我的名字又好到那裏去了?取我取我,你又不是女兒家,要人“娶你”?!”

兩人就在室裏打情罵俏了起來。

——雖然已是老夫老妻,但畢竟己是多年未見了。

他們一早便為意中人脫離家門,本來就是無視世俗的人物,所以行事也肆無忌憚。

何況,在老何家裏,又不是外人。

這時候,老福和老瘦依然在外奕棋,老何和貓貓正在勤奮打掃屋子,他們都在大聲說話,表示誰也沒留意那對久別重逢的夫妻。

——雖然,一向好奇的老瘦、老何、老福,在叱鬧聲中,仍然不忘豎起耳朵偷聽。

穿穿仍在房裏自斟自飲。

阿裏爸爸卻突然記起了一件事:

“這兒剛死過人嗎?”

“去你的!”阿裏媽媽又啐了句:“沒半句吉利的話。”

“沒死過人?”梁取我詫道,“怎麽會有一種死味?”

“死味?”

“好像已經死了很多天或很多人,或者是快死了將要死了的味道。”

“屍味?”

“差不多。”

“——臭味我倒嗅得了一些。奇怪,這幾天怎麽會那麽臭?而且,成群的螞蟻搬窩,梁上的燕子飛得一隻不剩,連羊欄裏的羊兒這幾天也不肯吃草,大水蟻翅膀掉得一地都是,連田鼠洞裏都找到幾張蛇的蛻皮。”

“怎麽會這樣子?”梁取我問,“以前有過這樣的事嗎?”

“我看沒有;”阿裏媽媽也不肯定,“待會兒去問問老何,看他是不是作了什麽惡事,嚇得這般雞飛狗跳的!”

兩人又笑了起來,一齊啐道:“老何也會幹惡事!”

“對了,”梁取我忽又省起一件事,“剛才在久必見亭裏,似乎還有一個人在那裏。”

“久必見亭?”阿裏媽媽奇道,“剛才?”

“對,”梁取我說,“他也是你們的人吧?他是誰呢?”

“這麽晚了”誰發了瘋還留在那兒喂蚊子!”阿裏媽媽笑道:“你不是見鬼了,就是給燕盟的人嚇暈了。”

“也許是吧?”梁取我說,“不過我總覺得有個人在亭心暗處。”

“你要不放心,”阿裏媽媽說,“咱們就去看看也好。”

這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厚重的敲門聲。

暮夜裏,這叩門之聲,聽來既空洞,也沉實。梁取我喜溢於色:“阿裏回來了?!”

“他?!”何寶寶笑啐,“他才懶得敲門,仗著輕功得你遺傳。還有何家小巧身法,每次一飄,就飄進來了。”

然後她也狐疑地道:“這時候,會是誰呢?”